當晚龍朔在內堂設宴,請了龍翼三大護法:司馬縱橫、冷溶與杜若飛,款待靖王蕭然,當然還有他的“侍衛”墨陽。三大護法頗爲詫異,因爲以墨陽的身份,本不該與蕭然同坐一席。不過他們素知蕭然平易近人,又想到他已被皇上逐出皇宮,而墨陽忠心追隨,他必是感激在心,以朋友待之,所以也就釋然了。
蕭然雖然年僅十四,但已聲名遠播,爲其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更兼才氣縱橫、風華絕代,從京城到塞外、從中原到江南,提起蕭然,人人讚不絕口。
蕭潼一面爲三弟自豪,一面又擔心他鋒芒太露,流於驕縱,所以平日對他的管教愈發嚴格。宮中侍衛都看在眼裡,自然也點點滴滴傳入龍翼,三位護法與龍朔心如明鏡,都道皇上愛之深、責之切。對這位三弟的期望高於一切,而將來賦予他的責任也必定遠勝於所有朝臣。
可是,畢竟蕭然才十四歲啊,這樣的苛責磨礪,會不會對他太重了?
從自動請纓當上皇帝貼身侍衛,到因爲拒婚被完全貶爲侍衛,最後被驅逐出宮。這樣的打擊,對一位出身高貴的小王爺來說,不啻從雲端跌落塵埃。而他,竟然依然用那雙溫潤的眸,平和、安靜地看着衆人。脣角勾起美好的弧度,優雅地品着美酒。
三位護法看着眼前俊美絕倫的少年,各自心中升起敬意。要有顆如何柔韌、如何堅強、如何忠誠的心,才能承受這番打擊,仍然保持雲淡風清的笑容?
五年前,當蕭然只有九歲時,龍朔就已在迦陵王謀逆一案中見識了他的非凡毅力與智慧。他知道這孩子雖爲皇室貴胄,卻絲毫沒有驕矜之氣,他能忍他人所不能忍,那份胸襟氣度,令大多數成年男子爲之汗顏。
所以當他看到此刻的蕭然,他心中暗暗露出微笑。皇上,有弟如此、有臣如此,是你之福、是朝廷之福。英明如你,怎會聽信饞言,將他趕出宮去?皇上,你後悔了麼?你在心痛,是不是?今日進宮,我分明看到你的憔悴落寞。你的病,是因小王爺而起麼?
唐玦也在看蕭然,他知道,那位微笑的少年,在用怎樣的毅力剋制自己,保持完美的儀態。所以他的心很痛,可是他不願用同情的目光看他。他看他的眼睛裡充滿鼓勵、充滿無聲的力量。他知道,蕭然是擊不垮的,他不需要悲悲切切。他已經哭過一場,這就夠了。男人的眼淚,要流得值得。
蕭然注意到他的目光,向他微微一笑,眼角朝冷溶的方向微微一挑,唐玦立刻會意。
於是觥籌交錯間,他與蕭然悄悄觀察着冷溶的言行舉止,悄悄記在心裡。
宴後,龍朔爲蕭然安排了客房,就在他的主房隔壁。
“大哥,我要跟你睡。”唯恐龍朔安排他住另一間房,唐玦當仁不讓地提出要求,“我們的話還沒說完,你還沒有把你十四年來發生的事告訴我。我要與你抵足而眠,聽你講你的事。你對我瞭如指掌,而我對你這些年的情況一無所知,這不公平。”最後一句話帶着賭氣的味道,鳳眸斜挑,既像撒嬌又像耍賴。
蕭然微笑,他第一次發現,原來他那位狂放不羈的唐大哥還有這麼可愛的時候。
龍朔看着自己的弟弟,寵溺又無奈,怎麼二十六歲的大男人了,還像小時候那樣粘人?看起來倒比蕭然還要小的樣子。
“你現在扮成小王爺的侍衛,跟我住一間房,像什麼樣子?”
“我不管,大哥是龍翼的老大,大哥稟退所有人,不許任何人接近這個院子就是。”
龍朔投降,到屋外下令所有侍衛退出院子,不必值夜,也不準任何人靠近。然後回頭對唐玦道:“你先去我房裡歇着,我與小王爺商量一下國事,然後再與你聊。”
唐玦不走:“小弟與小王爺商量好了,要一起保護皇上到烏桓去,大哥別趕我走。”
“龍大哥,我們三人一起商量吧。”蕭然道,“唐大哥什麼都知道了,我沒有瞞他。”
龍朔點頭:“既然如此,臣想請問,小王爺可有什麼打算麼?”
“我昨夜已經得宇文統領相助,冒充影衛潛淵混入宮中。龍大哥奉旨進宮時,我正躲在暗處。皇上要親臨烏桓,命龍大哥護駕。龍大哥舉薦了司馬縱橫與冷溶兩位護法。我見冷護法外形與我和唐大哥相像,我打算仍以潛淵的身份暗中保護大哥,讓唐大哥扮作冷護法。必要時,我與他互換身份,我有一些想法,但還沒有考慮成熟……”
龍朔聽得目瞪口呆,宇文方,你真是膽大包天,身爲皇宮侍衛統領,保護皇宮安全是你首要職責。可你竟敢幫助小王爺潛入宮中,若是被皇上知道,這欺君之罪你如何擔當得起?
可是再一想,自己不也決定幫小王爺欺君了麼?龍朔暗自搖頭嘆息,小王爺,你一個人俘獲了我們所有人的心。連玦兒這樣眼高於頂的人,都會與你一見如故,真是奇蹟。
龍翼是皇家組織,向來對皇上忠心不二、惟命是從。可現在爲了小王爺,竟然從上到下都背叛了皇上。皇上,我對不起你,可我不想見你們兄弟反目。五年前你們已經傷過一次了,那樣深的傷痕,至今翻檢出來,仍然是猙獰可怖的吧?我怎忍見你們再次受到傷害?
所以,就讓我違逆你一次吧,將來等你們兄弟重歸於好時,無論你怎樣懲罰我,我都甘願承受。
“臣贊同小王爺的計劃,明日便請小王爺扮做冷溶,與臣一同進宮見駕。”
“多謝龍大哥。”
“小兄弟,你早些安歇吧,我們不打擾了。”唐玦急於與自己大哥促膝談心,匆匆拉着龍朔出來。蕭然見他們離去,輕輕掩上門,發出一聲低微的嘆息。
十四年的光陰,漫長而又短促。龍朔再次提起的時候,語聲是淡淡的,可唐玦從他幽深的眼裡,卻看到滄桑的痕跡。他怔怔地聽着,心隨着龍朔的語聲跌宕起伏、思緒如潮。
一直聽到梅疏影的死,聽到丁香沒死,是懷着大哥的孩子離開的,唐玦激動地跳了起來:“太好了,大哥,原來你有孩子了。太好了,他一定是個兒子。他今年應該虛歲十四了吧?是個大孩子了。”他抓住龍朔的手,用力搖着,“你爲什麼不去找他?他是你兒子啊!爹知道這個消息,一定會欣喜若狂的。還有雪姨,雪姨也會含笑於九泉了……”
龍朔的眸子黯淡下去,苦澀地一笑:“我找過他,可是人海茫茫,我找不到他。我一直在想,找到他之後,他會認我這個爹麼?他是個來歷不明的孩子,就像我一樣……我該如何對丁香?孩子又會不會怨我?我是不是會重蹈老爺的覆轍?”
“老爺?”唐玦猛地一震,尖銳的疼痛穿心而過,臉色有些發白,抓着龍朔的手更加用力,澀聲道,“你叫爹老爺?大哥……你不再當他是父親了麼?”
爲什麼?一切又回到了起點?大哥,你對爹難道真的沒有感情了?爹若知道,他會傷心死的。十四年來,有誰知道他的思子之痛?
“父親?父親?”龍朔猛地甩開唐玦的手,站起來背轉身去。他的雙手在微微顫抖,臉上帶着悲愴的笑意,可是他不讓唐玦看到自己的表情,“是,他給了我生命,他與我血脈相連。可是,自從離開家門的那天起,我就在心裡與他劃清了界限。他只是唐家的老爺,不是我父親。”
他深吸了一口氣,把涌進喉嚨裡的淚水吞下去:“我的父親,是一個有擔當的男人。他愛他的妻兒,他保護他們,爲他們撐起一片乾淨、晴朗的天空。他給他們依靠,他把他們放在他心中最重要的位置。
可他……他不是,他愛的是他的家族名譽、他的門主地位,還有他的手足兄弟……他騙了娘,騙了她的一世癡情。可憐孃親至死都不肯說一句怨言,她那麼傻傻地愛着他,不求名份、不求地位,只求能夠看到他,聽到他幾句溫柔的話語。可她因爲他而死了,他卻連爲他報仇都做不到。因爲兇手是他兄弟,他要保護他的兄弟……我的弟弟,我可憐的弟弟還不到六個月,他何其無辜?他憑什麼要被奪去生命!
他們是因他而死的,可他不准我報仇,他讓我娘和弟弟死不瞑目!
是,他給了我生命,我欠他的恩情,所以,我最後一次遵從他的命令,我不殺唐俊。可是,我再也不想留下,再也不想活在那個陰暗、卑微的角落裡。我不想看夠世態炎涼,還要裝出一副安之若素的樣子,我做不到……”
他冰冷的聲音字字清晰地在房間裡迴盪:“我尊稱他一聲老爺,但他不再是我父親。如果你還當我是大哥,就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他,不要勸我回去,更不準勸我認爹。聽清楚了麼?”
身後撲通一聲,是膝蓋着地的聲音。
“大哥!小弟明白……小弟明白大哥的痛……”唐玦的聲音顫抖着,痛徹心扉。大哥一向沉默寡言,他從來沒有一口氣說這麼多話。這些話,是不是這麼多年來一直藏在他心頭,像一羣毒蟲,在每個夜晚來臨的時候,從他心底轟轟地飛出來,一點點啃噬他的血肉,直到把它的心啃得鮮血淋漓、潰爛不堪?
“大哥,小弟明白大哥的委屈和怨恨,求大哥給小弟一個機會,爲爹贖罪……”他膝行過來,拉住龍朔身後的衣襬,“大哥你打我吧,你狠狠打我一頓,就當我爲爹受的……”
謝謝你,大哥,謝謝你肯把你的肺腑之言吐露出來,好過於你對我冷漠,矢口不提父親。只要你心裡還有一點愛,我一定會感動你,一定會把你勸回去,我絕不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