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庭地區面積廣大,但其精華所在是天山山脈北麓的一條寬達數百里以上的綠色草原帶,北輪臺城剛好就位於天山山脈的中段偏東,在戰略位置上相當重要,所以儘管位於庭州草原更加核心位置的浮屠城成爲了首府,大部分民事設施就聚集於斯,其它城池又遭到了契丹的限制而衰落,但北輪臺城這座軍事城堡還是保留了下來。
楊易帶領五千兵馬,從北輪臺城出發,一路向東,每天都是小跑,有些地方雪已經開始融化,青草探出了頭,這個時候並非牧馬的好時候——儘管戰馬們十分享受剛剛冒頭的嫩芽,可是如果在這個時候就將山南百數十萬頭半飢餓了一個冬天羊馬趕過來,不出半個月就能將庭州的草原糟蹋個荒蕪。
不過五千騎兵的話,卻還可以容許馬兒們享受享受新出芽的美味。
第一天,五千騎兵就跑了兩百多裡,此後或多於此,或少於此,到了獨山一帶,赤丁已經率領從伊州來的一千多牧騎在這裡等着了,這一千多牧騎共帶了多出三倍的馬匹,以及羊羣若干。雙方會合之後便向東北方向前進。
他們的目標,是上次慕容春華逼退契丹軍的附近——這裡所謂的附近,說的是一個不超過五百里的距離。
六千多人的部隊,走在最前面的是丁寒山以及他麾下的偵查騎兵——丁寒山繼承了安六的堪地之學,在天策唐軍的衆多將領中,他乃是軍事地理方面首屈一指的專家。本來郭師庸與劉岸在勘地之學上也不下於他,但這兩個人所擅長的並不止這個,其職能在過怛羅斯以後已經漸漸轉向,只有丁寒山沒有放棄這個專長,並且在作戰之餘越研越精,吞併歸義軍以後,張邁考慮到往後的需要,乾脆讓他搜選了軍中對此術較有研究的人馬,自成一營,號“堪籌營”,專門負責軍事地理情報的蒐集與研究。雖只稱營,但作爲首腦的丁寒山卻是都尉銜。
張邁東進以後,“堪籌營”得到了大量的地圖資料,尤其是張家所獻的河西州縣圖譜,對於境內的考察,可以通過派遣有一定軍事地理常識的輕騎兵勘察各地地形以印證圖譜的對錯並加以增補修改,對於境外,則需要派遣間諜了。
如果是中原文人的作風,坐在丁寒山這個位置上,大可以派人前往各地,他自己坐在涼州或者高昌統籌便是,但丁寒山卻是從嶺西一路跟來的武人,做事的習慣秉承了嶺西老兵的傳統——凡事都衝在最前,越艱難越危險他越發引爲己任,統籌的事情他交給了高昌與涼州的屬下,他自己卻帶領了一百多人,請張邁允許他到北輪臺城來——這裡是天策軍眼下的北部邊境,東連漠北,西通嶺西,在未來很可能會收歸境內,可眼下卻還屬於隨時可能爆發戰爭的區域。丁寒山的政治觸覺沒有鄭渭那麼高,軍事戰略眼光不及薛復,但從軍事地理的角度他卻推斷這一帶將來很可能會成爲天策軍用兵的重心。
“山南的絲路要保持穩定,那麼山北的道路,或許就將成爲烽煙遍地的所在!”
不過大體來說他仍然是一個粗人,心裡有這個想法,卻沒跟任何人說,只是在他向張邁提出了申請之後,張邁想也沒想就答應了他並給了他很大的支持——包括一匹汗血寶馬以及一支本來只有上將級別才擁有的千里鏡。接到這兩件頒賜之後丁寒山便猜測,或許自己揣摩得對了!
他帶領着部屬,一路瞭望、記錄、繪製,契丹政權與嶺西回紇到現在爲止仍然都極端依賴熟悉地形的人作爲嚮導,而天策軍在張邁的引導下卻已經漸漸步入地圖配合嚮導的階段,每到一個地方,都儘可能派出堪籌士兵進行瞭望、踩踏與繪製,堪籌營不但存放着無數地圖,而且裡面的官兵幾乎每一個都精通某個地區的地形地貌,這些人的存在對於將來天策軍的作戰將起到難以估量的巨大作用。
白天行軍,在前頭帶路的是兩個去年冬天已經走過兩三遍的堪籌營火長——這是整個堪籌營編制最低的軍銜了,軍馬走得疲累,便駐紮在鄰近水源之處,到了夜晚,草原上便一片黑暗,除了星月之外沒有半點火光。
當日盧紀成與範質行走在涼蘭地面,十幾二十裡沒見到人煙便嘆爲荒涼,如果他們來到這天山北路,發現走數百里沒見到一個人,非評價這片地區爲鬼域不可!
但是在楊易看來,這卻是一片何其廣闊的天地!他們策馬奔騰,從一個綠洲走向另外一個綠洲,從一片草原走向另外一個草原,每過一天,都可以發現馬蹄下的青草又長長了些許,過獨山之後又走出八百餘里,草地漸少而荒漠漸多,貧瘠的地面因爲沒有半點水分,哪怕在冬天也露出其醜陋的龜裂,有時候,是一望無際的平原,哪怕騎馬跑出一天也見不到一點欺負,有時候,則是一座又一座低矮的圓形丘陵散步在遼闊而荒蕪的乾焦土層上,剝蝕的古老岩層風化物間插在大量的岩屑碎石之間,或鮮紅猶如烈火,或焦黃得剛好匹配太陽即將落下的黃昏,終於到了連飲水也成問題的一片戈壁上。
“這裡是沙陀州故地,”丁寒山在聽取了部下的回覆後,綜合所有情況,對楊易說:“聽曾經生活在這裡的牧民說,在兩百多年前,這裡曾是沙陀人的所在。不過,沙陀人賴以放牧的是我們背後的草場。”
楊易說道:“沙陀?我聽說,現在中原那個僞唐朝廷的建立者,聽說就是沙陀人。那個沙陀,和這個沙陀有沒有關係?”
“聽說有的,”丁寒山道:“據老牧人說,沙陀一部在這裡生息已經是兩百年前的事情了,之後他們不斷遷徙,漸漸接近中原,所以這裡也許就是他們的故鄉。”
這裡竟然是沙陀人的故鄉?看看這片被自己踩在馬蹄底下的土地,楊易不禁感到有些諷刺。雖然有人說,李從珂只是李嗣源的養子,本身乃是漢人,不過楊易還是將他當成沙陀人來看待。
“沙陀人如今竊據着我們漢家之帝都,而他們的故鄉,卻被我們踏在腳下!”
這時丁寒山指了指東北:“再過去就荒蕪得連春夏也不能住人了,然後再過去,便是金山山脈,跨過一條大河,再越過烏山,就能抵達突厥牙帳所在,也就是後來回紇的牙帳所在——不過現在那裡早已經成爲契丹人的天下,聽說契丹人在那裡設立了招討司。”
“這麼說來,漠北的心臟,不遠了?”
丁寒山一愕,然後才察覺自己剛纔的話,所謂“翻過金山、跨過一條大河、再越過烏山就能抵達”存在着誤導:“這個……還很遠的,金山和烏山都是可以比擬天山的大山脈,而且兩山之間地方廣袤,路也不好走!另外,我們的偵騎也是到此爲止,去年嚴寒之際,沒法繼續前進探查,所以再過去就是我們也覺得相當陌生的地區了,只能靠本地的牧民——但是沒偵騎印證過的道路,最好還是不要輕易進入。”
楊易嗯了一聲,卻還是不禁爲自己剛纔脫口而出的那句話砰然心動——“漠北的心臟,漠北的心臟!”
如果說長安洛陽乃是漢家問鼎皇帝寶座的象徵,那麼如果能夠突入到烏山與狼居胥山之間,便擁有了真正的“大汗”的資格!如果赤緞血矛能夠插到狼居胥山上,那麼張邁就可以當之無愧地號稱天可汗了!
“設法打探從這裡前往狼居胥山的道路,”楊易說:“現在也許還用不着,但是將來……”
“報——”
遠處的馬蹄聲打斷了楊易的話,一個偵騎匆匆趕到,說:“發現契丹騎兵!”
“好快!”
楊易的身邊,步兵統領劉黑虎,騎兵都尉慕容暘還有跟在楊易身邊的楊涿同時發出驚呼,可是驚訝之中又帶着三分的歡喜與興奮。
“怎麼會這麼快!”更驚訝的,是丁寒山:“雖然具體的道路我們的人還沒走過,但聽北庭牧民的描述,從這裡到西北路招討司也還有老遠的距離,若是從東南敕勒川那邊來,道路是好走些,可卻更遠!他們就算快馬加鞭,也不可能現在就出現在這裡啊!”
“沒什麼不可能的!”楊易指着背後,道:“你看!”
丁寒山望背後一望,可除了看見間插在青草中的風化岩石之外,什麼也看不見。
“看看那草!”
丁寒山再仔細看那草,還是沒發現什麼,楊涿接口道:“北庭的草,就快長成了!”丁寒山這才若有所悟!
楊易說道:“契丹人並不是等冰雪解凍之後,纔開始出發的,他們是計算着抵達這裡時,北庭的第一批青草剛好長成,那樣他們闖入這片土地之後,羊馬就可以在這裡繁殖生息,他們就可以因糧於本地!”
慕容暘接口道:“而如果他們等到青草長成才西進的話,那時候北庭早已成爲我天策騎兵的天下,相反,如果我們等到青草長成纔出發東來拒敵,說不定根本就到不了這裡,在半路上就遇到契丹人了!”
“不過他們卻提前來了,而我們也一樣!”楊易道:“這大概就叫英雄所見略同!哈哈,這場仗,值得我來打!”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