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歸盈回到府中,慕容騰問起靈圖寺之事,跟慕容歸盈一起往靈圖寺的慕容據代爲述說,慕容騰大奇,道:“張大都護竟然當衆說這樣的話,這等話當衆說出來,以後怕就難以改口了,難道他真的有功成身退之心?”
慕容歸盈嗤的一笑,道:“曹操還說自己一輩子就想做‘漢故徵西將軍曹侯’呢。這等話如何信得?若真讓他掃平胡虜,一統天下,那時候歸隱不歸隱還不是他自己說了算,誰能用今日之言語去束縛他呢。”
慕容騰道:“雖然是如此,但他今日爲何要說這樣落人話柄的言語呢?”
慕容歸盈捻鬚命慕容據:“你去打聽打聽,我料張大都護此來一定不會在居處寂寞,你去看看他離開靈圖寺後又有什麼舉動。”
慕容據去了後,慕容歸盈命慕容騰將鄰屋和門口的下人都撤走了,慕容騰便知接下來父親的話乃是絕密,故而連孫子都遣開了——那是怕慕容據年輕不懂事泄露了,果然聽慕容歸盈道:“我若不去伊州,沒有就近深入瞭解張邁在高昌所行之政,今日他的言語或者也未能理解得透徹,但現在卻是洞若觀火了。今天張邁在靈圖寺說的話,和他在高昌的種種舉措都是一脈相承的,其對外交涉亦屬其內政之外延。”
慕容騰道:“孩兒不懂。”
“當然不是那麼容易懂得的,只怕此刻連曹令公也未必能如我看得這般透。”慕容歸盈因給慕容騰說起張邁在高昌如何削蒲昌、殺龐特的事,這事敦煌這邊也多知曉,但慕容歸盈當時就駐紮在伊州邊界,時時關注着高昌的動態,龐特方面甚至還曾派人向他求援企圖結歸義軍未外援,所以有許多第一手的細節是遠在沙州的人所不能盡知的。
慕容歸盈略爲陳述之後,問慕容騰有什麼看法,慕容騰道:“張大都護的手段有夠辣!在那等境況之下竟然也不顧忌外兵壓境和內部動盪!不過他的運氣也真不錯,毗伽竟然沒來進攻,這一關便給他過去了,反而又成就了他的威名。”
聽兒子看問題沒能抓住本質,慕容歸盈暗暗嘆息,心想歸義軍諸家族的人才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曹議金已遠不如張義潮,曹元德一輩更是遠不如曹議金,自己的兒子也不如自己,頂多也只是箇中人之資,現在老一輩的人尚在時還能和安西那邊過兩招,若等老一輩的人凋零殆盡,那時靠着這些不肖子孫可不知如何抵擋了。
黯然歸黯然,卻還是循循善誘地道:“張邁這一招,不是辣手不辣手的問題,他這麼做是讓我看清楚了安西軍的兩大政略:一是如何對待胡漢之別,二是如何對待新歸領土的舊家族。而這兩點他的做法都和曹令公大不相同——甚至可以說是背道而馳!”
慕容騰倒也還有幾分靈性,被乃父一提點便明白了過來,呀了一聲說:“我懂了!父親是說他對胡人和大家族都採取強硬的手段,與曹令公的因循完全不同。”
慕容歸盈道:“張邁不止是強硬,但你點出曹令公的‘因循’兩字那便很好。張邁一路東來,每得一地都行變革,高舉漢統以化胡,又以‘律法之前人人平等’爲號召,將固有大家族之特權削損殆盡,擠出上層之資財以爭取中下層之擁護,如遇牴觸他也不像曹令公那樣多方顧忌安撫,而是寧可選擇用激烈手段將違抗者盡數清除。骨咄、龐特的下場都是兩個明證。”
“我明白了!”慕容騰道:“西北諸侯,沙州也罷,瓜州也罷,一旦佔得一州一鎮都趕緊向中原派出使者,邀得中原冊封以鞏固自己家族的地位,其行多出於私心。但張大都護卻反其道而行之,他這次這麼說,那就是要宣稱自己的作爲都是爲了國家,都是出於大公而不是爲了建立一個新家族,連他自己都這樣了,那其他家族就更沒有擁有特權的理由了。今日與會的諸侯當中,孫超在涼州是沒能以家族統治涼州的,所以孫超纔會這樣當衆支持張邁。”
慕容歸盈見兒子在自己點破之後漸漸通隆,微微一笑以示讚賞,說道:“這一百年來,河西真正能夠起兵爲國的就只有張義潮公一人,只有他在成就大功業之後能夠真正地向朝廷無私地‘歸義’,所以也就只有他一人才能橫掃河西。其他人則都是爲了自己家族的利益而不惜割據。曹令公二十年前就已經執掌沙瓜,但他卻又只能止步於沙瓜,就是因爲他沒有這個魄力得罪河西諸部落、諸家族,也不肯放棄已經到手的特權。對內無法改革,對外自然也就無力,因此二十年來也就只能因循下去了。”
說到這裡慕容歸盈沉吟下來,低聲呢喃:“無‘私天下’之念者得天下,然而得天下之後是真否還不要特權,又有誰說得清楚呢……”
慕容騰沒聽見父親的低語,卻道:“可是張邁這麼做,豈不是相當於要得罪盡河西的諸部落諸家族?”
慕容歸盈冷笑道:“便得罪了又怎麼樣?如今他已一統安西,他的政略又是能夠真正統合境內人力物力,將力往一處使;河西卻割裂爲十餘塊,便是沙瓜境內也是家族林立各自爲政——力聚則強,力分則弱。真要給張邁找到了個機會大兵壓境,河西諸家有多少會頑抗到底真是難說了。張邁既然敢這麼做,那當然就打定了主意不怕得罪人的了。看來此次他來敦煌,所爭者絕非與曹家之友好,而是要蠱惑中下層之心志。要奪取的當是一個有利於安西擴張的大義名分。”
慕容騰道:“父親,既然你已經看破這一點,那是否……”
就在這時,慕容據從外面跑進來,叫道:“爺爺,爹爹,出事了,出事了。”
“怎麼?”慕容歸盈問。
慕容據道:“甘州的那個王子景瓊,在靈圖寺被張大都護一番言語壓得擡不起頭來,現在正在大街上挑戰張大都護呢。”
他的祖父父親都是一奇,慕容歸盈問:“他怎麼挑戰?”慕容據笑道:“說來更是有趣,他竟然是要娶福安公主爲妻——現在敦煌消息靈通點的,誰不知道福安公主是許給張大都護的,張大都護這番來沙州,一是爲了會盟,二就是要來迎娶福安公主啊,景瓊這人真是不知好歹,竟然要張大都護將福安公主讓給他。”
慕容歸盈又問:“張大都護怎麼應答?”
慕容據道:“我去得晚了些,到那裡時他們已經鬧開了,剛好聽張大都護手下的嘉陵和尚說張、李聯姻已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雖未過門,名分早定,豈有相讓的道理。”
“不錯,那景瓊那邊又怎麼說?”
慕容據道:“景瓊聽了這話竟然說,按照胡地習俗,別說未過門的妻子,便是過門的妻子,強者亦可搶去,弱者只能自認倒黴。”
慕容歸盈和慕容騰對望了一樣,沙瓜二州胡人部落也不少,慕容父子自然也知道漠北胡族中確實有一項約定俗成的“搶妻”習俗,允許草原上強有力的青年去搶奪各地、各部的女子爲妻,這在漢人眼裡乃是一項鄙陋之極的野蠻風俗,在中原別說普通人家的男人搶奪別人的妻子要判重刑,就算是皇帝也不敢公然強搶有夫之婦,但有許多胡人部落卻是默許這種行爲——當然,搶別人老婆的會被認爲是好漢,被別人搶了的那便是窩囊廢。
慕容騰雖然知道有這麼個習俗,卻忍不住皺眉道:“這個景瓊怎麼如此亂來!完全不顧大局!雖然說漠北是有這樣的習俗,可他也不看看他要搶的是什麼人!他自己亂來也就算了,隨他一起來的重臣也不勸勸?”
慕容歸盈卻沉吟道:“聽起來像是年輕人胡鬧,其實卻未必全是胡鬧。走,咱們去瞧瞧。”換了便裝,讓孫子帶路。
這件事卻是發生在敦煌市井中心,這時沙州百姓聽說甘州回紇的王子要在和安西大都護爭女人,而爭的又是于闐的公主、曹令公的外孫女,這等熱鬧誰肯錯過?沒一會功夫已經傳遍全城,好事者聞訊早就都從四面八方趕來,要看此事如何了局。就是遠來赴會的諸侯也都站在旁邊看熱鬧。
慕容歸盈到達之前,曹元德已經先趕到了一步,正爲雙方調停,張邁不怎麼開口,都是由嘉陵在爭辯,可他說的是漢家禮法,景瓊就是不認,只是道:“按我族風俗,這事沒什麼不妥!”曹元德的勸說他也不聽,到最後景瓊大叫道:“張邁!你派個小和尚在這裡羅裡囉嗦幹什麼!你就當衆說一句:你到底敢不敢接受我的挑戰!”
全場忽然都靜了下來,人人都向汗血王座上的張邁瞧去,按大唐禮法,于闐國主既然已經許婚,又有楊定國、曹議金做媒,這樁婚事便是皇帝來了也輕易動搖不得了,他若要講理也不是講不過,但西北民風尚武,這時被景瓊當面挑戰,若是一味只是動口講理那反而會被沙州百姓、河西諸侯疑其膽怯。
楊易虎目圓睜,就要上前,張邁伸手攔住,看了景瓊一眼道:“這裡是沙州,當用大唐禮法,你別跟我扯什麼漠北風俗。”
景瓊哈哈一聲,叫道:“你果然不敢!”
張邁等他笑完,才道:“福安我是不會讓給你的了。但你要自取其辱我也由得你。”
景瓊叫道:“那你是應戰了?”
嘉陵向張邁連連搖頭,示意他不必與景瓊一般見識,張邁卻已經道:“隨時奉陪!”
此言一出,四周軍民百姓無不轟動,更有雜在人羣中的變文僧大爲驚喜,心想又有新故事新橋段可編了。
景瓊見張邁應戰,馬鞭一指,道:“好!那明日午時我們城外見!先鬥弓箭,再鬥騎術,再鬥武藝,三場兩勝者便迎娶公主!”
張邁笑道:“比武招親麼?哼,我陪你玩玩就是!不過也不用搞什麼三戰三勝,就一場,你若有種就來試試我的橫刀!只不過我刀口不長眼睛,明日你最好先交代完後事再來!”
謀落戈山見張邁這麼爽快就答應了,反而暗中吃驚,心想他能一路打平嶺西回紇、龜茲回紇、高昌回紇,只怕王子還真不是他的對手。
張邁卻不理會他們,一拍汗血王座,向曹元德告別走了。一時之間全城議論紛紛,個個都在談論這件事情。
不少人都道:“張大都護何許人也?那是打遍西域無敵手的大英雄,是天山上的龍變的!這個回紇王子雖然看起來有些武藝,這番只怕卻要吃虧了。”
也有老成的道:“那又不然,我卻覺得張大都護這番可意氣用事了,回紇王子既然敢挑戰那肯定也是有備而來,張大都護他是大帥之才,可不是沙場衝將,雖然百戰百勝,可不見得武藝也就天下第一,就算武藝很強,也不能保證一定勝過回紇王子,萬一有個閃失,真讓福安公主給人搶了,他張大都護顏面何成,安西軍顏面何存?”
又有人說:“這個我看你是白操心,人家既敢答應,肯定是胸有成算。”
又有人說:“不然不然,比武的事情誰敢說一定能贏。總之這次打贏了的話沒見得有好處,輸了的話不免一世英名付諸流水。張大都護剛纔實在是衝動了。”
但更多的人卻都道:“什麼衝動不衝動,被人指着鼻子要搶自己老婆,誰忍得住!”
“就是,就是!換了你忍不忍?”
慕容據年輕好事,見張邁應戰樂得坐不定,已去找人商量明天到城外佔個好位置了,慕容騰道:“真沒想到事情竟然會變成這樣,元德也真是,剛纔也不力勸,現在鬧成當衆比拼,雙方無論誰勝誰負,落敗的一方只怕都咽不下這口氣,萬一鬧成兵戎相見,一場會盟的盛事反而要變成禍事了。”
慕容歸盈也注意到曹元德似勸解似縱容,冷笑幾聲,搖頭回府。
消息傳到公主樓,福安聽說了又驚又駭,文安拍手道:“這下可要瞧瞧我這位準姐夫大展神通了。”見福安愁眉深鎖,問道:“姐姐怎麼了,你擔心張大都護會輸不成?”
“張大哥不會輸的!”樓板聲響,卻是李從德來了,文安喜道:“王兄!”拉了李從德近前,道:“哥哥你說,明天這場比試,張大都護的贏面有多大?”
李從德笑道:“那肯定是必勝無疑!”
福安卻還是遲疑着,李從德問:“姐姐到底怎麼了?”福安道:“王弟,你見過張大都護動手過沒?”
李從德一愕,別說他沒見過,就是李聖天、馬繼榮也沒見過,以前父王和太尉和他講起張邁的事,說的都是他如何運籌帷幄,如何神機妙算,如何指揮若定,並不曾說起見過張邁如何戰場廝殺。
福安低低道:“弟弟,有件事情我於你說了,你可不能傳出去。我聽汾姐姐說,張大都護的武藝似乎……似乎也並不怎麼強,所以……”
別人若說這話李從德可以不做理睬,但這話是出自福安之口轉述郭汾的話,相知莫若夫妻,郭汾都這樣說了,李從德一聽心裡也沒底了,道:“不會吧。”
文安道:“王兄,不如你去張大都護那裡探探口風,瞧瞧他有沒有把握。要不然我和姐姐今晚都睡不着了。”
李從德道:“好,我就去。”
這時天色已晚,李從德心想:“這事關係姐姐的終身幸福,一定要打聽清楚,萬一張大都護其實沒什麼把握,我可得替他想想辦法。”
跨上張邁送給他的汗血寶馬,一路馳至張邁的住處,此處卻是張義潮當年曾居住過的舊宅,曹議金特地撥給張邁居住的,雖然宅院頗爲破舊,但張邁感念張義潮的功業,對曹議金的這項安排十分滿意。
府內這時已經點燃了燈火,守門者見是于闐太子來慌忙入報,不久嘉陵匆匆來請,李從德隨他穿堂入院,張邁卻正與一干部屬在後園喝酒,見到李從德來笑道:“從德,來得正好,這是郭洛從寧遠送來的葡萄酒,我們剛剛開封,你也來嚐嚐味道。”
李從德見他鎮定如恆,全然不將明日比武的事情放在心上,心頭反而定了下來,心想張邁一定是勝券在握才能如此。
酒才斟滿,忽然外頭闖進一人來,卻是石拔,到了後園就叫道:“邁哥,邁哥!”見李從德在,才改叫大都護,喝了一杯酒,叫道:“聽說明日你要和那個不知好歹的回紇王子決鬥,是這樣麼?”
張邁笑道:“不是決鬥,是我要教訓教訓他。”
石拔哈哈一笑,道:“對,教訓教訓他,不過那傢伙算個屁,你親自出手實在太擡舉他了,不如等我替你出手吧。”
靈俊也道:“大都護,這個景瓊確實也沒資格做你的對手,你如今是萬金之軀,實在沒必要冒這個險。”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