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2055年9月,北京正是秋高氣爽,紅葉滿山,一年中最美的季節到來了。

在靠近十三陵水庫的地方,有個老戰友射擊俱樂部和馬術俱樂部,據說老闆是退伍軍人。通常上午都沒有客人來,往往寂靜無聲,不過,這天上午卻從射擊俱樂部裡傳出了零星的槍聲。

英翔抱着三歲的弟弟坐在牆邊的軟椅上,看着黎遠望拿着手槍在射擊。

英飛長得很漂亮,臉容十分清秀,兩隻圓溜溜的眼睛現在笑得成了彎彎的月亮。

槍聲很響,他擡起胖乎乎的小手捂着耳朵,英翔又把自己的手蓋在他的小手上,將他的耳朵遮得嚴嚴實實。

黎遠望自肩部以下被炸碎了的右胳膊已經裝上了假肢。這隻假肢做得幾可亂真,裡面設置有精密的電腦芯片與他殘肢的神經系統相連,使用起來和原來的真手感覺完全一樣。他現在就在用假肢握槍射擊,一百發子彈成績爲998.6環,仍然是神射手。

他打完手槍,又拿起***和步槍,一一射擊完畢,這纔回過身來。

英翔放開英飛的雙耳。英飛立刻舉起小手,熱烈鼓掌。英翔摟着弟弟,淡淡地微笑着,顯得很愉快。

黎遠望好笑地指着那個調皮的小傢伙,過來要抱他。英飛迅捷回身,雙手緊緊摟住英翔的脖子,不肯讓他抱。

黎遠望打了一下他的屁股:“小壞蛋。”

他們起身走出俱樂部,在水邊散步。

黎遠望調侃道:“哎,你每次一回來就這麼一直抱着他,會把孩子慣壞的。”

英飛忽然看見了低飛的小鳥,扭股糖般地要下來自己走。英翔便放下了他。他跌跌撞撞地在草叢中跑着,叫着,笑着,追逐着小鳥。英翔微笑着,一直看着他。

黎遠望呵呵笑道:“乾脆,你來我家,替我帶孩子得了。”他的兒子黎鷹也快一歲了。

英翔輕聲說:“做夢。”

黎遠望看着天真無邪的英飛,忽然說:“我一直在想,蘇婭忍不住常常提起的那個楚寒秋一定是你,還有,你是那個神秘的夜叉嗎?”

英翔不動聲色地問:“幹嗎想起說這個?”

“我好奇。”黎遠望看着他。“你一直躲着不見蘇家人,也有兩年多了。我先是養傷,然後裝假肢,後來退出突擊隊,調到特別行動部,挺忙的。你也總是時隱時現,很難見到人,就算見到了,也都在忙着幹別的事,根本就想不起來,始終沒機會問你。”

英翔微笑:“那就永遠不問,豈不是好?”

黎遠望完全無法控制自己:“哎呀,那就像是有許多螞蟻在心裡咬着,別提多難受了,所以一定得找機會問問你。”

英翔若無其事地說:“過去那麼久的事,我都不記得了。”

黎遠望看着他的側臉,這個纔剛過三十歲的人,鬢角邊竟然已經出現了一縷一縷的白髮,實在觸目驚心。

現在,英翔的性情更加沉靜淡漠,眼神像一汪深不見底的幽暗潭水,莫測高深,難以捉摸。

黎遠望長嘆一聲,感慨萬千:“你知道嗎?當我不得不退出突擊隊的時候,曾經想過轉行,做你做的那種工作。”

英翔看了他一眼,微笑着搖了搖頭。

黎遠望也自嘲地笑道:“是啊,我太沖動,太感情用事,沒那個資格。”

英翔只是淡淡地笑。他真的是越來越不愛說話了。

黎遠望對他充滿欽佩:“蘇婭講了你的很多事情。你做的那些工作簡直讓人難以想象,我確實辦不到。我覺得幾乎沒人能做到。哎,有個問題,我跟蘇婭同樣好奇,你真的就這樣堅持了六百多天?真的沒有厭倦過嗎?”

英翔微笑着說:“當然有。”

黎遠望更加好奇了:“那你做多久會厭倦?”

英翔的聲音很輕:“每一天。”

黎遠望一愣:“但是,你從來沒有放棄過。說真的,你想過放棄嗎?”

英翔看向遠方連綿起伏的羣山,忽然說:“想過。”

“那你……”黎遠望一時語塞,睜圓了雙眼,疑惑地看着他。

英翔轉過頭,正視着他:“你忘了,你曾經逼我向你保證過,永遠不放棄。”

黎遠望“啊”了一聲,心裡一熱,頓時想起了那些不可言說的往事。那些日子,彷彿已經是前世的事了。

英翔輕嘆一聲,半真半假地說:“爲了這件事,我會恨你一輩子。”

黎遠望一把摟住他的肩,豪爽地笑道:“彼此彼此,你沒來參加我的婚禮,我也會爲了這件事恨你一輩子。”

英翔輕笑:“我不想讓你不愉快。”

黎遠望拍了拍他,一切盡在不言中。

英飛在遠處含糊不清地叫道:“哥哥。”

英翔答應一聲,向他走過去。

黎遠望笑道:“我聽桂阿姨說,英飛最先會說的話不是爸爸,也不是媽媽,而是哥哥。哈哈,她說你一回來就老是把英飛抱到東抱到西,形影不離,你們家請來帶孩子的保姆閒得來成天坐在屋裡織毛衣。”他邊說邊笑得前仰後合。

英飛張着手向哥哥撲過來。英翔俯身抱起他。看着弟弟那張紅撲撲的小臉和開心的可愛笑容,英翔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愉快的表情。

黎遠望百感交集,有多久沒看到他真正笑過了?

這時,江離的電話找來了:“都快中午了,你還不回來?”

“啊,夫人,我馬上就回,馬上就回。”黎遠望對着手錶上的屏幕,嘻皮笑臉地說。

“行了,別耍寶了。”江離笑容可掬。“你是不是跟英翔在一起?”

“是啊。”

“那你們就一起到英伯伯家去吧。我們馬上也要去。”

“行。”

關上電話,黎遠望看向英翔,忽然忍俊不禁:“今天是你父親六十大壽,不少領導人都要去祝賀。”

英翔當然知道這事。他看着黎遠望,等着下文。

黎遠望哈哈大笑:“蘇伯伯也要大駕光臨的。”

英翔不禁止住腳步,有些猶豫。

黎遠望誠懇地說:“我看你不如索性大大方方地出現。如果他認不出,自然皆大歡喜,如果他認出了,你就跟他講明白,讓他守口如瓶,豈不是一勞永逸?總比現在這樣躲躲藏藏的好。況且,他跟你父親有那麼多年的交情,你躲得過初一,也躲不過十五,總有見面的那一天。你看,連蘇婭結婚你都躲着沒去,可現在是你父親六十大壽,你總不會也躲着不出現吧?”

英翔想了想,覺得確實如此。而且,父親只怕也是這樣想的吧?否則他今天爲什麼沒有提醒自己迴避?

他抱着英飛上了黎遠望的車。黎遠望少了一隻手,多了一隻機械胳膊,雄風更勝往昔,開着越野車一路風馳電掣,很快便到了九號院。

保姆迎上來,從英翔手上接過已經睡着了的英飛,上了二樓。

家中已到了不少人,英翔四處看了看,除了父親的幾個同事外,就是其他部委的高級領導人。

在那些叔叔伯伯們眼裡,英奇的這個兒子是個沒用的孩子,到現在仍然只是個掛着閒職的普通文員,一直遊手好閒,不求上進,因而都對他沒怎麼在意,只是熱情地招呼着黎遠望。

此時的黎遠望已經是家喻戶曉的英雄了,今年才三十三歲,軍銜已是大校,現在又調到最容易出成績的國防部特別行動部當副部長,再加上其父的關係,大家都斷定他離將軍就只有一步之遙了。

現在還沒到中午吃飯時間,大家都散漫地在院子裡或屋裡閒談,隨意取用着水果、點心和酒水飲料。英翔瞧了瞧形勢,發現用不着他參與應酬,便樂得到院裡去幫忙。

桂妙然卻朝他揮了揮手:“不用你動手,去跟朋友玩吧。”

英翔只好拿了一杯水,躲到角落去了。

過了一會兒,他看見英奇陪着蘇秦從屋裡走了出來。英奇四處張望着,顯然是在找他。他只得放下杯子,起身走過去。

英奇老遠看見他,果然對他招了招手:“英翔,來,見過蘇伯伯。”

英翔不緊不慢地走上前去,謙恭有禮地叫了一聲:“蘇伯伯。”

他現在穿着白色的圓領恤衫和淺灰色外套,神情溫順平和,就像是一個文弱書生,應該與以前的另一個形象完全不同了。他希望經過兩年多的淡化,蘇秦已經不會再認出自己來。

但是,在一個多年來時刻保持着高度警惕的人面前,怎麼可能輕易矇混過去?蘇秦一看到英翔就是一怔,接着,忍不住仔細端詳着英翔的臉,看了又看,欲言又止。

英翔一直好脾氣地站在那裡,任由他打量。

蘇秦忽然對英奇說:“英部長,令公子比黎部長的公子更讓我震驚。”

英奇只是笑:“哪裡?他哪兒有遠望那麼英姿勃發?”

蘇秦瞧着英翔,伸手過去,握住他的手,意味深長地說:“英賢侄,你可一直躲了我兩年多啊。我還納悶呢,聽說英公子跟犬子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掛個閒職,其實無所事事,不務正業,既然英公子沒做什麼重要的工作,我卻怎麼老是見不着呢?”

“所以才叫遊手好閒呀。”英奇聽着他微帶調侃的話,不由得笑道。“他是沒做什麼重要的事,真正在做重要工作的人是你。”

蘇秦朝他揮了揮手,親切地說:“好啦,你忙你的去吧。你這個騙子,我不想再跟你說話,讓我跟令公子聊聊。”

“好吧好吧,不過,他還是孩子,你可不要嚇唬他。”英奇笑嘻嘻地走了。

蘇秦微笑着對英翔說:“來,我們到外邊去走走。”

他們走出別墅大門,圍着草坪慢悠悠地轉着。

英翔很安靜,完全沒有了蘇秦以前熟悉的那種冷漠與剛硬,眼神裡反而有種淡淡的憂鬱。不過,他那種異乎尋常的沉默和身上隱隱流動着的奇特氣質,以及蒼白的臉色和瘦削的身體,都使蘇秦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我得重新向你表示感謝。”他輕聲說。“不是對楚先生,而是對你,英翔。”

英翔沉默了很久才說:“如果您從此一個字都不再提起,就是對我最好的感謝。”

蘇秦說道:“讓我現在說完,我保證以後永遠不提。”

英翔只得點了點頭。

蘇秦看着他。

這孩子冷靜如昔,只是更加沉穩。不過,明明才三十出頭的年輕人,不但眼中有着深深的滄桑,鬢邊竟然有了星星點點的白髮,令他十分震撼。那段漫長的日子,只怕耗盡了他的心血。

“英翔,”他誠懇地說。“我現在確實很吃驚。我沒想到你父親會派你去執行這個任務。你父親令我吃驚,你也一樣。我實在是……很感動。”

英翔淡淡地道:“蘇伯伯,我覺得,真正了不起的人是您。我做的那些,其實算不了什麼。”

蘇秦感慨地長嘆一聲:“英翔,我很羨慕你父親,還有遠望的父親。你們是如此出色,前程遠大,而我那個兒子,真是不爭氣。說實話,我對你的感激是難以用言語來表達的,不是因爲你保護了我,協助了我的工作,而是因爲你對我兒子做的那一切。”

英翔不知該怎麼說纔好。蘇偌確實不是個能讓父母感到驕傲的孩子。

蘇秦看着翠綠的草坪,緩緩地說:“我知道,計劃裡是沒有你的。但是,你爲了我兒子留了下來。一開始,我不知道你是我們自己人,如果不是我那個兒子實在需要你,我真想把你趕走。當然,到後來就完全不同了。”說到後來,他笑了起來。

英翔也微笑:“我們只是不想犯錯誤,不能給您帶來任何危險。”

蘇秦非常感動:“英翔,我確實很難表達出對你的感激之情。其實,你當時完全不必爲了我兒子留下來的,那實在太危險了。”

“是危險,不過,您不是在那兒嗎?我不過才工作了兩年,可您堅持了那麼多年。”英翔溫和地看向他。“再說,保護好您的每一個家人,就是我的工作。”

蘇秦輕輕嘆了口氣:“想起來,我對你還是很歉疚的。如果當初知道你是自己人,我無論如何也不會讓馮祁帶你走,不會讓你受那麼大罪。”

“如果您那樣做了,您的處境就危險了。”英翔淡然地笑道。“我死不足惜,您一點也不必感到歉疚。您和我,我們都不能犯錯誤,讓國家大業毀於一旦。”

蘇秦緩緩點頭,忽然問他:“英翔,告訴我,要怎麼樣才能把一個孩子培養成像你這樣優秀?不會真的從十歲就開始訓練吧?”

英翔淡淡地道:“從五歲起開始訓練,十年之後,可成大器。”

蘇秦感到極度震盪。良久,他才說:“我很佩服你父親,也佩服你。我做不到,我兒子更做不到。”

英翔卻笑了:“蘇伯伯,我算不了什麼,您纔是值得敬佩的人。在這場鬥爭裡,沒有誰比您做得更多,也沒有誰的工作比您更有意義。和您比起來,我所做的一切都微不足道。”他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感到有些疲倦。

蘇秦看着他那蒼白得極不正常的臉色,關切地問:“你的身體,現在怎麼樣了?”

“一直都那樣。”英翔微微一笑。“習慣了,也就沒什麼了。”

蘇秦認真地說:“你應該多休息,還有,好好治療。”

“嗯,我知道。”英翔點了點頭。“謝謝您。”

這時,黎遠望從別墅裡出來,略略張望一下,便大步向他們走過來。

蘇秦看着那個氣宇軒昂的年輕人,笑道:“遠望這孩子,生來就是當將軍的料。”

英翔微笑着點頭。

黎遠望走到他們面前,笑嘻嘻地說:“蘇伯伯,您老人家怎麼忽然不見了?大家派我出來偵察偵察,好把您營救回去。嘿嘿,跟英翔這種呆子有什麼可聊的?他總是半天都不說一個字,悶死人。”

蘇秦忍俊不禁:“那你怎麼跟他做了朋友?”

“哎呀,您老不知道。”黎遠望跌足長嘆。“都怪我年幼無知,一時糊塗。他一生下來,我就以爲他是我親弟弟,結果一直跟他在一起廝混,到後來就像連體嬰兒一樣,分不開了。唉,我是萬般無奈,實在沒辦法,無論他是什麼樣子,我都只好認了。”

蘇秦一聽,哈哈大笑。

黎遠望得意洋洋地說:“其實呢,要讓這個呆子講話,也有一個訣竅,就是得往死裡逼他,他就會說上那麼一句半句的,嘿嘿。”

英翔仍然微笑着,只當沒聽見。

他們往別墅走去。蘇秦剛進門,黎遠望就把英翔拉到一邊,神秘地搭着他的肩,輕聲說:“哎,我聽到一個小道消息。”

英翔冷靜地看着他,等着他說出來。

黎遠望興奮不已:“我聽說,這次有個重要任務,好像是要我們部和你們部聯合行動。哎,你的老闆和我的老闆可能會派咱們倆一起去。哈哈,英翔,我們終於可以並肩作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