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金海岸酒店裡裡外外到處都是人,全副武裝的警察和軍人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封鎖現場,維持秩序,隨時攔住並盤查可疑之人。還有進酒店抓人的,給宴會廳裡被迷倒的人質們施治的,清理現場的,將死者和傷員分別擡上車的,再加上跑下樓來看熱鬧的酒店住客,以及在其中穿梭來去抓拍新聞的記者,簡直是人山人海,忙亂不堪。

一路上,楚寒秋不斷遇到警察或憲兵攔住他,查問他的身份。他自稱是“國安局人員”,好不容易纔出了酒店大門。人們猶如沒頭蒼蠅一樣在他周圍來來往往,沒人再理會他。

爲避免妨礙別人的工作,他選了一個角落,靠着圍牆,閒閒地望着酒店大門,等着蘇秦出來。他仍然要繼續自己本來的工作。

過了一會兒,有個穿着襯衫和防彈衣的軍人過來招呼他:“長官。”

一聽聲音,楚寒秋便知道這是參加了突擊行動的組長之一,這時他已經放下武器,摘掉面罩,看上去是個很年輕的軍人,英武明朗。他笑容可掬地看着眼前的臨時指揮官,臉上都是欽佩。

楚寒秋直起身來,對他微微一笑,輕聲說:“幹得好。”

那個年輕人啪地向他立正,敬了個軍禮,朗聲說:“長官,是您指揮得好。”

楚寒秋連忙轉頭看了看四周,深怕引起人注意,幸好無人留意這個角落的動靜。那個年輕人放下手,對他說:“長官,到我們那邊坐坐吧。”

楚寒秋微笑道:“我不是你們的長官,千萬別這麼叫。我姓楚。”

“哦,楚大哥。”那個特戰軍官親熱地叫了一聲,對他指了指前方。“他們那在那裡。”

楚寒秋回頭一看,只見幾個特戰隊員正笑着向他打招呼,他也朝他們揮了揮手。

“過去坐坐吧。”那個年輕人說道。

楚寒秋搖了搖頭:“不了,我還有工作要做。”

年輕人覺得很遺憾,略微猶豫了一下,見他的神色很堅決,便只得走開了。

楚寒秋靜靜地重新靠在牆上,看着酒店門口。

酒店裡已經恢復了燈火通明,大堂裡纖毫畢現。終於,一大羣人出現了,就象一個大雪球般,緩緩地往門外滾着。

楚寒秋便走了進去。他避免被圍在覈心的大人物們看見自己,便站到他們側後,離蘇秦較近的位置上。周圍都是踮着腳尖拼命嚷嚷着提問的記者,他只能跟着人羣慢慢往外走,隨時留意是否有人有異常的動作。

所有人都感覺很辛苦,只除了容光煥發的馮穆元、蘇秦、陸基、琅昆、馮祁和蘇婭。今晚,媒體所稱的“馮氏政治核心”齊聚這裡,並且“臨危不懼,成功遏制了駭人聽聞的恐怖活動”,可說是馮穆元的政治生涯中最光輝的一頁。

終於,他們來到總統的專車前,大批特勤人員將記者們往外推,馮穆元攜夫人坐進了車裡。隨後,大批警車鳴着警笛開道,護送總統的車離開了酒店。

蘇婭含笑對記者們說:“請大家回去吧,稍後,我們會召開新聞發佈會,將這件事通報給大家。”

蘇秦突破記者的包圍,也鑽進了自己的車,殷美娟已經在車裡等着他。楚寒秋一言不發,拉開車門,坐到副駕位上。司機立刻發動車,向外開去。

他們的車也在大批警車的簇擁下,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一路上,有很多車正往出事地點趕,看上去車水馬龍,十分熱鬧。

車裡卻很安靜,沒有人說話。

殷美娟依偎在蘇秦身邊,雙手緊緊握着蘇秦的手。兩人似乎都已心力交瘁,一直默默無語。

楚寒秋維持着一貫的沉默,看着車窗外飛速劃過的街燈。

車子駛到家門口,在外冶遊多日的蘇偌大呼小叫着迎了出來:“爸,媽,你們回來了,可把我急死了。”

蘇秦扶着步履不穩的殷美娟,對他說:“小偌,你媽累了,快扶你媽回房去休息。”

蘇偌立刻奔上來,在另一邊攙着殷美娟。兩人將殷美娟扶進房,蘇偌噓寒問暖,關懷備至,又張羅着叫傭人趕緊服侍母親沐浴更衣。

楚寒秋回到二樓自己的房間,打開浴室的熱水,自頭至踵,痛痛快快地衝了良久。

今天變起倉促,令他無法做出正確的抉擇。在蘇秦毫不留情的逼迫下,他不得不全面介入了此事,至今他也不知道這個決定是不是對的。他需要好好整理一下思緒,確定下一步的行動。

就像一個出色的黑客同時也必定會是個傑出的網絡安全專家一樣,一個優秀的殺手當然也肯定會是一個專業的救人專家,這方面很好解釋。不過,他這次露的面實在是太多了,已經背離了當初交給他的任務。他是不是應該撤出?老闆會怎麼想?那些專家們會怎麼說?他在水流下仰着頭,反覆思索着。

大策劃不是他做的,他只是個執行者。現在局勢這麼複雜,已大大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事實證明,北京那些坐在辦公室裡冥思苦想的專家們沒能料到的情況正在頻頻出現。當然,所有的計劃和行動都是如此,無論當初考慮得怎樣周密,也總會在執行時出現意想不到的突發情況,這很正常。過去那些交給他的任務,也有很多次在執行中出現了明顯來自策劃上的問題,但他每每都會以自己多年來接受的訓練和豐富的工作經驗來化解危險或修正偏差,總是圓滿地完成了任務。

戴犀對他的這一能力非常賞識,常常對其他組員說:“無論過程如何,結果最重要。”那些人對此也是心領神會。

對於他們來說,那些專家們制訂的計劃只不過是一個行動大綱,真正的細節是需要他們自己隨機應變的。

自從楚寒秋進入東M國以來,始終如履薄冰。一直以來,政局變化之大,形勢之複雜,事態發展之曲折離奇,已完全脫離了那些專家們當初的預估和推測,行動計劃已在執行中被迫幾經調整。

現在,他又該怎麼辦呢?

滾燙的水沖刷着他疲憊的身體,使血液的奔行速度漸漸加快,他那變得特別怕冷的身體終於感到了幾分暖意。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擦乾身體,換上乾淨的衣服,同時也做了決定,以不變應萬變。

他用幹浴巾擦着頭髮,走出了浴室,隨即便聽見禮貌的敲門聲,似乎已經敲了很久了。

他過去打開門,外面站着管家。

“楚先生,”他恭敬地說。“先生請您下去。”

楚寒秋立刻放下毛巾,跟着他下了樓。

客廳裡坐着很多人,陸基、琅昆、馮祁赫然在目,蘇秦和蘇婭也在。大家談笑風生,其樂融融。他停下腳步,顯然情願遠離這種熱鬧。

一看到他,所有人都站了起來。這種從所未有的隆重禮遇,使楚寒秋不禁退後了一步。他微微皺着眉,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因爲剛洗過澡,他的短髮溼漉漉的,身上飄散着清新的氣息,臉頰上居然有了一點血色,顯得比以往年輕了許多。他那平時顯得幽深莫測的雙瞳中,陰鬱肅殺之氣也淡了很多,在明亮的燈光下閃爍着灼灼的神采。幾個人看着他,忽然覺得他此時就像是某個古老王國的王子,氣質飄逸,高貴而光明。

陸基搶先招呼他道:“來,阿秋,過來坐。”

“是啊,阿秋,別客氣。”琅昆也笑道。“我們都是來看你的。”

馮祁的感激之情溢於言表:“楚先生,我是專門來向你道謝的。”

蘇秦沒有做聲,只是笑着,好像對剛纔當衆逼迫楚寒秋的事有些尷尬。

蘇婭似乎體會出了父親的情緒,過去對楚寒秋做了個請的手勢:“秋哥,來,請坐。你不會真生我父親的氣了吧?”

楚寒秋只得走過去,略有些拘謹地坐到沙發上。

“阿秋,我們今夜一齊到這裡來,就是怕你一氣之下不辭而別的。”琅昆爽朗地笑道。“我們一致想留住你。嗯,我很賞識你,想不想到我的參謀本部來?”

楚寒秋立刻搖頭:“我不會打仗。”

陸基笑道:“我看你當那些特戰隊員的教官倒挺合適的。”

楚寒秋淡淡地說:“在我們家,我根本還沒有資格教人呢,能把交給我的工作做好就不錯了。”

蘇婭到底年輕,顯然有點興奮過了頭。她朗聲說:“秋哥,你太謙虛了。今晚你做的事太偉大了,不僅是救了那麼多人,從後果來看,完全可以說你挽救了我們的國家。”

楚寒秋聽她講得那麼誇張,似乎有些意外。“我沒做什麼呀。”他慢條斯理地說。“整個行動是蘇先生和馮先生做的決定,監控着行動的是馮先生,直接指揮突擊行動的是琅將軍,參與行動的是你們的特戰隊員,保護了總統和副總統的是那些特勤人員。我不過是做了一點微不足道的事情,算不上什麼。”

幾個人一想,他的這些說法從某種角度上講好像也挺符合事實的,都笑起來。

陸基笑道:“阿秋,你確實很好,很好。我一向就沒看錯你。”楚寒秋跟他是多年交情,這次也是由他推薦給蘇秦,他對此很得意。

馮祁有些認真地說:“楚先生,我想請你來訓練我們的特勤人員,主要是專門保護總統和副總統的這些人。”

楚寒秋搖了搖頭:“我真的做不來。”

“怎麼會?”馮祁不明白了。“你就按你自己訓練的方式訓練他們不就行了?”

楚寒秋遲疑了一下才說:“那不一樣。我從十歲起就開始接受訓練了。那方法……是家傳的,無法訓練別人。”

蘇婭好奇地問:“爲什麼?他們也不過是晚了十來年,這沒有多大關係吧?”

楚寒秋低頭看着自己交疊在一起的雙手,沒吭聲。

陸基卻明白,對他們兩人說:“既然是他們家的不傳之秘,阿秋自然不能說,不然就是家族的叛徒了。”

其他人立刻懂了,馬上不再多問。

這時,管家前來稟報:“晚餐準備好了。”

蘇秦便笑着說:“我們邊吃邊談吧,今天大家折騰了這麼久,也都餓壞了。”

幾個人都沒有異議,便起身一齊來到餐廳。長餐桌上擺滿了豐盛的佳餚,幾個人互相謙讓着落座。

楚寒秋走在最後,等他們都坐下了,才坐在末座。管家立即將幾道素菜放在他面前,然後放下一杯清水。

馮祁第一次跟楚寒秋一起吃飯,不由得有些驚訝:“咦?楚先生,你完全吃素嗎?”

楚寒秋點了點頭。

蘇婭笑道:“是不是很意外?我第一次看見的時候也跟你一樣吃驚呢。”

馮祁的好奇心大熾:“爲什麼呢?有什麼講究嗎?”

楚寒秋淡淡地說:“我的胃不好。”

馮祁不解:“那是很好治的病呀。”

楚寒秋說:“我這胃病……一直治不好。”

管家替他們斟上紅酒,幾個人舉杯碰了一下。

“爲今天的成功。”蘇婭說。

大家一飲而盡。

琅昆放下酒杯,感嘆道:“今天真痛快,一場仗打得乾淨利落,大獲全勝。”

陸基也贊成:“是啊,真沒想到,一場天大的危機卻解決得如此圓滿。阿祁呀,你父親今天表現得很好呀。”

“他是總統嘛,應該這樣。”馮祁謙遜道。“我父親回家後給我打了電話,對楚先生大加讚賞。”

“總統先生過獎了。”楚寒秋客氣地說。

他一直吃得很慢,坐得筆直,動作輕柔,細嚼慢嚥,偶爾會優雅地喝一口水,餐桌禮儀無可挑剔。看到他吃飯的樣子,就知道他其實受過極好的教育,絕不是那種普通的混黑社會的粗野之徒。

馮祁看着他,心裡更生好感。

除了楚寒秋始終很沉默外,那幾個人的感覺都很暢快,不由自主地談論着今夜這件事會引發的後果。這些都是他們曾經熱切期待,百般設計希望能夠達到的效果,卻由於今天的突發事件而取得了,實在讓人喜出望外。他們熱烈討論着下一步的行動,渾然忘了時間的流逝。

楚寒秋吃完飯,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起身想悄悄溜走。

蘇秦連忙碰了陸基一下。

陸基趕緊擡頭叫住他:“阿秋,今天的事,大家都很感謝你。蘇老弟如果有什麼話不妥,你也別放在心上。那時候大家都比較急躁,說話難免有些過,其實他也沒別的意思,還是很尊重你的。”

楚寒秋靜靜地聽完,說道:“基叔,我沒什麼。蘇先生說過什麼,我都不記得了。我只有一個要求。”

陸基馬上點頭:“你說,什麼要求都沒問題。”

楚寒秋的聲音始終很淡:“你們宣傳的時候,不要提起我。”

陸基看了蘇秦一眼。

蘇秦立刻說:“好的,我們一定會尊重你的意見,一句都不會提,我保證。”

“謝謝。”楚寒秋溫和地說。“蘇先生,您放心吧,我們有家規的,那比合同的約束更嚴厲。我會做到合同結束,然後離開。”

蘇秦欣慰地點頭:“好好好。”

“蘇先生,你們慢用,我先告退了。”楚寒秋彬彬有禮地說完,便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