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4,獄中相會
倒糞的啞巴老頭身子一直是佝僂着的,可在這一刻,秦韻竟然忍不住站直了身子,就是爲了更好地看清這一行走過來的三人。
算起來,柳折眉被關進大牢今天已經是第四天,從外表看起來,這傢伙似乎沒有承受什麼大的磨難。
那已經有幾分熟悉的身形此時走起路來,仍然給她一種,煙雨濛濛的江南煙雨中,對方身穿一襲書生長袍,手中撐着一把精緻的雨傘正沿着石板路逐漸走近的感覺。
可這裡終歸是刑部大牢,而不是江南煙雨裡的石板路。
這裡沒有任何詩情畫意,反而接納着這世界上最多的骯髒與醜惡,自然還有被冤屈在這裡苟延殘喘的靈魂。
柳折眉現在身上穿的仍是一襲青色長袍,走起路來,卻展展的,看起來並沒有沒有什麼褶皺,甚至上面連太多的污漬都沒有,更沒有想象中被打的皮開肉綻的景象。
他這樣的身影,走在光線昏暗的牢房通道中,一路上還是引起了許多關在號子裡其他囚犯的注意。
許多人麻木的眼神就這樣給他送着注目禮。甚至有人還在竊竊私語:“這小書生,不知犯了什麼事,看來是要被單獨提審了?”
秦韻的心在這一刻沉了下來。
這刑部大牢既然不允許有人前來探望柳折眉,那這個時候將柳折眉帶走,除了單獨提審,還真找不出一個更合適的理由。
也許是因爲這個變故,她收集糞水的工程就暫時停在這裡了。
時間長了,正對着這個號子的囚犯不滿了,雖說他們每日裡也是與糞桶爲伴,可是並不意味着,他們喜歡收糞水的啞巴老頭將糞車一直停留在他們這號子面前,散發出來更多的臭味是他們能夠忍受的。
當下這號子裡有人就罵罵咧咧起來:“喂,臭啞巴,還不快將這糞車推走,停在這裡等着吃糞呀!”
儘管他們都是囚犯,還不是自由人,可不等於他們在一個啞巴的倒糞水的老頭面前繼續保持優越感。
在他們看來,就算成爲了囚犯,可他們永遠都被收糞水的啞巴老頭高貴,這啞巴老頭,不管在任何時候,都是應該沒有尊嚴的,都是該被他們踐踏的。
那說話的人不知道是那個地方的方言,就像秦韻這樣的語言天才,好不容易纔弄懂了對方話中的意思。
可這個時候,她也沒有心思跟一個囚犯計較什麼,當即不聲不響地將糞車給向前推了幾步。
這糞車是在監牢的過道中停留的,過道兩邊都是幽暗的牢房。
過道並不算寬敞,糞車這麼一停,還是挺顯眼的。
至少柳折眉一眼就看到了這糞車。
對這個倒糞水的老頭,這幾日,他也是見過的,原本是真的沒怎麼留意。
可就在他行走時,他卻發現,這個倒糞水的老頭竟然一直在注意他,不僅在注意他,對方還挺直了身子。
看到這一幕,他心中覺得怪怪的,可到底哪個地方奇怪,他一時還想不清楚。
他同樣考慮的問題是,這兩個獄卒要將他帶到哪裡去。
第一日進到這牢房之後,他露了那麼一手,庚子號房從此之後,他就變成了老大,這裡面的囚犯就跟外邊世界的人一樣,同樣是欺軟怕硬,趨利避害的。
監獄,尤其是強者的地盤。
確立了自己在牢房中的地位後,囚犯們都開始巴結起他來,牢房中最乾淨的地方,爲他預留着,最好的飯菜同樣也爲他預留着,他根本都不用哼一聲,對方就會殷勤地幫他做到。
就算一個號子裡這些人,相互之間可能起個什麼齷齪,也要看他的臉色行事。
他對這些倒無所謂,只是覺得這樣一來,可以避免許多困擾。本質上,他永遠都不是那種喜歡打打殺殺的人。
而且和幾個囚犯打打殺殺也沒什麼意思。
兩個獄卒自然早就看到了停放在過道的糞車,他們還沒有走近,就滿帶厭惡地避了開來,口中還喊道:“臭啞巴,今日怎這麼慢。”
在這一瞬間,隔着糞車,秦韻的眼神最終還是和柳折眉相遇了。
可也僅僅是相遇而已,沒有發生什麼驚天動地的意外,也沒有什麼狗血激情事件出現。
秦韻今日進監牢,本就是熟悉一下牢房的環境,順便看看,柳折眉這傢伙在牢中日子過的怎樣,是真的沒有想去劫獄。
既然不是劫獄,而且還順利的看到了人,她自然不會輕舉妄動。
在兩個獄卒面前,她也不會也無法這個時候跟這傢伙打個招呼。
只是心中還是隱約有些不安定,不知這兩個獄卒要把柳折眉帶到哪裡去?
柳折眉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與那倒糞的老頭錯身而過時,對方竟然對他眨了眨眼睛,這讓他有些意外,也有些莫名其妙。
可就在他從對方身邊經過時,他突然聞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這種香味夾雜的糞車的味道中,原本不是那麼引人注目。
他心中還是情不自禁地一動,因爲這個香味,不同於他以前見識過的任何香味。
對一個兼職仵作來說,對氣味的敏感本就超乎與常人,更別說,這個氣味是獨屬於自己在心中記掛的那個女子的。
可是,怎麼會呢,怎麼會是她呢?
他爲自己的想法覺得有幾分可笑。
可是,想起自從認識她後,對方身上發生的種種不可思議之處,他又覺得,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而且,他突然想起了一件都快要被自己遺忘的事情。
當初他在鎮守太監府,遇到了一個善於易容改扮的人,這個人假扮成鎮守太監張槐,將對方的親侄子張成投入糞池活活淹死了。
自己雖然當時親眼目睹了整個過程,可對方的身份始終是一個謎,就在自己這次春闈之後,都沒聽說將對方抓住。
他曾一度也想知道對方到底是什麼身份,可卻沒有任何線索。
那麼,會不會是她?現在想想,張成惹上她,依她那樣的性子會一直無動於衷嗎?
如果是她出的手,依照她的神出鬼沒來,是有相當可能的。
當他一旦有了這個想法之後,他竟然感覺到自己怎麼也壓制不了這個想法了。
可兩人已經錯身而過,這個時候,他也不能轉過身去再多看對方兩眼。那樣的話,萬一真的是她的話,他的異常說不定就會引起獄卒的注意,反而給她帶來危險。
這個時候,他甚至有點後悔,爲何前幾日,沒有特別仔細地留意過一個倒糞老頭的長相,爲何在剛纔錯身而過之前,沒有多看對方几眼。
如果能確定的話,他的心中現在就不會像貓抓過一般,沒有着落。
如果真是她的話,他覺得這刑部大牢第一次看起來光鮮溫馨多了,因爲他知道,她的心中也是有他的,甚至冒險進來要見自己一面。
如果能留住她的腳步,他是不是要時常制定一些麻煩出來,這樣她的注意力纔不會離開呢?
秦韻的確在柳折眉剛經過時,抖了抖衣袖,放置在衣袖中的香粉自然會散落在空氣中,等於就是給柳折眉這傢伙打了個招呼。
只是不知這傢伙,到底覺察到什麼沒有?
雖然她現在很想跟蹤柳折眉三人,去查看個究竟,但最後想着,既然當今聖上都交代過了,這個案子那麼多部門已經涉入了,柳折眉應該不會有什麼性命之危纔是。
沒看到這傢伙進來這麼久了,還活的好好的嗎?
現在最重要的是,她需要從被告那裡找到突破,是人就有弱點,她相信,被告一定也有弱點。
解鈴還需繫鈴人,不僅是一句古話,它在許多時候就是真理。
柳折眉在被帶走時,事先也有多種猜想,可他還是沒有想到,想要見他的人,竟然是錦衣衛。
不僅是錦衣衛,這個要見他的人竟然是個女錦衣衛,並且從對方頭上服飾和打扮來看,應該是個百戶級別的。
一時之間,摸不清對方的來意,他乾脆面上什麼表情都沒有,實則,他現在的心思還在那個倒糞的老頭是不是她的問題上。
“你就是柳直柳折眉?”這個女錦衣衛看到他進了這間單獨的問詢室之後,先是上下打量了他幾眼,然後又圍着他轉了一圈後,纔開口道。
“不知這位大人有何見教?”柳折眉將自己的思緒拉了回來,微微擡頭看向對方,他那長長的眼睫毛,第一眼,總是讓女子無法忽視他的長相。
“看起來倒也不錯,只是品行有些問題,怎麼能在大街上做出那等事來,瞧瞧,現在坐牢的滋味不好受吧。”這個女錦衣衛百戶像看猴子一樣,看過他之後,帶點調侃地道。
對對方的說辭他不置一詞,口舌之勞是沒用的。
不過從對方的語調和表情來看,好像又不是帶着惡意,他只能靜觀其變,等待對方說出最終的意圖。
“本百戶今日前來,是想問同你一起上京的那位姑娘,你可知她的去處?”
唐婉帶人去了柳宅,可最後還是一無所獲,查不到什麼有用的消息,自家那位師姐是一點消息都沒有,就算髮動了錦衣衛的秘密情報系統,竟然查不出蛛絲馬跡來,這讓她如何給自家師父交代。
沒辦法,最後她不得不動用了錦衣衛的關係,這才進了刑部大牢,打算親自找這個柳折眉問清楚。
說實話,在見到這個柳折眉之前,她沒想到這個男人長的還真有些名如其實。
她甚至心中有些邪惡地想,這個男人的長相,是那些喜好男色的男人們的最愛。
難怪,師姐會與他攪合在一起。
最最重要的是,這個男人不僅生的好,還文武全才,連這性子,也淡定的有些過頭了。
“大人口中的女子可是晉王世子的遠房表妹許姑娘?”柳折眉沒想到這個錦衣衛女百戶將他找到這裡來,竟然是問她的消息。
這讓他不由地提高了警惕心,在大明朝衆人的心目中,真的是一提到錦衣衛,大家都自覺地不向好事上去考慮,首先都想到的是壞事。
在這一點上,方家衆人不能免俗,柳折眉這個進了刑部大牢也沒皺一下眉頭的人同樣不能免俗。
他本能地想到秦韻過往做的那些驚世駭俗的事情,想着,是不是秦韻離開柳宅的這一段日子,又鬧出了什麼大事,驚動了錦衣衛,還是像他猜想的那樣,當初張成那件事真的是她做的,現在錦衣衛查到了她的頭上?
唐婉能從一個小小的農女混成錦衣衛的百戶,自然不是普通人,她剛開始還覺得這個柳折眉太沉穩了,面對錦衣衛,看起來根本不像個十七歲的年輕人。
這樣一個人,你根本無法透過對方長長的眼睫毛看清對方心中真實的想法,有與年齡不符的城府,這是她的另一個直觀印象。
可當她提到自家師姐時,敏銳地發現,這個男人的神情突然有了輕微的變化,雖然他掩飾的極好,可在善於察言觀色的自己面前,還是讓她發現了端倪。
這事情,看來是真的有趣了,她無聲地在心中笑了一下,但還是配合地點了點頭道:“不錯,真是那位許姑娘,不,確切地說,是秦姑娘,乃本大人的師姐。”
自己這位師姐既然是師父的親生女兒,自然與那晉王世子沒有絲毫的關係,通過錦衣衛太原百戶所傳來的消息,想必,自家師姐能與晉王世子拉上關係,這裡面少不了這個男人的推波助瀾吧。
一個年輕書生對一位妙齡姑娘做出這等事情來,讓人不多想都難。
雖說沒見到那位師姐,可想必兩人也是郎才女貌吧。
可不管怎麼說,這個男人的人品應該還是不錯的,還是值得信任的,在這種情況下,她知道,如果她不說實話的話,想要從這個男人口中掏到有用的消息,想必是很困難的,
所以,她也不想浪費時間與這個男人在刑部大牢虛與委蛇。
“哦,不管大人所言是否屬實,在下與許姑娘非親非故,只是受人之託送許姑娘到京城,到了京城之後,在下就沒資格干涉許姑娘的行動了。”柳折眉聞言,神色還是沒有波動,語氣淡淡地道。
說實話,剛纔聽到這個女錦衣衛的話語之後,他的心中也掀起了驚風駭浪。
他幾乎就要相信對方的話了,相信這個女錦衣衛百戶與她是師姐妹。只有那樣,纔可以解釋,她是在何種情形下學了那樣一身神奇的功夫,還有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術。
可隨即,他又開始懷疑,如果她真的是錦衣衛中人的話,那麼當初又怎麼會被差點凍死在山上。爲何一直不跟錦衣衛聯繫?是不是另有隱情?
再說了,就算他真的信了,他也根本不知道她現在的落腳之處。
至於剛纔在大牢過道中產生的懷疑,他只會將這個猜測深深地埋入心中,絕不會露出絲毫。
如果她真的是錦衣衛,這個身份還真是個大麻煩,錦衣衛中等級嚴格,就算他有一日位極人臣,也未必能將手伸到錦衣衛中去。
如果是那樣的話,他想娶她爲妻,似乎要比他預料中更加困難。
唐婉聞言,皺了皺眉,在進大牢之前,她還真抱了一份希望的,可現在,她卻無法確定,對方口中的話,到底是不是真的。
這下,倒是讓她頭疼了,因爲她已經有個預感,對這個男人,如果是他不想說的話,不願做的事,就算她用硬的,對方也不會賣她的賬。
“既然如此,那本百戶也就不勉強了,看在你曾經對我家師姐有救命之恩的份上,我可以送你一個消息,這次春闈,你是第一名,只是你這個第一名能否保住,從此上青雲,還是將牢底坐穿,那就說不定了。”
“多謝大人告知。”
柳折眉聞言,眼角都沒擡一下,語調還是沒有絲毫變化。
唐婉這下是徹底服了,對大明無數的讀書人來說,考了春闈的第一名,這可是獨一份的,這個柳直卻仍然一點激動,驚訝,欣喜地反應都沒有,就好像她剛纔說的話,多麼的不值得一提一般。
不知道,他與師姐在一起時,是怎樣的,難不成也跟像個石頭一樣,一點表情都沒有?
那樣的話,不嫌憋的難受嗎?
秦韻心中終歸還是擔心的,所以特意放慢了收糞水的動作,是想聽聽有什麼動靜傳出來。
畢竟這時代的牢房,隔音設備還是遠遠不達標的,除非,對方堵住柳折眉的嘴,讓聲音傳不出來。
可聽了片刻,當她終於拖拖拉拉將那些糞水都處理妥當後,也累得她夠嗆,這活髒倒也罷了,在現代爲了完成任務,她也爬過下水道,現代城市四通八達的下水道,本就是一條地下通道。
是特工們常用的執行任何和逃生途徑。
最主要的是,雖然有小飛這個小乞丐當幫手,可她這是臨時上陣,事先一點培訓業沒有,就算她學習能力超羣,可第一次上陣也是手忙腳亂的。
這要是真的落到了有心人眼中,就是很大的破綻。
好在一切還算順利,她也沒什麼出格的舉動。終於折騰完了。
監牢中的獄卒早就受不了這糞車的味道了,等她弄完,早就不耐煩地趕着她離開。
在這種情形下,她要是想更多的探聽消息,除非,再次易容,變成牢房中的某個小吏,才能不着痕跡。
可惜,糞車現在卻變成了最大桎梏,她不能將糞車和小乞丐小飛從監牢中變的消失,先前準備的易容的物品,先前用過一次後,已經沒有了,只好作罷。
就在她有些不捨地準備推着糞車和小飛離開刑部大牢時,卻發現從拐角那邊走過幾個服飾鮮明的人來。
看情況,這幾個人顯然也是準備離開刑部大牢的,因爲對方走的路線恰好就是柳折眉被帶走的路線,她不由地多關注了幾分。
等這幾個人走的近了,她在燈籠的微弱光線下,纔看到對方是錦衣衛。
這一行三人,行走起來,步伐很快,顯然也沒把她假扮的倒糞水的老頭放在眼裡,風一般從她的身邊捲過。
錦衣衛到刑部大牢來了,是他們找的柳折眉嗎?
如果是他們,根據時間來推斷,柳折眉應該沒有時間被受刑。
這麼一想,她心中無來由地鬆了一下,然後腳下的步子也快了許多。
與小飛一起離開了刑部大牢,將那些糞水處理乾淨後,她又一次回到了那個小院。
與這個啞巴老頭談了一席話之後,她將身上的銀票留了一大部分給對方,這些銀票中的大多數,本就是她當初從鎮守太監府弄的,能用到這裡,她也不心疼。
最主要的是,這些孩子將來可是她的徒弟,各個都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她這個師父看着很礙眼呀。等她解決完柳折眉的事情,在好好安置他們。
從啞巴老頭的小院離開之後,她換回了自己的衣裳,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新鮮的空氣,得回到客棧洗個澡,將身上的糞水味清洗乾淨,好好睡一覺,明日一早就回柳宅去。
任憑秦韻怎麼想,都沒想都柳宅竟然有人守株待兔。
唐婉雖然沒在柳宅找到秦韻,可蹲點這基本的行事法子,她怎麼會放過。
結果,秦韻第二天從客棧醒來,仍是一副濁世佳公子的模樣出現在柳宅門前時,就被留守在柳宅周圍的錦衣衛給抓了個正着。
“秦小姐,我家百戶大人有請。”爲首的那個錦衣衛小旗並沒有對她動粗,反而禮敬有加。
“啊,這是爲何?”
其實,秦韻在靠近柳宅時,已經發現了異常,可她想知道對方是什麼人,所以,纔沒有選擇離開。
當她看到一隊錦衣衛時,還是難得地愣了一下,她第一個念頭,想的卻是,自己剛以這幅面目現身,錦衣衛就找上門來了,難道是太子這小屁孩,兩天的時間都等不及了?迫不及待地想找她捱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