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靈 在痛苦中呻吟
大地 在血海中浮沉
熱風中傳來了魔物的狂狺
被神所選的五位戰士啊
在史冊上寫下他們不朽的傳奇……〗
鑄着“翠雀”字樣的老舊銅牌,在四月料峭的冷風中吱吱呀呀地晃個不停。招牌下泛着油光的木門扣得死死的,卻仍阻不住陣陣悠揚的歌聲從門縫裡鑽出來。
這家名爲翠雀的旅店裝修擺設雖透着雅緻,卻遠稱不上豪華,店面也不夠寬敞,在天廬大陸堂堂第一大國凱曼的帝都裡,充其量只能算是二三流的旅館而已。不過現在正值午後,應該是酒館生意最冷清的時候,不知爲何翠雀的生意卻是出人意料地好,廳堂裡外坐得滿滿當當都是客人。濃烈的酒香,冉冉的煙氣,和着壁爐中跳躍的橘紅火光,爲旅店染上了溫暖生動的氣息。
酒館中喧喧嚷嚷,根本沒有幾個人注意臺上的表演。那個蒼老的吟遊詩人卻似不在意,雙目凝視着前方,撥弄着懷中的豎琴,自顧自地用並不出衆的沙啞嗓音吟唱着歌謠。
〖……憑着對人間萬物的 憐憫
修雅以生命爲引
召來了天地間的 精靈
令它們在艾德瑞克的劍上 舞蹈
裂天一劍發出了驚天長鳴
艾德瑞克的鮮血 流淌不停
但英雄的頭顱 依然高昂
默頌着神之名
以劍導引世間所有的力量
化爲劃破天際的神之榮光
將萬魔之王烙以神之封印
陽光終於重現人境
天空終於灑下甘霖
所有人迎接着重臨的和平
而修雅卻永眠於冥神的黑色羽翼……〗
大廳中央舞臺上的吟遊詩人今天表演的曲目是傳唱甚廣的五英雄的故事。十年前魔界大舉入侵凱曼王國,凱曼的五位英雄,隊長兼弓箭手迪卡爾·馮,女魔法師修雅·艾美拉,劍士艾德瑞克·德·範德拉爾,牧師東尼亞·林奇和盜賊出身的西夫·多曼帝,接受國王委託挺身而出,歷經艱苦和犧牲,終於得以與魔王正面一戰。
在最終的封魔之戰中,大魔法師修雅以生命爲代價,爲劍士艾德瑞克附加上最強之祝福,合二人之力發出的最猛一擊,終於一舉封印魔王。而魔王從人間消失的那一瞬間,美麗的女魔法師失去生命的身軀也如深冬的殘葉,飄然墜落……
多麼悽美感人,壯懷激烈的場面啊!
戰後,劍士艾德瑞克放棄了他的貴族身份和如日中天的聲名悄然離去,從此不知所蹤,其中自然也有大把的想像空間……
這般新鮮熱辣、又大有餘地發揮個人創造性的好題材,自然成爲大陸成千上萬吟遊詩人演出的最愛。關於五英雄的故事,十年來在大陸各個角落早已被傳唱濫了,也難怪酒客們對詩人的表演興致闕如。
“叮鈴鈴……”門口的吊鈴清脆地響起。木門推開,走進一個鬍子拉碴、亂髮覆眼的邋遢中年。
男人一身近來帝都中常見的冒險者打扮,不過從衣物破爛骯髒的程度來看,用“剛經歷過一場逃難的冒險者”來形容似乎更合適些。就連對冒險者來說最爲重要的武器,插在他腰間的那把大劍,也是灰撲撲的毫不起眼,仔細看的話,還會在劍鞘上看到衆多慘不忍睹的坑坑窪窪——由此可見其人層次之低下了。
在他身後,緊跟着一個看起來約摸十三四歲的小女孩輕輕巧巧跳進門來。黑色的瞳孔在光線的照耀下,隱隱泛出罕見的藍紫色光澤。同色的過肩直髮隨着動作輕輕擺盪,顯得十分利落,配上她清秀標緻的臉孔和纖細的身材,令她看起來有一種遊離於少年與少女之間、獨特的中性魅力。
“愛琳娜姐姐!我回來了!”
才一進門,那女孩就衝到前頭,興高采烈地大聲喚道。而與此同時,滿屋子的酒客也很有默契地將視線轉向了酒櫃後的內房房門。
“今天怎麼回得這麼晚?”
人未見,嬌軟低柔的語聲已令人銷魂。衆“望”所歸下,門簾一挑,伴着一陣幽香,盈盈走出了一名身材修長的明媚女子。
剛進門的少女轉頭對身後的中年冒險者笑着介紹:“這是愛琳娜姐姐,我們翠雀的店主。”隨後在他耳邊小聲補充道,“愛琳娜姐姐是拉寇迪公認的第一美人呢,每天都有不少客人是專爲一睹她的風采而來的……”
邋遢中年環視周圍,那些看着那女子看到發呆的衆酒客,要麼忘記呼吸憋紅了臉,要麼不自覺地垂下口涎,開始理解爲什麼這個時間,這麼一家看來平常的酒館,生意卻這麼好了。
中年人細細打量這女子,走南闖北多年,也曾見識過美女無數,卻也不禁惑於她的美貌。女子的五官與臉型都堪稱完美無瑕,本該容易讓人覺得不好接近,可她略垂的粉頸,瀲灩的水眸,卻輕易帶出了一種柔媚到了極處的風情,足以激起任何男子的保護欲,配上那一頭柔亮的卷着大波浪的紅褐色長髮,更是令人爲之目眩。她應該有二十多歲了,卻很難分辨出是二十一二,還是二十七八,因爲她身上既有二十一二的青春嬌媚,又有二十七八的成熟美豔,二者相融合,便形成了令所有男人夢寐以求的美貌。
豔光炫目下,邋遢男子一時也頭腦犯暈,心中卻有些奇怪。這女子看上去柔弱似水,怎能掌管得好這麼大一間旅店?
而女子對衆人的眼光不以爲意,似是早已習慣了,神色自然地走到少女面前,微笑問道:“蘿紗,今天的工作完成了嗎?”
“今天採到了很多範多姆果呢!可以夠我們賣一個月的了!”(範多姆樹結出的果實可用作傷藥,許多旅館都有此藥向旅行者出售。)蘿紗獻寶似的將採集到的一大袋範多姆果捧到愛琳娜的面前,討好地笑着。看到愛琳娜露出個嘉許的笑容,少女的笑容更加燦爛了。
蘿紗身後的中年見狀,忍不住露出微笑。蘿紗和這個叫愛琳娜的女子之間的關係,看來頗像小狗與飼主的關係嘛!
愛琳娜這才注意到女孩身後跟了個陌生人,水眸透出詢問之意。蘿紗忙介紹道:
“這位是艾裡先生。下午我採範多姆果時遇上幾隻野狼,多虧他救了我。艾裡先生說他是來帝都參加武道大會的,中途迷路了,險些趕不上報名。我想這個時候他恐怕不容易找地方住,作爲救命之恩的回報,就擅自邀請他來我們這兒住了。”
她說得簡單,而實際的情況並不是老套的英雄救美。事實上,遇上野狼時,年紀輕輕的少女在最初的驚悸過後,一揮手就射出了百十道火球——這種可以稱得上超級浪費的魔法使用方式,不僅一舉把那幾只野狼變成了烤全狼,還差點連帶着把發現險情而趕來救援的流浪漢一併烤焦。
艾裡真正能稱爲“救”了她的行動,只是拉着耗費過多魔力陷入失神狀態的少女,避開一棵被火球擊中而倒下的樹罷了。不過無論如何,少女始終認定救命之恩就是救命之恩。
而他們所說的武道大會,則是第一次全大陸範圍的武道大賽,優勝者不僅可以獲得主辦方凱曼王國提供的高額獎金,還能得到天廬大陸第一的名頭。如果想要從軍從政的話,只要能在比賽中獲得一個較好的名次即可,要想在這天廬大陸上的第一強國凱曼王國得居高位,也不是難事。所以一時間天廬大陸上各國的高手雲集拉寇迪,最直接的後果就是旅店客房爆滿,這個時候纔來帝都的人已經很難找到落腳的地方了。
艾裡有禮地向美麗的店主點點頭,“打擾了。”
愛琳娜回以一個足以掀起在場男士對他的妒恨之心的笑容,嫣然道:“十分感謝您救了蘿紗,也很歡迎您到翠雀住宿!您在翠雀的住宿費,我會打八折的……”
話聲未落,卻見艾裡乾咳一聲,訕訕道:“這個,有些情況我想還是先說清楚比較好。剛纔我才發現,在救蘿紗時,我不小心丟了錢袋……”
事實上,他可以算是最不稱職的流浪漢,因爲他是個就連流浪也會迷路的超級大路癡……前往拉寇迪的途中,在這段正常算來只需兩週的路途中打轉了將近兩個月,自然沒顧得上錢袋這種細枝末節。雖然錢袋是一早就丟了的,不過爲了白吃白住,當然要把這事堅決咬定是爲了救蘿紗所作的犧牲!
“我還是去露宿街頭好了。雖然我可能會因此生病,而無法參加比賽,辜負家鄉父老鄉親的殷切期盼,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艾裡臉上配合地擺出哀怨的表情,眼角卻朝坐在自己身旁的蘿紗瞟去,滿意地看到蘿紗的臉上露出同情與內疚的表情。
“你別說了,你就在這住下吧!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會讓你露宿街頭的!”蘿紗到底年輕,自然不是艾裡這老狐狸的對手,脫口說出這句艾裡等待已久的話。
艾裡一聽到這句話,立時收起悽容,行若無事地問道:“好吧!那麼我住哪一間房啊?最好是朝南的啦。啊,對了,有沒有上好的羅姆酒,再加上三斤煮到九成火候的牛肉就可以了,牛肉可別煮過了,否則就不好吃了。還有,快點給我準備熱水好嗎?”然後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呵——真是累壞了,真要馬上就洗個澡。”
蘿紗突然有種上了惡當的感覺。
愛琳娜叫來夥計佛瑞裡給艾裡辦理登記手續,隨後依然帶着那抹美麗的笑容,俯身將自己的臉與蘿紗的臉間的距離縮短至十公分,居高臨下地用她那溫柔的聲音問道:“請問翠雀的店主是誰啊?”
被太醜或太美的臉這麼近距離地瞪着,都絕不是一件愉快的事。蘿紗立刻被愛琳娜的魄力完全壓倒,冷汗開始爬上她的腦門,她只能答道:“當然是您了……”沒有發現自己不自覺地用上了敬語。
“那麼被艾裡所救的,又是誰呢?”
“是,是我。”更大滴的冷汗開始出現在蘿紗的額頭上。
“那麼該由誰來承擔艾裡的住宿費,應該很清楚了?”
“由,由我啦……”除此之外,蘿紗還敢說什麼呢?
“很好。”對交涉結果感到滿意的愛琳娜直起腰,向內房走去。走到門口時,她回頭對蘿紗一笑,說道:“那麼艾里居住的期間,你的工錢便扣下了。考慮到你的經濟狀況,不足的部分,由你每天工作時間延長四小時來支付。現在,喝了廚房裡的土豆湯便快點去幹活吧!”隨即不顧那滿屋子被她臨去的一笑迷暈的酒客們,徑自進屋去了。
在一旁登記的艾裡聽到這番對話,不由對愛琳娜重新評價起來。看來這個愛琳娜的個性與她的外表頗有差距啊!她能罩得住這麼大一間旅店,果然有她的道理。
辦好登記手續後,艾裡便揚長而去,留下蘿紗邊喝着土豆湯,邊頭痛着隨後將要面對的工作地獄。自己是不是不知不覺間被兩頭老狐狸給鯨吞蠶食了呢?可憐的少女在心中暗暗懷疑。
搞定了吃住問題,不良流浪漢放鬆地啜飲着羅姆酒,這才留意到臺上吟遊詩人在哼唧些什麼。聽出他演出的曲目,流浪漢一瞬間露出像是吞了只蒼蠅下肚的古怪表情,滿不在乎的神色漸漸陰暗下來。
這個曲目顯然不大合他的胃口。一口喝乾了杯中殘酒,正要離座,他旁邊的蘿紗忽然輕輕說了一句話,聽上去像是在自言自語,卻留住了艾裡的腳步。
“憑着對人間萬物的憐憫?也許對某個人來說,修雅就是全世界啊!難道修雅對世上的一切都沒有留戀嗎?她拋棄這一切選擇死亡時,是怎樣的心情呢?”
艾裡不由愣住了。
凱曼王國的人們把修雅當作護國女神,每當他們談論起封魔之戰時,自然把修雅在危急時刻爲保護人界而犧牲視爲理所當然。
而那位女性在他的印象中雖不是神,但也是一個安靜溫柔、熱愛着這個世界的一切生命的人。他也從來沒有對她選擇犧牲自己感到過奇怪。
然而,旁人畢竟不是修雅,怎能知道那個時刻她心中的真正感覺?雖然用生命換得了世界的和平,但卻無法再用自己的眼睛看一眼這個世界,她的心中怎麼能無憾?
爲人傳唱的傳奇背後,到底還有多少不爲人知的故事呢?
艾裡搖搖頭,甩開這些紛雜的思緒。
這些疑問在他心頭已縈繞了近十年。他早已決定不再去思索這些無法得到答案的問題了,沒想到卻被這初識不久的少女無心的一句話再次勾了起來。
轉頭看蘿紗,卻見她靠着椅背,懶懶地坐在那兒,微眯着眸子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在酒館幽暗的光線的映照下,蘿紗眼中的藍紫色光澤更顯閃亮,小小的臉上卻不見了日間的開心,滿是與她年齡不符的沉重。
艾裡心中不由一動。
這女孩似乎越相處越覺得奇特啊!
眼角忽然瞥到一個什麼東西在黑暗中閃着微光,艾裡定睛一看,卻是一塊淚滴形的透明水晶,用黑線繫着掛在蘿紗的頸子上。蘿紗的服飾很樸素,全身上下只有這塊水晶作爲飾物,因而顯得更加醒目。這塊水晶無色透明,瑩瑩潤潤,當中卻似裹着一團煙氣一般,隱隱泛出乳白色。注視着這塊水晶,艾裡的心中竟莫名地平和下來。
像是感應到艾裡的視線,蘿紗也回過神來。見艾裡在看着自己戴着的水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這是我去年在集市上看到的,不是什麼名貴的東西,但我一見就喜歡,便買下了。”
“很特別……”艾裡道,他似乎也能體會到她的感覺。
這時酒館內響起了稀稀落落的掌聲,打斷了他們的談話。兩人轉頭一看,原來那吟遊詩人已經表演完了。待得安靜下來時,兩人都已忘了原先想說什麼。
一樓的燈光幽暗,通往二樓的樓梯更是黑暗。藉着黑暗的掩飾,愛琳娜斜倚在樓上的廊柱上看着樓下,看似在照看着整個酒館,眼光卻停駐在酒臺角落坐着的蘿紗與艾裡身上。
這個男人……雖然沒有什麼破綻,但總覺得並不像乍看上去的那麼簡單。蘿紗和他在一起沒問題嗎?愛琳娜幽幽一嘆。蘿紗的身份給她帶來太多麻煩了。也許這只是自己多心了吧。
此時已經有些晚了,樓下的艾裡與蘿紗又閒扯了幾句,便回房休息了。
一夜無話,艾裡重返拉寇迪的第一天便在平淡中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