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裡的話音猶在,黑巖的身體便僵住了。靜靜的林中,四人都清楚地聽見了噼裡啪啦的一陣脆響。隨後,細密的裂紋出現在黑色岩石般的軀體之上,紅色的細流開始從裂紋中汩汩流出。原來石頭般的外殼下,到底也是有血的。蘿紗轉過頭不忍多看。
黑巖仰頭,發出一陣撕人心肺的慘叫。他這一動,就有大塊的石頭肌膚剝落下來,轉眼間,他已是血肉模糊。砰的一聲,他終於摔倒在地,再也起不來。
“爲……爲什麼?”黑巖雙目大睜,仍不明白爲何會變成這樣。當殺手,對這一天也有所準備,只是不甘死得糊里糊塗。
“人會維持現在的樣子,自然有其道理在。皮膚的觸覺、痛感,也是爲了保護我們不受傷害。改變人體自然的樣子,在得到一些的同時,也許失去得更多。”艾裡覺得自己像在給別人上生物課,“另外,熱脹冷縮是很普通的常識。異能術士雖然不好對付,但往往簡單得可笑的方法就能打敗你們。”
將施在劍上的火魔法收回,艾裡轉身想問青葉菲歐拉的去向,卻見她垂首看着地上的屍體怔怔出神,心道她定是爲了昔日同伴的橫死而神傷。他想上前說些什麼,卻還是停下腳步。
雖然剛纔乃是形勢所迫,但黑巖到底是爲自己所殺,自己並不適合在這時候說任何話。他揮手向蘿紗示意,留青葉在這裡獨自整理心情,兩人悄悄走開,繼續追蹤菲歐拉。
“黑巖,你在死前,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站在屍體前,青葉喃喃問道。
黑巖死時的場面,在青葉心中掀起不小的波瀾。並不是因爲艾裡所以爲的憂傷。到底和黑巖同樣是白星一手帶大,青葉對情感也相當淡漠,對已非同伴的黑巖的死,她並不在意。
只是覺得迷惑。黑巖這六年就是按自己夢想的方式生活,但剛纔冷水澆下的這一瞬,也就這麼死了,一切雄心就此煙消雲散。不會有什麼因他的死而改變,法謬卡王應也只是當作死了一條供他驅策的狗吧!
如果六年前並沒有入宮,而仍是像黑巖一樣繼續作爲“青紅黑白”的一員成爲法謬卡的御用殺手,自己是不是就會覺得開心?青葉第一次這樣自問。因爲痛恨以美色事人的生活,便一直理所當然地認定自己嚮往的是白星的“以強大的力量在這權力之塔中佔據高位”的生活方式。但這一刻,她開始不確定了。
“覺得死得其所?恐懼?遺憾?還是隻是麻木?”她設想着黑巖的感受,屍體自然不會回答她。
“我要做什麼,死的時候纔不會後悔?”依然是沒人能回答她的問題。
她猛然發力向艾裡離去的方向奔去。
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回去!
艾裡應該會跟白星交上手,只要跟着他們就能再見到白星。“以強大的力量在這權力之塔中佔據高位”,這是白星教給她的。她想,也許再見到他,便能弄清究竟這是不是自己想要的。
※※※
艾裡從青葉那兒知道,紅鏡的異能是其心靈能如鏡子般感知對手的想法,從而避其鋒芒,攻其要害。而其“紅鏡”之名,則得之於他血一般紅的眸子。白星則有着一頭醒目的銀白長髮,青葉只知道他胸羅萬象,深不可測,黑巖、紅鏡和青葉都是他教出來的,卻從沒見過他出手,不知究竟有何異能。
當一個有着血色眼睛的瘦高男人在他們面前現身時,不需要青葉介紹,他們也知道這就是紅鏡了。看來應是白星見黑巖久久沒有趕上來便派他來看看情況。憑着感應人心的異能,他已經明白了黑巖發生了什麼事。
“老三真是沒用,居然這樣就折在你們手中。”過於瘦削的下巴令紅鏡原本還算端正的相貌顯得刻薄,也讓話中的不屑顯得更加刺耳。紅鏡有一雙眼角上吊的眼睛,血色的眸子閃着讓人不快的光芒。視線放肆地在艾裡三人身上打轉,最後在青葉身上停下。
“原來是小妹?真是意外的收穫!就算這趟沒帶回那個叫菲歐拉的小妞,找到了你,王也會滿意了。……不過,你怎麼把頭髮剪成這樣亂糟糟的?碧妃最出名的就是一頭及地的烏髮,王要是見你這樣,必定心疼死……”
想起法謬卡王曾命他們找尋自己的下落,青葉身子微微瑟縮了一下,冷冷打斷他的話,話音有如冰石一般冷硬堅決:“我不會回去的。你叫那死肥豬別做夢了!要我再當他的妃子,除非我死。他佔了我六年還不夠嗎?”
“嘖嘖!”紅鏡話中嘲諷的意味更濃,“當初進宮時你可樂意得很,不是嗎?”
“我怎麼可能……”
才說了一半,青葉的臉色驀然變得青白。紅鏡和自己相處多年,又能感知人心,他的話往往一語中的。
現在回想起來,當初真是那麼不想入宮的話,也並不是全無其他路可走。大可以逃走或是以性命相挾,儘管成敗難測,卻有可能改變這一切……當時爲什麼全沒想到呢?
直覺地不想繼續想下去,害怕得出的結論會讓自己更加不堪,但青葉逼着自己往下想。一定要弄明白自己的想法,沒有再退縮的餘地了。
……打打殺殺的生涯真的很辛苦,也許那時,自己也存着藉此逃避的念頭吧……這麼說來,讓自己這幾年過得生不如死的罪魁禍首,不是命運的捉弄,不是法謬卡王的好色無恥,不是同伴的冷漠旁觀,卻是自己內心的軟弱……
片刻的沉默後,青葉輕輕一笑,雲淡風輕。笑中含着對自己更多的了悟和無悔的決心。
“六年是不短的時間,那時怎麼想的我早忘了。我只知道現在我絕不會回去了。”這些年受的苦楚無須埋怨任何人,該爲自己的過去負責的只有自己而已,既然已經爲當年一時的軟弱付出了這麼大的代價,就不要再重蹈覆轍。青葉從未像現在這樣明確自己的心意。
紅鏡紅眸中異彩閃動,已明白這次她的決心全然不可動搖。“不管你想不想,以你現在的身子,是不可能反抗我的。”與黑巖一戰,青葉已是傷痕累累,雖能行動,卻已不剩多少戰鬥力了。
“終於到我出場了。”被晾在一旁很久的艾裡擋在蘿紗、青葉二女身前,“喂,別把旁人當空氣。不要把如意算盤打得太遠了,希望越大,失望也會越大。三角眼,你的對手是我!”
“很快就是‘曾經是你’了。”
紅鏡毫不把艾裡放在眼裡。展動身形,瞬間逼近艾裡身前五尺,一抹寒芒乍現,電光似的直奔艾裡咽喉!艾裡有些意外,不僅因爲他過人的速度,也想不到他會搶攻。
艾裡聽青葉解說他的異能時,他並不覺得很難對付。感知人心在異能者中算是比較多見的能力,艾裡過去也曾與這類異能者交手,他們通常是先待對手有所行動,感知對方的意圖後才採取相應的應對辦法。對付他們並不難,只要速度夠快,讓他們就算感知到對手的念頭也不及應對便穩操勝券了。
但紅鏡的行動完全跳脫了艾裡的預計,看來原先的辦法可能行不通了。
艾裡一擺頭,閃過那點寒芒,原來是一枝鏈槍。鏈槍可遠可近,又難以捉摸變化方向,是相當難對付的兵器,只是相對的也比一般兵器難練。看火鏡手中的鏈槍收發由心,應是浸淫多年,單憑這一手槍技,他已算得上一把好手了。
但只憑這個,還奈何不得艾裡。他側身閃過鏈槍,劍尖順勢一點槍頭,將鏈槍遠遠盪開,而長劍藉着反作用力速度大增,向紅鏡激射而去!
然而劍到中途,艾裡卻覺得腦後生風,不得已回劍格擋。那應該已經被自己盪開的槍頭又襲了回來!艾裡心中納悶,卻無暇細思,先應付紅鏡如潮水般綿延而來的攻勢,轉眼已過了幾十招。
兩人分分合合,身形如蝴蝶翻飛,打得煞是好看。艾裡的劍法如流水,如行雲,而在流暢的節奏下,蘊藏着強悍的勁道。然而原本凌厲的殺招,卻總是無功而返,不知爲何總是還未碰到紅鏡便被迫收劍,以應付紅鏡出其不意的詭異攻擊。
又拆了十數招,艾裡越打越是縛手縛腳。若說劍招如流水,這水便漸漸被寒冷凍結;若說劍招如行雲,這雲便附着了太多水氣,沉甸甸地再也飄不動。彷彿有一張無形的網將他籠罩其中,慢慢收緊,讓他越來越施展不開手腳。
此時,艾裡方纔明白這紅鏡高明出以前所遇的有感知能力的異能者不知多少!
紅鏡並不是單純倚賴感知對方心念來被動應對,而是先發制人,預計了對手可能的幾種反應而有所準備,一旦感知對手採取哪種反應,立時便能採取相應行動,將戰局導向有利於自己的一面。
便如起手那一招,紅鏡出槍時便已盤算出艾裡可能的應對,在以異能感知艾裡將以劍撥開槍頭攻向自己時,他得以及時在槍上留有餘力,令艾裡篤定能盪開槍頭的這一劍並沒有起到效果。當鏈槍出人意料地兜回,攻向艾裡後腦迫使他回身自救,艾裡便陷入了被動,原有的節奏一下子被打亂。
艾裡雖明其理,一時尚想不出破解之法。紅鏡已經不僅僅是單純地在戰鬥中應用異能,而是將之融入武道,輔以高水準的武技,形成了最適合他的一套獨特的戰鬥方式,因而很難從中找出明顯的弱點或是破綻。
艾裡越打越不痛快,就像舞者翩然起舞時,卻總有人拿一塊木頭在一旁胡亂敲打,打亂了節奏,但一時還找不出對策,只得咬牙苦撐。他功底深厚,劍技精純,雖落下風仍守得嚴密,也不至於吃虧,但這樣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蘿紗看得皺起眉頭,對艾裡信心大失。終於在艾裡險險避過紅鏡的鏈槍時,她忍無可忍地站了出來:“艾裡你閃開,讓我試試!”
基於過往的慘痛經驗,艾裡近乎條件反射地從紅鏡身邊飛躥逃開。但他馬上察覺不妥,魔法師利於遠戰,與紅鏡正面對戰本就不利,而紅鏡善於預先察覺人的心意,要閃避蘿紗那本來就沒什麼準頭可言的魔法自然是小菜一碟,但貼身近戰,蘿紗可是一竅不通,怎麼可能對付得了紅鏡?
剛要回頭,便感面上一熱,一陣紅光從面前掠過,飄起的半綹髮絲赫然化爲焦炭,灰粉撲簌簌地自被燒卷的髮梢上落下。艾裡驚出一身冷汗。定睛一看,大面積的火牆已將剛纔與紅鏡戰鬥之處化作一片焦地。
可惜紅鏡高高躍起半空,安然無恙。果然還是對付我方必然有效,對敵效果則有待商榷的半吊子魔法啊!艾裡險些失去了上前阻止的勇氣。
抓住紅鏡身在空中的良機,蘿紗取出一副長度不及一尺,如玩具一般的小小弓箭,引弓搭箭,煞有介事地向紅鏡射出一箭。
自在凱曼帝都中心廣場一箭破了封鎖衆人的結界後,蘿紗發現自己雖沒多少射箭的天賦,但藉助射箭時的凝神聚氣倒是能提高魔法控制能力。於是她便請艾裡爲她做了一個不足半尺的小小弓箭隨身攜帶,只需將魔力附着於箭枝上,以此爲介質來施行攻擊類魔法,十次倒有八次能成功。此時終於有了派用場的機會。孩童玩具般的弓箭本身的攻擊力自然可以忽略不計,小小箭枝旁卻有十發火球猛然間凝聚成形,疾射向紅鏡!
可惜紅鏡早已感知到蘿紗會這麼做,遊刃有餘地甩動鏈槍,巧妙地旋勁令十發火球中的三發沒有炸裂而是反向折回。只撥回三發並不是因爲他的能力不足,而是蘿紗糟糕的準頭讓他距離其他七發太遠了,實在鞭長莫及。
三枚火球分頭向蘿紗和艾裡直奔而去,兩枚成功阻住了艾裡,使他立時不能回身援助蘿紗,而另一枚雖被蘿紗手忙腳亂做出來的水靈護壁擋下,但當紅鏡攜着寒光閃閃的鏈槍親身來襲,借落地之勢飛撲向蘿紗時,這薄薄的水壁自然頂不了用。青葉已無力戰鬥,也擋不了紅鏡這氣勢如虹的一槍,饒是蘿紗平時膽子再大,現在也嚇得放聲尖叫起來。
“蘿紗小心!”
驀地一個人影也不知從哪裡躥出,搶在蘿紗身前。一聲金鐵交鳴過後,紅鏡的槍尖已被擋飛。落下地的紅鏡站起身來,三角眼中紅光閃動,估摸着這半路殺出的程咬金的深淺。
“原來又是被你救了啊!”蘿紗高興地靠近微笑地看着她的俊美青年,“多謝你,維洛雷姆!”
“能爲可愛的女士效勞是維洛雷姆的榮幸。”流浪的魔術師將剛纔格開紅鏡鏈槍的一枝短杖收於背後,一派騎士風度地躬身回禮,惹得小女孩更是開心。而艾裡和青葉看着笑眯眯的維洛雷姆卻微皺起了眉頭。
後頭那麼多傭兵不是迷路便是死在路上,這人孤身一人能安然追到這裡,絕對不簡單!而他又怎會正好在這關鍵時刻跳將出來?若是他一早就在旁窺視,那就更加可疑了。
像是完全沒發現艾裡、青葉二人的懷疑,維洛雷姆熱心地拍胸脯道:“你們先趕去救人,這隻紅眼兔子就交給我來對付吧!”一向有些嬉皮笑臉的面上正氣浩然,全然一副仗義助人,不惜犧牲自己的熱血英雄的標準模樣。
身邊從未有人表現出過如此俠氣,蘿紗一雙大眼晶晶亮,充滿對救命恩人的感激和對他英雄氣概的感佩。但想起紅鏡的厲害,她還是反對道:“不行,這個傢伙厲害得很,你一個人對付不了他的,太危險了!”
“相信我,我自然是有些把握纔會這麼說的。不用爲我擔心。”
“可是你幾天前爲了救我而受傷,還沒康復,怎麼能去戰鬥呢?”
“我走南闖北這麼多年,自然也有些本事防身,他奈何不了我的。放心吧,就算敵不過他,至少能拖住他一時半會兒,等你們過去了,我可以隨時逃走啊!”維洛雷姆微笑着安撫少女。他自信中帶着的一絲悲壯讓少女更加感動。
“可是……”猶豫片刻,少女最後還是選擇了相信他,眼中的憂慮化爲信任,低聲道,“謝謝……維洛雷姆大哥你一定要保重!”
千言萬語盡在無語凝視中。
艾裡、青葉同時轉過頭去,都有些忍受不了這樣的場面。簡直是照搬那些英雄傳奇小說中的戲碼嘛!也虧得蘿紗天真,居然能和他一搭一檔地唱下來。
雖不明白維洛雷姆到底有何用意,但實在看不出他這麼做會造成什麼威脅。也許他真的是個熱心俠義的高人,也許他是和蘿紗一起處得久了,被她給洗腦了……
免費的勞力自然是不用白不用,再說紅鏡的能力特殊,跟他對戰的滋味好像空有一身力氣就是使不上,實在不大好受,艾裡也樂得有人主動接手。“那就拜託你了。”
“喂,別自說自話了!我可沒打算讓任何人過去!”紅鏡陰陰一句話,提醒在場的各位折騰了半天的安排不過是一廂情願而已。
維洛雷姆擋在紅鏡前,讓艾裡、青葉和頻頻回望的蘿紗得以離開。維洛雷姆背對着他們,他們不可能看見此刻他的神情,但長於武道的艾裡和青葉都感覺到一股讓人無法忽視的威懾力開始從他身上源源不斷地散發出來。看來這年輕魔術師至少自保是沒問題的。
首當其衝的紅鏡當然更不好受,在這股逼人的殺氣面前,縱然自負無人能破解自己的戰法,他也不敢分神阻止其他人離去。而對白星的信心也打消了他冒險攔阻艾裡等人的念頭。發出一聲約定的長嘯以知會白星後,他便索性專心對付維洛雷姆。
紅鏡一雙紅眸緊盯着對手,想要感知他的深淺,然而這次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從他頭腦裡的念頭中推測出他的能力。這個叫做維洛雷姆的傢伙長得清清楚楚,心裡的念頭卻是龐雜得很,什麼“今早忘了刷牙”、“哈羅西兄弟都有啤酒肚”、“芭莉爾大娘院子裡的姑娘沒幾個能看的”、“倒是她的烤鵝做得不錯,那天跑路時真該多帶上一隻”、“今晚該吃什麼呢?”……
各種不相干的雜念如亂麻般交纏在一起,就是找不到跟武鬥有關的念頭。怎會有這種臨敵時還滿腦子垃圾信息的人呢?
紅鏡努力和那團亂麻作戰,試圖從中剝離出有用的信息,一時幾乎連自己的腦子都要亂了,自然無暇搶攻;而維洛雷姆也沒有動彈,不知在等着什麼。林中僅剩的兩人陷入了彷彿沒有盡頭的對峙。
※※※
“維洛雷姆應該不會有事吧?”走在前頭追蹤菲歐拉身上的魔法波動的蘿紗不時問道。
“不要問我。”艾裡猛然太陽穴一陣抽痛,終於失去了回答蘿紗這種明顯無法保證確切答案的問題的耐心。
三天前和比爾挖了大半夜的山洞,前天又是和傭兵團的高層領導連夜協商戰術,昨天防着裡茨暗害也沒敢睡踏實,這幾天可以說沒睡過多久,現在又到了夜裡,早已困得要死了,還得受蘿紗的疲勞轟炸,實在忍無可忍!
“蘿紗,你不用擔心啦。”還是青葉出聲勸慰。這些天的事磨掉了她不少銳氣,她變得好相處多了,“我看那位維洛雷姆並不是行事衝動的人,他一定是想到了什麼辦法纔會主動爲我們擋住紅鏡的。”
蘿紗感謝地向她笑笑。然而笑容驀然被驚駭取代。她一聲尖叫,整個人忽然向下陷落!幸而艾裡反應快,反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拉住了她。
只見蘿紗腳下現出一個深陷的凹坑,應是天然形成的,上面被人架以樹枝,鋪上爛葉,看來與林中其他地方無二,但一吃重便斷裂開來。坑底積了水,掉落坑中的枝葉一觸水便化作了淡淡藍煙,什麼也不剩了,也不知到底是什麼厲害毒水。看來這是白星因地制宜設下的陷阱。
蘿紗、艾裡相顧色變。
“蘿紗,你真該減肥了,每天吃那麼多。很重啊!”這句話足以抵消艾里拉住蘿紗的功勞。
“請不要用中年人喝水也發福的趨勢推測其他人。”在蘿紗的反脣相譏中,她被拉了上來,終於踏上了陷阱邊緣。還不及鬆口氣,蘿紗的臉色又變了。
腳底的觸感有異。一根細細的黑色絲線圍住了陷阱邊緣,被這麼一踏立時斷裂。“也許我是該減肥了。”
不及她發表自己的感想,尖利的破空聲響起,幾十枝頂端削尖的短枝從上、左、右、前、後各個方向飛射向陷阱方圓三尺,瞬間已經飛臨他們身前。來勢之急之密讓人難以格擋,而且角度之刁,封殺了陷阱旁的人從任何方位逃離的可能。青葉看得清楚,這些短枝上布着淚痕一般的細密紋路。
她年紀尚小時總喜歡在白星讀書的時候撲到他背上搗亂,白星總是眉毛也不動一下繼續讀自己的書。嬉戲時眼光從他手裡的書頁上溜過,久了也記了些下來。記得曾看過這種樹木的介紹……
嘆息木!魔翼森林中特有的毒木,停落在嘆息木的枝杈上的禽鳥都會在不足一聲嘆息的時間內倒斃。
未死於積有毒水的陷阱的僥倖者,也無法避開陷阱邊緣肉眼難見的黑線,陷入佈置更爲精巧的第二層機關。一觸致命的毒箭,沒有一個方向能讓人逃生。真正實用,斷絕獵物一切活路能力的完全殺人陷阱!
不!還有一個方向!
艾裡用拉着蘿紗的左手回臂攏住青葉,輕輕向上一跳,旋即貫力於腿腳,以千鈞之勢踏落,竟硬生生將地面壓陷下去,踹出了一個深達兩人身長的窄坑!三人一起落入坑中。
青葉被艾裡攏入懷中,心頭猛然一跳,原本因毒箭而滿腦子的恐懼突然全被拋到一邊。這本是女子與男性接近時最尋常的反應,但她自少年入宮,當了這些年禁臠,對男人的碰觸早當作和碰到塊死豬肉無異,這是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看着艾裡右手持劍在頭頂上方舞得密不透風,將射入窄坑的箭枝格出坑外,青葉雖明知身在險境,安全感卻油然而生。察覺自己反應的怪異,她忽然垂下頭,面上浮現羞赧之色。
撥打單從上方落下的箭枝,艾裡自然覺得輕鬆許多,還能分神留意到青葉的異常神態。因被黑巖所傷,青葉面色有些蒼白,但此時她臉上紅雲初起,眼中波光流轉,眉梢嘴角都像在傾訴什麼,說不出的嬌羞可人。她容色本是絕美,艾裡平時看慣她板着臉的冷硬模樣也不覺得如何。然而原本冷淡如冰的女子現出這少有的羞澀柔婉時,便如霜雪初晴,寒梅新綻,自有一番醉人風華。
原來青葉不找我麻煩時,也是這樣一個動人女子。艾裡心中一動,暗道:“這些年來身邊的女性不是比自己大得多,就是小得多的丫頭片子,要麼就是別人的愛人,女人運實在背得很……難道現在終於要轉運了?”
可惜,他現在就想這些未免放鬆得太早。樂極往往生悲。白星的機關還沒結束。
坑外響起的震天爆破聲打斷了艾裡的竊喜。足以致命的毒箭還不是最後的殺招,其中一枝箭又觸發了不知什麼機關,引爆了白星埋下的火藥。一時間整個大地都在顛簸,大團的火混雜着砂石壓向窄坑中的人,而更加致命的,是足以熔化鐵石的高熱。他們藏身的淺淺土坑完全不能保護其中的人。
片刻後,終於塵埃落定。
一片狼藉的地面上,有一小片土鬆動了一下,地面開始隆起一小塊。隨即,泥土撲簌簌地向四周滑下,現出一顆頭顱來。腦袋四面轉動,看看沒什麼危險了,艾裡終於從鬆軟的泥土中爬出來,又從土中拉出了蘿紗和青葉。
蘿紗懷中的小狗已成爲一個泥團,三人也都是滿身泥粉,顏面灰撲撲的,髮梢、衣角都有些燒焦的痕跡,樣子頗有些滑稽,但他們互相打量着,只覺得恍如隔世再重見一般,全都笑不出來。
剛纔,艾裡武技雖高,卻也擋不住熱量,幸而危急之時,突然三人周圍捲起一陣小旋風護住了他們的身體,隔絕開那一瞬間撲來的火焰砂石,三人方能死裡逃生。艾裡想起蘿紗糊里糊塗收下的寵物獬猞王能御使風之神力,剛纔定是它救了大家。作爲它主人的蘿紗反而莫名其妙,只當又是自己來去詭異、不可捉摸的魔法奏效了。
頃刻之間,數經死劫,三人都是餘悸猶存,小心打點起十二分精神,繼續向前追去。
※※※
爆炸的巨響傳到時,維洛雷姆正以短杖爲兵器和紅鏡鬥得激烈。
紅鏡原本還道對方是個高深莫測的角色,交上了手後也不覺得有何了得。感知到對方有魔法方面的能力,紅鏡便用潮水般的攻勢讓他抽不出身來使用魔法。而論及近戰,他的反應也和以往交手過的人物差不多,不需多費什麼腦筋便能讓他全然處於被動。
紅鏡有把握,最多再過上十招就能收拾了他。聽到爆炸聲傳來,料定是剛纔那班人已被白星的佈置搞定了,他手下加緊,打算早些了結,趕去與白星會合。盤算着該用什麼辦法收拾了對手,他忽略了維洛雷姆被爆炸的迴音蓋過的低語,“哎呀,跟這紅眼兔子混得忘了,居然錯過了前頭的熱鬧!可惜!可惜!”
迴音低下去的時候,他笑眯眯地向敵人問道:“知道我爲什麼要‘捨身’爲他們擋住你嗎?”面對紅鏡越發巧妙凌厲的攻勢,他似乎並不在意,還有這份心思說起閒話來了。
“打就打,廢話這麼多!”討好小女生而已,有什麼好說的!
維洛雷姆卻給出了另一個答案。
“因爲那位大哥可不是一般人物啊!若是在你這種二流人物身上耗費太多時間和體力,未免太浪費了。”維洛雷姆臉上完全是小孩子擺弄心愛玩具時的專注和興奮的神情,“我對你們的老大倒是比較期待哦!要是他對上白星時卻因爲你而體力不濟,可就浪費了這場好戲了!說不得,只好讓你得到和我交手的榮幸啦!”
能成爲聽過維洛雷姆說老實話的少數人之一,某種意義上也算是一種榮幸!可惜紅鏡一不瞭解維洛雷姆,二來也不會在乎這種榮幸,倒是被其中一聽即明的輕視撩起心火。
感測出下一瞬維洛雷姆將躍至自己左側,紅鏡在鏈槍中使上暗勁,在維洛雷姆身形初動時便算準一點,鏈槍突刺而出。以維洛雷姆的去勢,這一槍必將準準刺入他的心臟!
然而,維洛雷姆隨即腳尖一蹬,躍到了紅鏡的右方。先前的左移竟是個幌子!紅鏡一槍落空,心中更是驚駭莫名。竟然料錯了對手的行動!自己的異能從未出現過這種失誤啊!
而隨後,更讓他無法接受的事發生了。維洛雷姆的心忽然消失了。
並不是指肉體上的心消失了,而是紅鏡怎麼也感應不到他心靈的存在。眼前這嬉笑如常的男子,似乎突然變成了一個空殼,內在完全沒有了半點情緒波動。
無法感應到對手的心念,紅鏡頓時章法大亂。又見維洛雷姆將那枝黑色短杖遙對着自己,猛然向他疾衝過來。不,不是單純的疾衝。
像是他不動,只是四周的景物猛然化爲流光向他身後流去。僅在一交睫間,流光再度化爲實體,而維洛雷姆已經出現在他身前。而那枝如通火棍般不起眼的短杖前方,竟有淡淡白氣凝結成爲一把細劍,直指向紅鏡!
紅鏡懵然沿着這細劍往回看,才發現細劍已經貫穿了自己的心臟。
“無心無情,凝闇成劍……”紅鏡呆滯地瞪着維洛雷姆仍在微笑的俊容,艱難吐出散亂的氣息,“你……你不是……你是……”
所有種族都生而有心,只有魔族和早已從這大陸消失的神族纔是無心無情……
魔族天生擁有遠較其他種族純粹的闇氣,只有魔族才能將它聚化成殺戮之魔劍。闇氣未達火候者,氣息較爲散亂,凝聚成的魔劍劍身較寬;反之,魔劍越細則魔族的能力越強。當然,也有魔族不喜歡魔劍,懶得在這上頭費神,做出的魔劍也可能較寬,因此並不能只憑此來判定魔族能力的高下,但卻可以確定,細身魔劍的主人必定是魔族中的強者!
“是什麼?”維洛雷姆一腳架在紅鏡身上,毫不客氣地抽出細劍,“死就死了。你不覺得心臟插了把劍的人還能說這麼多話,想這麼多有的沒的,實在是很詭異的事嗎?”
細劍一抽出,紅鏡鮮血狂噴,已是不活了。大睜的紅眸化爲僵硬的暗紅色,映出維洛雷姆興致勃勃地去追趕艾裡一行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