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溯到雙聖身歿之後的幾日,那時軍人間正爲亞歷威爾德王子派人散佈的“雙聖是被葉卡特留希王子派人暗算”的謠言而躁動不安,連一般的市井小民衆,談論最多的也同樣是雙聖之死。而在安幫據點中的一個房間裡,卻是一派與外頭的風浪大相徑庭的旖旎氣象。
窗口射入的日光,被精心調整至明亮卻不刺眼的程度,窗臺上玻璃杯中的幾枝百合,吐露着馥郁的香氣,令屋內的氣氛更顯幽雅。那是蘿紗記得維洛雷姆愛用花裝點房間而帶來的(她還是沒明白……維洛雷姆明白她帶花來的理由時,全然哭笑不得)。
迴盪在房中的清亮嗓音,令房中更增幾分安謐。蘿紗文靜地坐在牀邊的椅子上,正在爲病榻上的維洛雷姆朗讀手中的詩集。維洛雷姆舒適地偎在綿軟的枕頭堆裡,閤眼聽着。
英雄救美過後,總少不了美女報恩的情節,當然這次也不例外。自雙聖死後,兩位王子間就沒有什麼大的行動,安幫也就無事可做,她便每日過來這裡悉心照顧爲刺殺雙聖而受傷的維洛。
雖然闇氣虛耗過度的維洛短期內難以動用魔力戰鬥,生活卻還能自理,但難得蘿紗會如此溫柔,也就不客氣了。想吃什麼喝什麼,動動指頭蘿紗便會料理清楚送到他嘴邊;悶了就讓她唱歌解悶,不過領教了那曾讓艾裡汗如瀑下的歌聲後,他便改讓她讀書唸詩了。
唸了一陣,蘿紗無聊地放下詩集,皺眉道:“維洛雷姆你真的能明白這東西在說什麼?”
“不明白。”或許同爲魔族,對人類詩歌中隱隱約約的纖細情感難以領會,維洛雷姆也一向是把詩歌當催眠曲來聽的,“不過這是吃飯的營生嘛!現在我沒法動用魔力,要表演掙錢的話只能當吟遊詩人了,得趁現在空閒多記些下來。它在講什麼不重要,只要唱起來好聽就行。”
“念得困了?”看蘿紗唸詩唸到快睡着,他道,“那咱們就說些別的好了。”
“唔?說什麼?”
想起不久前聽過的一個似乎在人族流傳很廣的話題,他心中一動,隨口問道:“如果我和你艾裡大叔兩人同時掉到一個湖裡,你會先救誰?”
“你們好像都會游泳啊?兩個都是很會照顧自己的人,應該用不着我來救吧?”
“我是說如果,假設我們都不會游泳,眼看要溺水了,周圍也找不到人可以幫忙,你會先救誰?”
在經過雙聖之事後,維洛和蘿紗的關係親近許多,他忍不住想試探試探兩人在她心中的位置究竟怎樣。並不奢望她會舍艾裡來救他,但只要她猶豫片刻,相較艾裡認識她的時間與關係已是不易,他便覺得很滿意了。
“旁邊沒人看着嗎?”卻不料,蘿紗不假思索地張口就答,“那好辦啊!用火流星術很快就可以把湖水蒸乾,那就兩個人都不會淹死了!”
“……”維洛雷姆啞然。半晌才掙扎出聲音,“你沒想過火流星一轟,湖水蒸乾了,在湖裡的我們兩個也一塊烤熟了?”
“……噢,是啊!”
“……”
蘿紗後知後覺的答案讓維洛雷姆頓時有深深的無力感,不想再問下去了。不,也不需要再問下去。儘管不是他預想的任何一種回答,但已足夠讓他推想出想知道的答案。
雖然聽起來是“兩個都要救”的答案,但自己現在正是病弱之時,她倉猝間忘記了這一點,而仍是下意識地選擇了和那個能經受得住她“煎熬”、爲她收拾爛攤子的艾裡在一起的行爲方式。這份心靈上的契合,不是他爲她犧牲多少次就能夠取代的。
取捨之間,已經很明顯了。
而這也讓他頓然醒悟到一點:現在虛弱的自己是無法守護她的。而以黎盧當前混亂的局勢看,他更可能會拖累她無法施展手腳……
維洛雷姆淡然一笑,沉澀的表情只在瞬間便已隱沒。隨即他大聲道:“啊,說了這麼多話,口渴得很。幫我剝點葡萄吧?”聽到他“旨意”的蘿紗開始細心的一顆顆剝淨葡萄皮,一顆顆送到他口邊,忙得不亦樂乎。
“哎喲,躺得腿都發麻了,幫我捶一捶……”
維洛雷姆愜意地享受着她的服侍,毫不客氣地盡情差遣她。
因爲他知道,能享受她這樣溫柔相待的機會恐怕不會再有了。那就趁現在享受個夠本吧!
第二天,蘿紗如平日般來到維洛雷姆的房間時,房內已是空無一人,只在桌上放着一封信,上面寫着“蘿紗親啓”。
〖致親愛的蘿紗:
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
好吧,還是換個沒這麼俗濫的開頭好了。
(“……”蘿紗繼續往下看,卻被後面太過聳動的語句給嚇到。)
我喜歡你,不是兄長對妹妹的喜歡,而是男人對女人的喜歡。
(寫下這段時,維洛不由感嘆自己的臉皮一向不算薄,爲何在蘿紗面前就說不出這些話,非得用筆才能寫得流暢。)
可是我知道以我現在的狀態,並不能對你有什麼幫助,反而可能拖累你,所以我決定先離開一段時間。不用爲我擔心,等我養好了傷,能夠爲你做些事時,我自然會再回到你身邊的。
PS不用太想我啦!
維洛雷姆〗
寥寥數行字,片刻便可以看完,而爲信中內容所震動的蘿紗卻無法把信放下。默默想着這些日來維洛雷姆爲她所做的和他這一走背後隱藏的心意,她竟癡癡站了半晌方纔回神,想起該攔下他。他現在的身體虛弱,一個人流落外面太危險了!
她匆忙衝出房間尋找,但心中卻也知道維洛雷姆行事一向有決斷,他既然要走,定會走得乾淨利落,不會讓自己找到。還未跑到門口,迎面遇上了艾裡。見她神色慌急,艾裡訝然問道:“怎麼了?”
“維洛雷姆走了,可……”蘿紗脫口說了半句,便不安地住了口。不明白事情緣由的艾裡一直對自己親近維洛雷姆的事相當感冒,這一說大概又要招來他一場說教了。
艾裡見她皺眉屏息的神態,只是嘆了一聲:“你想去找他回來?”
“……嗯。”她愈加緊張。
“我幫你一塊去找吧。”
“……呃?”
蘿紗錯愕地擡頭,卻見艾裡神色平和,並不似僞裝,伸手便拉着她一起往外行去。並肩走了一陣,她終於忍不住問道:“爲什麼?”
“嗯……被人教訓過一次。後來回頭想想,你並不是不懂事的小孩,我也不是你的父親兄長,並沒有資格教訓你什麼。”
蘿紗知道他還是在生氣而變得冷淡,便見他笑道:“我們是同伴,如果我覺得你有什麼地方不對,我會提出我的看法給你提個醒,你卻也有自己思考判斷,決定聽不聽的權利。如果你有自己的理由,堅持要按你的想法去做,作爲同伴也該學會相信你的判斷。等到你真的需要我們幫忙時,纔是同伴該出場的時候啊!”
不知不覺停下腳步,蘿紗愕然看着艾裡。片刻後,驚訝之色漸漸被會心的笑意所取代。她繼續和他並肩前行。
雖沒有說什麼,她心中卻着實覺得輕鬆了許多。這段時間來與艾裡之間因爲隱瞞血統而生出的隔閡感,只因爲這一番話而消失無蹤。和他相處的感覺,又回覆到一開始時的輕鬆。
不,不僅僅只是回到過去的感覺。
轉頭看看身旁的艾裡,她第一次感到自己真的可以和他比肩而立。在過往的親切之外,還多了一份能自由呼吸的自在感。這全新的感受,讓她如沐春風。
維洛的離去令卡特爾突然發現手下人中有不少錢財都被他捲去了,安幫人不由感嘆留他下來真是趟賠本買賣。除此之外,並沒有引起大家更多的注意。因爲很快就發生了碧玉臺事件,他們面臨了更加重大的問題。
大家都以爲看到了三王子截然不同的面目後,卡特爾會憤怒地很快就去找他理論,然而他卻一直安分地留在安幫據點中遲遲沒有行動。
卡特爾在等着弗裡德瑞克自己來這裡向他解釋清楚。
他雖然也很想立即質問弗裡德瑞克,但是卻必須顧忌如果主動到三王子的地盤上興師問罪,三王子會不會反將自己扣下作爲人質脅迫安幫聽他號令。在看到碧玉臺下弗裡德瑞克的遽然轉變後,他已經不能再信任他了。
壓抑着憤怒,卡特爾的臉色黑得可比鍋底,一望而知心情之惡劣。安幫中人一則沒膽去招惹暴怒中的熊男,二則也對三王子形同背叛的行動不能諒解,安幫據點上空一直籠罩着低沉的氣氛。
碧玉臺事件三天之後,這股壓抑的氣氛終於起了波動。弗裡德瑞克喬裝成平民,只在兩個精銳武人的護衛之下踏進了安幫據點的大門。
當然,他們是向據點附近守衛的安幫人表明了身份才能進安幫的門。得到手下通傳的卡特爾命人將他們帶往前廳的會客室,自己快步趕往那裡。他一張臉黑得一如往常,看不出情緒有多大起伏,卻讓他身邊的人更加有山雨欲來的緊張感。
而當大家知道卡特爾安排的會面地點時,紛紛向那裡趕去。那前廳會客室靠着大家進出必經的通道,又是窗戶多多,擺明了是打算讓這次會面的內容向所有安幫人公開。大家既對三王子不滿,又想知道卡特爾究竟會以什麼態度對待三王子,那還有什麼好客氣的?
於是當兩方人馬會面時,會客室中已聚集了不少人,過道上還不時有經過的人向裡頭瞄上幾眼。
算起來,三王子上次到安幫據點來,也不是多久前的事。但這次再見面,雖然他一身的謙和從容不變,每個人卻都覺得他陌生了許多。承受着這麼多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異樣眼光,弗裡德瑞克依舊可以泰然自若地向大家點頭招呼,只在看到坐在房間角落旁聽的艾裡時眼光略爲停頓了一下。
他的神色似是並不覺得處理與安幫的關係有多困難,倒是對該拿艾裡怎麼辦比較傷腦筋。敏銳地察覺到這一點的艾裡本能地覺得厭惡。
轉回視線,弗裡德瑞克從容與卡特爾凌厲的目光相對:“自前些天和大王兄決裂後,不時有二王兄的舊部屬投靠我。忙着處理這些雜事,到現在才抽得出時間過來,讓你們久候,對不起。”
“何必道歉?總算還是來了。”卡特爾嗤了一聲,“我還想着你再不來,我乾脆就直接投靠大王子了。左右都是被人利用,自己選擇被誰利用還好些。”
“呵……怎麼這麼說呢?”
三王子的神色絕對稱得上無辜。
“哦?你是說正在和大王子爭奪整個國家的三王子,會紓尊降貴來和我們結交,真的只是爲了搭救那些無權無勢的平民百姓嗎?”
卡特爾忽地大笑起來,猛然一拍兩人之間的桌子,砰然巨響令房中衆人都爲之一震。三王子身後幾個護衛把手搭上了兵刃。
卡特爾渾然沒在意他們的反應,放肆狂笑道:“弗裡德瑞克王子殿下,你不要太小瞧人了!過去雖圍你團團轉,但到現在如果還是一相情願地相信你,看不出你是拿我們來牽制消耗另外兩位王子的勢力,我卡特爾未免太過白癡了!”
笑聲震耳,旁觀的衆人卻都覺得房中的情勢實已如繃緊的弦般一觸即發。然而,三王子卻淡定如故,示意護衛放下兵刃,不用緊張,隨即向卡特爾正色道:“不錯,卡特爾。確實過去瞞了你許多事。我想,現在也該是開誠佈公地談一談的時候了。”
衆人沒想到他毫不辯駁,卻也不見羞慚之色,神色之誠懇坦然,倒像是其中另有光明正大的理由一般。大家一時且按捺下不滿,先聽他說個明白。
“和你們合作,確實是爲了牽制兩位王兄以贏得時機。如果兩位王兄分出勝負,無論哪一方是勝利者,我都難有生路。就算再關心黎民疾苦,我依舊也是要爲了自己的性命打算的。更何況這麼做並沒有有傷害到半點平民的利益。相反地,有人能否認不少平民因此獲救的事實嗎?既然是兩利的事情,你們爲什麼如此不滿?”
弗裡德瑞克侃侃而談,依舊是一派斯文謙和,在衆多神色不善的大漢對峙下卻平添了一股豪強氣勢。艾裡明白記得,這就是他在倫達芮爾夜宴上試圖延攬自己時的樣子。這纔是真正的、沒有掩飾的他!
而縱然三王子的話沒錯,依舊無法去除安幫衆人因爲被利用而生的不快。弗裡德瑞克往日在大家心中仁愛無私的形象已破滅殆盡,衆人只覺得他與他兩位王兄都是一路貨色,同樣只在乎他們個人的權位。雖然單從效果上講,他所做的確是幫了平民不少,被他利用之事倒還不至於得大加報復,但要和他親睦友好卻也大可不必。
卡特爾的神色沒有什麼改善,冷哼道:“三王子殿下說的不錯。不過,既然現在兩位王子的爭鬥已經結束,安幫也就不用再和殿下有什麼瓜葛了。今後如果三王子和大王子的爭鬥也開始傷及到平民,我們恐怕更要站到敵對的位置上了!”
言盡於此,他起身送客。
“殿下如果沒什麼別的事,就請回吧。我安幫也會另找落腳處,殿下不用再來見我們了。”
弗裡德瑞克並沒有離開的意思,無視包圍着他的不友好氣氛安然道:“如果這是最後一次談話,那麼讓我把話講清楚,應該不算是過分的要求吧?”
……這就是政客的厚臉皮嗎?
在場的人都有這種感嘆。且由得他說,看他還能說出什麼來!
大家並沒有阻攔,三王子得以從容陳詞。
“各位應知道我是靠着商人的支持,才能令王兄視我爲敵手。但大家知道我爲何能得到黎盧中衆多大商人的支持嗎?”
弗裡德瑞克清明的眼光掃視下,卡特爾略一思忖開口應答他的問題。
“商人在我們國家地位低微,如果能成功扶持你上臺,便可以藉此在世襲貴族中佔到一席之地。亞歷威爾德和葉卡特留希都各有實力,不會把沒有兵權、政權的他們放在眼裡,他們別無選擇,只能選擇實力虛弱,同樣也別無選擇的你了。”
不知不覺間,局面已經是在被弗裡德瑞克牽着走了。艾裡冷眼看他表演,對他掌控局勢的手段心中也頗爲歎服。
回想過去和他幾次交涉的經歷,沒有一次不是他佔據着上風……只是這一次情況不同,三王子的真面目曝光,以往賴以控制安幫的僞裝不管用了,他倒想看看弗裡德瑞克到底還能用什麼手段收服安幫。因此艾裡也不打岔,平靜地看下去。
弗裡德瑞克向卡特爾點頭道:“你說的不錯。聖愛希恩特注重血統出身,平民才智再高,財勢再大都難有作爲,把持着國家命運的,依舊盡是些驕橫愚魯的貴族。”
“商人也是平民,不僅無法取得地位,更是一直遭受官員貴族的壓制。船王貝里歐把持全國大部分船運,是何等的財勢?但在黎盧中,他卻一直得忍受各層官員的盤剝。他的小女兒更被前左丞相哈林拉夫以手中權力脅迫強娶,後來不堪凌虐而死。貝里歐手中掌握着全國各地上萬人的生計,卻保不住自己的女兒。不要說不能爲她報仇,甚至在人前聽到仇人的名字時連不豫之色都不能露出!”
三王子麪現嘲諷之色,嘆道:“可笑聖愛希恩特自負是大陸上擁有最悠久文明的國家,一向視後來崛起的強國爲暴發戶,說穿了不過是一羣沒落腐朽得早該進棺材了的貴族在死死霸佔住國家而已。身上沒有流着他們血統的人,就算勝過他們千倍,也只能被他們踩在腳下。”
卡特爾後頭坐的安幫衆人中響起嗤笑聲。艾裡終於忍不住冷哼道:“說得倒清高!你自己不也煞費苦心地想當上國王,還不照樣是想死死霸住這個國家的狗屁貴族中的一個?”
對這尖銳的指責,三王子並不打算迴避。看向發出聲音的方向,見說話人是艾裡,弗裡德瑞克面向他肅然道:“我確實是流有聖愛希恩特王族血脈,但對滅了我母親的國家,強佔我母親,令她鬱鬱而終的王室,我的厭惡遠大於感情!”
三王子的出身並不是秘密,他一說,衆人也想起情況確是如此。三王子因爲生而爲男,身上流有的敵國血統便令先王十分顧忌。待惟一維護他的王妃過世,便立刻被放逐到小國去。
或許他確實憎恨王室,但這和想不想坐上王位並沒有什麼關係啊……
正這麼想着,衆人耳中聽他凜然道:“所以我這次回來,並不是想當聖愛希恩特的王,而是要讓王室從聖愛希恩特帝國中永遠消失!”
“什麼?!”
不少安幫幫衆脫口驚呼。消滅王室,這會被送上斷頭臺的叛逆之言,竟會從處心積慮爭奪王位的王國三王子口中說出,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衆多駭然的眼光集中到了他身上。弗裡德瑞克似乎不知道自己剛纔說了多麼聳動的話,昂然承受衆人的眼光。
雖然艾裡還不知道弗裡德瑞克究竟想出什麼辦法來對付安幫,但必須承認,他已經成功地令在場所有安幫人爲之心神震撼。
“你說什麼?”卡特爾沉聲道,等待他的下文。
“算起來,還得多謝父王將我送到國外讀書,不用受宮廷陳腐的教育,讓我可以看清王族血統究竟是什麼。不過是先輩中一個做強盜的運氣好,搶到了國家坐上了王位,再之前不也只是普通平民嗎?只憑這一點,就想永遠踩在所有人的頭上?”
弗裡德瑞克的言辭辛辣,看起來確實是完全不以王室中人自居。
“看看現在的王公貴族們都爲帝國做了什麼?不要說保國衛民,就是一個木偶在他們的位置上也要好些!至少一具木偶還不至於掠奪平民,打壓人才,不會互相傾軋,把國力消耗在內耗上。這樣的貴族,只比一向被他們鄙視輕忽的平民更加低賤罷了,有什麼存在的價值?社會最底層,纔是合乎他們水準的角落。我想做的,就是讓他們待在他們該待的位置。”
鋒銳犀利的話,從他口中如冰劍一樣不斷射出。如果有貴族在這裡,恐怕會被激怒得立刻提出決鬥,不過在場的都是因爲不滿當權者而集結反抗的人,聽在耳中卻是對胃口得很。他們過去雖對隱然不滿,卻還不如他所說的這般通透,此刻聽他這麼一說,十個倒有九個想到“說的對!這樣也不錯啊!”
“你是怎麼做的?”
卡特爾目光灼灼地逼視他,肅然問道。帝國的兩位王子都不能令他甘心擁戴,但過去並沒有什麼別的路可選,頂多只能組織大家遏制他們傷害百姓的行爲,這實在是無奈之下的被動舉措。推翻踩在平民頭上的貴族的想法一閃現,便如擺在他眼前的惟一死路之外,平添了一條可以走向光明處的道路。
然而他並非蠢人,已經被三王子利用過一次,自然不可能聽他說什麼就相信什麼。弗裡德瑞克現在雖是說得慷慨激昂,卻難說他是不是又是以此來騙得大家幫助,待登上王位後將大家一腳踢開自去當他的王,又有誰奈何得了他?
說得天花亂墜,比不上切實的行動。因此,卡特爾雖已意動,卻仍要等待弗裡德瑞克證明先前那番話不是信口開河。
“事情並不難。船王貝里歐是全國屈指可數的富豪,又幾乎控制了全國的航運,隱然是商人之首,而且又對左丞相哈林拉夫積怨很深。當我找上他時,他提出只要我能殺了哈林拉夫替他報仇,託洛裡夏家族便會全力支持我。”
“哈林拉夫是你派人殺的?”
房間中又是一片驚異之聲。左丞相的死,不僅是使兩位王子鬥爭白熱化的導火索,而且發生在防禦完美的倫達芮爾的兇殺事件本身也十分神秘,一直以來都是人們談論的焦點話題之一,想不到這也是三王子所爲。
弗裡德瑞克點頭道:“從船王那裡借來印信混入倫達芮爾後,事情還不算太難辦。之後貝里歐便作爲中介,開始聯絡商人。要不了太久,我和他們便達成了共識。他們會全力擁立我,等到我擊敗其他王子掌握重權時,便可以從上至下地下放貴族的權力。”
“下放?放給誰?”
“把決定國家命運的權力,還給國家的人民。我要讓國家中再沒有貴賤之分,所有人站在同一個起點上。貴族不再能把持人才的培養、選拔,平民也能有同等的機會接受教育、掌握權力。”
這些可以說是大逆不道的想法似乎在弗裡德瑞克胸中埋藏已久,一旦能在人前說起,便滔滔不絕毫無窒礙地傾瀉出來。
“新生的聖愛希恩特將選拔有能力的人,不論出身,只問能力,來共同處理國事。而爲了避免掌握國家權力的這些人變成新的貴族,對他們也要有相應的法律制規來制約。聖愛希恩特不再是以國王的命令作爲法律,而必須制定出嚴密公平的法律來規範所有人的行爲,沒有人能不受法律的制約,惟有這樣,國家纔有平等可言,平民才能得到保障……”
講述着自己心中的打算,弗裡德瑞克的眼中閃耀出熱切的光芒。此刻他的樣子,迥異於過去在安幫幫衆面前表現的仁善溫和,也不同於在艾裡所知的冷酷功利本性。彷彿他靈魂中所有的熱度都集中到了這理想上,纔會展現出發自內心的熱忱。
忽然察覺自己有些忘形了,弗裡德瑞克停了口,收斂了眼中光芒,笑道:“我好像扯得太遠了。總之,新的國家勢必要從很多方面做根本性的改變,至少要耗費十幾年甚至更漫長的時間,也許到我壽命終了還無法完成。不過不要緊。”他從懷中掏出本書冊一晃,“我把我的構想都寫下來了。就算沒有我,也會有人接手下去,直到建成新的聖愛希恩特。雖然我也很難說實現這一切後我們的國家會變成怎樣,但至少會比現在沒落陳腐的聖愛希恩特要好許多。”
這傢伙,居然把自己的想法寫成書了……真不知該說是認真,還是自大?艾裡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不過不管弗裡德瑞克的個人性格問題,這本書已可表明他剛纔所說的並非臨時信口開河。理論雖然說來簡單,但要系統地整理成具有可行性的制度綱領,卻需要大量的時間精力。
安幫衆人中有幾個有學識的,接過那本書略一翻閱,便能肯定書中內容嚴謹精深,絕非短期內能生造得出來的。卡特爾終於開始接受三王子的話。然而,他還有一個至關重要的疑問:“我想問一下,你是怎麼讓商人們相信你?他們爲什麼能確信你不會背信棄義?”
只憑這本書,分量絕對不夠。多少一開始胸懷壯志的人,一旦得到權位後很快就在權力侵蝕下將一開始的理想拋至一邊,更何況他們要支持弗裡德瑞克登上的是一國之尊的位置。屆時他翻臉不認,甚至動手鏟除這些對王族有異心的商人,也大有可能。
“很簡單。”
弗裡德瑞克坦然笑道,轉身背對大家,撩起披散在後背上的頭髮。後頸上赫然有着三點紅色小痣,整齊地排成一列。白皙肌膚襯着殷紅的痣點,甚是嬌豔,但明白這代表着什麼的人,不約而同倒吸了一口氣。
“纏綿入骨?”
纏綿入骨,情詩般動人的名字,卻是秘傳的劇毒。一旦中毒,毒性便緊緊依附於骨上,纏纏綿綿難以驅除。若是按時服用解藥,不會有什麼危害,而一旦超過期限未服藥,毒性便會侵入心肺間,令中毒者呼吸困難,心跳極快,一夜之間便會衰竭而死。
每份“纏綿入骨”,依據原料的不同,解藥的藥方也不一樣。只是這纏綿入骨要發揮效用,需在服下之後馬上按特定的方法調整呼吸靜坐半天,若不是服藥者心甘情願,倒也大爲不易,再加上原料名貴,調製不易,因而多是貴族富豪者爲了控制已向他們效忠的人時方纔派得上用場。
而中毒者毒性未發作前惟一的症狀,就是頸後會浮現出三點豎排的紅點!
堂堂三王子,竟是以自己的性命作爲擔保,來得到商人的信任!
不管是爲了什麼樣的理想,願意爲之賭上生命的人,總會令人生出敬意。至此,安幫衆人看弗裡德瑞克的眼光,終於完全消除了一開始時的憤怒和敵意。
當看到大家眼光的變化時,艾裡已經沒有了一開始看好戲的心情。
該死的傢伙!他竟然這麼輕鬆便將安幫人對他的看法,再次扭轉回對他有利的方向!
或者,一開始計劃找上安幫時,他就預計到會有這樣一刻而做好了準備?
這一次,一切依舊是被他牢牢掌握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