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兩天後,哈林拉夫便得到機會向希爾迪亞討人。
六月三日這一天,倫達芮爾再度爲拍賣會賓客舉辦了盛大的晚宴。晚宴上,希爾迪亞的席次便在哈林拉夫的左邊。倒不是兩方有什麼交情,而是哈林拉夫一見他們入場,便十分熱絡地迎上來,硬拉着希爾迪亞的手要他們在自己席位旁坐下。希爾迪亞不好甩開他的手,只得僵着笑容隨他安排。
宴會所設的桌席相距甚近,可以與鄰桌的人方便地交談。雙方坐定後,哈林拉夫便帶着詭異的滿意笑容打量着希爾迪亞,正待開口,卻見納魯城主手捧酒杯邁動肥腿向這裡走了過來,用熱情過頭變成諂媚的語調敬酒:“哈!哈!哈!左丞相大人難得蒞臨小城,納魯終於能與大人共飲,實在是萬分榮幸啊!”左丞相可算得上是權傾朝野,更深得大王子倚重,同屬大王子派系地位卻低微許多的納魯城主自然抓緊機會着意巴結。
左丞相的反應卻相當平淡,只將酒水在脣上一沾:“哪裡,這一陣是我蒙城主關照了。”
納魯趨近左丞相小聲道:“倫達芮爾沒什麼有趣的地方可以讓人消遣,拍賣會開始前恐怕會有些沉悶,納魯已經差人將一些玩物送到大人的座車,以讓大人無事時慢慢賞玩,還望大人笑納……”
左丞相的神色頓和,笑道:“城主真是太客氣了!我見倫達芮爾這兩年愈發繁華,城主功不可沒啊。”
納魯察言觀色,知道剛纔送出的大禮果然沒有白費。雖然有些肉痛,但若是和左丞相攀上關係,今後飛黃騰達,這點財物很快就可以成百倍千倍地收回……他趁勢與哈林拉夫拉近關係:“大人過獎了。小小的城主能做的不多,也只有在這城裡說得上話。如果納魯有什麼可以幫得上大人的忙的地方,還請大人儘管開口。”
這些都是官場上的應酬話,想那哈林拉夫官拜左丞相,手掌朝政重權,權力遠高於一個地方領主,怎會需要求助於納魯。不過哈林拉夫卻道:“不用勞煩城主了……只是前些日進城時,一位接待使跟我介紹過,說是今年壓軸貨非同一般。這幾日我一直心癢難搔,好生好奇這位美人究竟有何玄奇……”
納魯對左丞相的好美色也早有耳聞,暗道若是能在此事上討他歡心,效果恐怕遠勝送大堆珠寶。“呵呵呵呵……”陪笑幾聲,他道,“耳聞不如目見,事先透露恐怕會減弱大人親眼看到的震撼。既然大人有興趣,不如明日我便帶大人到那美人樓先睹爲快吧?”
“那便有勞城主了!”哈林拉夫展顏道,看來心情極是愉悅,“我看城主才幹過人,足以擔當大事。明日我們也趁會面時好好談談吧。待我回到黎盧,定會在殿下面前爲你美言。”
“納魯先行謝過大人提拔的恩典了!”
周圍各席賓客見倫達芮爾城主如此諂媚,都面露不屑。坐在附近的艾裡和蘿紗卻聽他們談話聽得入神。他們對納魯的前途當然毫不在乎,但聽得說這兩日會安排哈林拉夫進入美人樓,兩人都暗自留上了心。
不久後在納魯主持下,盛宴開始。宴會上山珍海味流水般送上席來,又有美姬輕歌曼舞,着實熱鬧,不過見慣這些場面的哈林拉夫今晚似乎沒有放多少心思在這些上面。宴會開始不多時,他終於向希爾迪亞開口道:“希爾迪亞世侄,我有一事想與世侄討個商量。”
果然來了!艾裡知道他要商量的大概就是自己的事,暗道糟糕,心中盤算着要是老闆真的同意轉讓,就乾脆將這可惡老頭痛毆一頓出氣,然後再在城裡找地方藏身,伺機尋找月炎下落。他這邊想着如何對付這老頭纔算解氣,那邊的對話仍在繼續。
“大人請講。”
“昨日我見世侄手下一位叫做艾裡的侍衛英勇過人、武技超凡,不由起了愛才之心,很想將他延攬至麾下,爲我國效力。只不知世侄是否願意割愛?”
然而出乎艾裡的意料,希爾迪亞這次並沒有輕易答應哈林拉夫轉讓艾裡的要求。
“艾裡確實是很優秀的家將,一向很得我信任。得蒙大人青睞是他的榮幸,我本來不該阻攔,只是前一陣我把一件重要的事交與他辦理,現在事情尚未完結,不好放他離開,請大人諒解……”希爾迪亞深感歉意似地深深躬身,態度仍和上次舞會時一樣謙卑,婉拒之意卻很明顯。
知道要事云云根本是子虛烏有,將情人雙手奉上的希爾迪亞竟爲了自己扯謊拒絕左丞相,艾裡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忙勉強肅容以免被哈林拉夫看出破綻,但神色仍是有些怪異,幸好左丞相也沒有留意。
同樣驚訝於希爾迪亞會拒絕,哈林拉夫風度翩翩的笑容一時有些發僵。不過僵掉的笑容旋即恢復了生氣,他展現適度的遺憾:“既然這樣,我也不好強人所難,反正這也不急於一時。等以後他身上事一了,我再向你討人吧!”
“大人開口,自然不成問題的。”希爾迪亞回以謙和文雅的笑容,艾裡卻越看越覺虛僞和老練。
“不說這事了,上次舞會我誠心邀請世侄到我那裡坐坐,可這幾天空自相候卻不見世侄到來,心中好生悵惘。你說,我該怎麼罰你呢?”
“小侄體弱,來了這幾天卻因爲身體不適難以外出,令大人空候,十分慚愧……”
“我看今晚世侄的氣色不錯,身體應無大礙,我想明日可以與你促膝暢談吧?”
蘿紗輕蔑地撇撇嘴,在艾里耳邊輕道:“這麼盼着‘談天’,他幹嘛自己不來拜訪少爺,非得讓人家去他那裡?一聽就知道不懷好意!”
艾裡盯着希爾迪亞微微頷首,頗爲好奇他會怎樣應付。今晚老闆的表現頗不一般,令他在艾裡腦中留下的軟弱貴公子的形象一片片碎裂開來,艾裡覺得他應該不會像上次那樣對哈林拉夫俯首貼耳。
“大人胸羅萬機,如能有幸一談自是獲益匪淺,小侄也很嚮往能與大人一談,只是我的家將……”希爾迪亞略一停頓,坐在他旁邊的西撒馬上離席向哈林拉夫一躬身,默契良好:“少爺向來體弱,稍受風寒勞累便支撐不住,臨行前老爺吩咐小人好好照顧少爺身體。就算少爺心中不喜,小人也要挺身阻攔,不敢令少爺的身體有所閃失。”
以這種理由婉拒,哈林拉夫也不好指責什麼,乾笑道:“哈,哈哈,世侄有這般忠心的家將,實在是福氣……”然而心中邪念難以就此消退。想起從黎盧帶來的亞歷威爾德王子那邊剛研發出來的秘藥……他轉了轉眼珠,又道,“看來要邀請到世侄,非得過你的家將這一關了?”
“小人職責所在,望大人諒解。”
“那麼,若是我的人能打倒世侄的家將,世侄便不會再有阻礙了?”
沒料想他這麼執著,希爾迪亞一怔,苦笑道:“說起來是這樣。但還是不要傷和氣吧?”
“不如我這裡出一人,世侄的家將中出一人各爲代表出來比試,大家點到爲止,也不致傷了和氣。若是我的下屬僥倖得勝,明日世侄便到我宅邸中一敘;若是你的下屬得勝,今後來不來便隨便你們,如何?這場比武也算爲今晚的晚宴湊個興吧?”
希爾迪亞知道在此情勢下,擁有實力者方能決定自己命運,只得應許。他的眼光從護衛們身上一一掠過,最後與西撒眼神交匯。
他口中卻道:“艾裡,你可願意代表我們出戰?”
艾裡着實吃了一驚,本以爲這種關鍵場合,老闆定會命最信任的西撒出戰的,卻沒想到會指命一直沒跟他有過多少接觸的自己。旋即腦中靈光一閃,終於恍然大悟:“我真是笨噯!昨天酒館裡的事鬧得不小,他們一定是聽聞後對我信心大增,派我出戰便沒什麼奇怪的了。今天老闆接連拒絕那死老頭兒的要求,態度好像強硬了些,說不定也是因爲發現自己多了一個強力臂助的緣故。”
自覺弄明白了事情原委,艾裡心中終於釋然。他原本就有些同情希爾迪亞,對哈林拉夫也是非常厭惡,此時自然是義不容辭了。
“少爺放心,在下一定盡力而爲。”
哈林拉夫那邊派出的人是一個名爲塔坦的壯漢。艾裡個頭已算頗高,而這壯漢卻比他還足足高上兩尺,一身肌肉高高賁起,雙手血脈分明,一看即知他魁偉的身軀中蘊涵着巨大力量。哈林拉夫請納魯城主整理一塊會場,決鬥便正式開始。
戰鬥並沒有太大的懸念。這一次艾裡並沒有過於掩飾身手裝作平凡的必要。爲免哈林拉夫面上太不好看,和對手周旋了一段時間後,他便以不到五成力輕鬆結束了戰鬥。
但這場戰鬥也有出乎艾裡預料之處。對手擁有恐怖的身體強度,無窮無盡的怪力,這也還罷了,更古怪的是他像是感覺不到痛苦,生命力更是強若不死之身!不管多麼沉重的打擊,即使筋斷骨折,他頂多只是晃晃腦袋,就行若無事地再度猛撲過來,反倒把未曾想會遇上這種怪物的艾裡打了個措手不及!
最後還是艾裡不肯信邪,發狠一通暴風驟雨般密集的重手攻擊,把對手打得像是脫水的魚般喘不過氣來。支持了片刻,艾裡明明沒有用任何足以致命的攻擊,壯漢卻突然像是個斷了線的木偶,突兀地停住了所有動作頹然倒地!待其他人上前檢視時,他已停止了呼吸……
好在決鬥的規矩是生死各安天命,對手下的死,哈林拉夫也沒說什麼。雖然神色有點僵硬,還是故作大度地誇讚了一番艾裡的武勇。
而看着壯漢那失去光澤的瞳孔,艾裡沒來由浮現出一種感覺。塔坦像是以生命力換取來那神秘的不死之身。當身體無法再負荷時,那種力量便無聲無息地在衆目睽睽下帶走了他的生命。
以死亡爲代價的不死之身?好怪異的說法。艾裡甩甩頭,暫時將這件事拋到腦後。
晚宴上的原本顯得喧鬧的樂聲傳到廣場後頭幽靜的園林裡,已被層層枝葉過濾得縹緲柔和。繁茂的棕櫚樹在清涼晚風中款擺搖曳,有種說不出的閒適。
寬大的葉片縫隙間,可以看見一對男女藏身樹叢後不顯眼的暗處。貴族的宴會上並非像表面上看來的堂皇體面,衣冠楚楚的男女們看對眼了便相約花前月下纏綿,因而這並不是多出奇的場面。只是這對男女並不屬於這種情況。
“今晚虧大了……還沒吃到多少東西,就被……怪物追殺……還要陪這麼多人喝酒……我又不是陪酒女!”艾裡一邊把女孩偷來給他的食物往嘴裡塞,一邊嘟嘟囔囔地發出和風花雪月全然無關的抱怨。“唔,還有沒有?”
“沒有啦!我的衣服窄窄小小的,藏不了太多東西。”蘿紗身上是侍女打扮,穿的是褲子,不好藏東西。
“要是你也是個名媛千金就好了。”艾裡頗感遺憾。今晚那些大小姐們中任何一個,寬大的蓬蓬裙下頭藏下一桌的酒菜都沒問題。
“當大小姐好給你偷酒菜啊?這種大小姐還是免了吧!”
“我這裡還有一隻燒鵝,不介意的話請先享用吧。”
“啊!太好了!多謝!”艾裡聞言正要拿燒鵝,才發現面前的人並非蘿紗。
現任僱主長身玉立於自己前方,風度翩翩地微笑着,可惜瀟灑的氣質被他手上那支盛着燒鵝的托盤破壞不少。
“今晚多虧你了。”希爾迪亞將托盤遞給艾裡,在兩人身邊坐了下來。
艾裡狐疑地窺看他,總覺得此刻的他和先前在哈林拉夫和其他賓客面前表現出來的平庸軟弱的形象有些不大一樣。
“我想我應該先向你道歉。先前招納你時我並沒有給你應有的尊重。你的能力值得最高的禮遇,我卻完全只把你當做湊數的角色。請接受我的歉意。”
聽到這番話艾裡和蘿紗兩人更是訝異。艾裡茫然應道:“不必放在心上。”
“太好了!”希爾迪亞釋然而笑,“那麼我現在正式邀請你成爲我的夥伴,輔佐我成就大事。你的膽識、力量,都是我們非常需要的!”
“啥?!”艾裡張口結舌。
他突然明白過來剛纔爲何覺得老闆的樣子與往日不同了。
現在的希爾迪亞文雅英俊依舊,只是神色間多了一股霸氣。每個動作、每個笑容都有着能令常人懾服的從容、自信,讓人忍不住有追隨他的衝動。現在的他哪裡像個養尊處優、軟弱無能的富家公子?根本是個胸懷雄心的領袖!
這麼說,先前他一直是刻意表現得軟弱了?究竟有何圖謀?
希爾迪亞見他神情已明白他想法,又道:“我知道沒有人願意追隨一個軟弱無能的人,其實我先前表現得那副樣子乃是另有隱情。我這次來倫達芮爾並不是來玩樂,而是另有所圖。爲了完成一件大事,我必須作出那副樣子以麻痹衆人……”
“等一下!”
要是知道了對方的秘密,再想置身事外就困難了。
“唔……怎麼天上的星星轉個不停啊……嘿嘿,嘿嘿,我好像在雲上走哦,輕飄飄的!啦啦,啦啦啦……”艾裡開始作出一副暈頭暈腦模樣,更索性扯着嗓子唱起歌來,將五分的醉意誇大成十二分,藉以打斷希爾迪亞的話。
什麼“大事”?了不起不過是託洛裡夏家想擺脫哈林拉夫的控制吧!不管是或不是,艾裡確定自己都沒有半點興趣。
老實說希爾迪亞的話是讓他很吃驚,而驚訝過後,更多的就是厭煩和失落的情緒。
鬧了半天,原來又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物,看到強者便起招攬之心。此時他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身上而對一旁的蘿紗不理不睬,但要是他知道蘿紗的魔法能力,肯定又會對她改顏相向。對這種只以能力來評判人的做法,艾裡已經覺得厭倦,甚至想作嘔。他自然可以爲他的夢想努力,但自己可沒有追隨的義務。
希爾迪亞還待再說些什麼,向這裡接近的腳步聲阻止了他。認出這不速之客的身份後,他覺得現在不是說服艾裡的好時機,暫時停下了努力。
“那麼,酒醒之後,請你認真考慮一下我的話吧!”言罷,他轉身快步離去。
在他身後,艾裡收斂了醉態,噙着一絲冷笑等待另一位可以影響自己食慾的人物登場表演。
希爾迪亞的身影剛被花木掩沒,他的對頭,左丞相哈林拉夫便從另一條小路上現出身來。
“剛纔在酒筵上遍尋不着你的蹤影,原來是在這裡休息啊!”
一見艾裡,他熱絡地招呼道。不久前部屬死於和艾裡的決鬥中的事,似乎完全沒有在他心裡留下半點芥蒂。只是他那張頗具紳士氣質的老臉上擺出的笑容熱情得有些過頭,反而令人覺得很不舒服。
蘿紗看到這老頭兒就討厭,見他來了,便轉身從希爾迪亞離去的路上走了。
艾裡對他的惡感雖不下於蘿紗,卻不能也一走了之。他心中另有打算,換上一副恭敬面孔起身行禮:“原來是左丞相大人!今晚在下出手不知輕重,以致大人的下屬遭遇不測,心中着實惴惴……”
“不必放在心上。我雖不是武人,也知道決鬥本來就是生死相拼,哪裡有留手的餘地?死傷只能怨自己學藝不精,怪不得別人。”哈林拉夫大度地揮手開導道。艾裡嘴上迎合道:“大人真是通情達理!”心中自知他會這麼說不過是因爲覺得自己的武技值得利用罷了。
在聖愛希恩特境內待了些日子了,他也曾聽說過這位左丞相的一些事。一般平民若是稍有忤逆或是礙到他手下的人,往往很快就被那些爭着逢迎他的官員們羅織各種罪名以榨取金錢或是送入牢獄。
“雖然失去了塔坦,但以這爲代價能一睹艾裡你超凡的武技,我覺得已很值得了。過去我看過的成名武者也不少,卻少見像你這麼好的身手啊!”哈林拉夫捋須而笑,一派長者風範,“跟你相比,塔坦這莽漢根本不足掛齒。徒有一身死力卻學不會思考,他能幫我做的事太有限了。而我從你的戰鬥方式便可以看出你和他完全不同,有着和過人的力量相匹配的智慧……”
艾裡口中又謙遜一番,心中卻有些疑惑。論理,塔坦雖然如哈林拉夫所說沒什麼智慧,但憑着那一身銅皮鐵骨和近乎不死的身體,已足以成爲所有人都盼望得到的部屬。爲什麼哈林拉夫對他的態度卻似乎並沒有把他放在眼裡,失去了也毫不可惜?
“……今晚親眼目睹過你的身手,我對你愈發欣賞了!只可惜希爾迪亞說你尚有任務在身,還不能放你現在就跟着我,真是非常遺憾啊……”哈林拉夫的聲音喚回艾裡有些走神的神智,“好在大家還都會在倫達芮爾待上些時日,趁這些日子咱們多親近親近吧?難得能認得如你這般英雄人物,老夫很想多瞭解你一些事情!”
艾裡面上作出一副受寵若驚狀,暗裡卻冷嗤不已。
哈林拉夫果然是見自己的武技超出他原先想像,便抓緊時機大套近乎,向自己示好。要知道倫達芮爾此時乃是各國要人云集,慢人一步,說不定這難得的好手便被更擅長籠絡人心的權貴拉攏過去了,哈林拉夫自然要表現得積極些。
看着哈林拉夫那張虛僞的老臉,眼前卻不由浮現出希爾迪亞的面龐。單從面貌上來看,這兩張臉並沒有什麼相似之處,但在他腦中,這兩張面孔卻漸漸重疊起來。不過是一丘之貉罷了……
艾裡心底不由涌上一股厭煩之意。
昨日那算命老人說的話,仍然記得清楚。恐怕他說的,還都是真的。也許所謂的“重大事件”,便是捲入哈林拉夫和希爾迪亞間的紛爭吧……
就算是這樣,我爲什麼要乖乖接受那鬼知道是什麼東西的所謂“命運”的擺佈?該做什麼,該怎麼做,都還掌握在我的手上!
我就不信,自己的將來不是由自己的心意決定,而是由那些根本看不見的東西決定!想過什麼樣的生活,是我的自由,有什麼管得了我?!
轉念間,他決定了自己今後的應對方法。
隨便他們咬來咬去罷,自己且周旋其間,卻不見得非得幫扶哈林拉夫或是希爾迪亞或是任何一方權貴。爲了實現救人的目標,大可充分利用其中一切可趁之機!咱誰也不必客氣,各自照着自己的遊戲規則來吧!
心念已定,艾裡順着哈林拉夫話鋒,故作興奮不已:“承蒙大人錯愛,在下……實在感動不已!老實說,在下還真有件事……”
“唔?”哈林拉夫微微挑眉,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其實……在下出身佐比拉這種小地方,少見世面,跟隨少爺後又多半在外辦事,還沒有機會見識到這精靈之榭的拍賣會。早就聽說這拍賣會上彙集大陸最美貌、才藝最佳的女奴,在下一直很好奇她們究竟會美到何等程度……”
艾裡一邊說還一邊露出色眯眯的眼神。哈林拉夫原本就對他無甚戒心,一個侍衛而已,能得人賞識已是他的運氣,還能搞什麼怪?立時就上鉤,將艾裡引爲同道,大笑道:“好說!好說!明日不妨到我那裡一會,待納魯來訪時我們便一同去吧!咱們還可以好好切磋交流一下哪!”
最後還自以爲是地向艾裡眨眨眼,引得艾裡一陣反胃,面上卻裝作不勝欣喜的樣子,躬身道:“多謝大人!”
終於有辦法光明正大地進美人樓找尋月炎下落了!
第二日日上竿頭時分,哈林拉夫果然如約派人來請艾裡。
見自己有心延攬的人竟私下和哈林拉夫有往來,希爾迪亞的臉色自然十分不好看。艾裡一口咬定乃是昨晚酒後昏沉之際,被對方拿住話柄而糊里糊塗地定下了今日之約,他儘管心中仍是不悅也不再說什麼。艾裡自不在乎他怎麼想,徑自赴約去了。
艾裡走後,蘿紗閒着沒事幹,不覺又想起了前日所見的那算命老人。那時她被艾裡阻撓未能看個明白,此時一得空,又再沒艾裡管着,便又心癢癢地想去看看。那老人能算出艾裡的過去,這麼厲害的人當然不能這麼輕易錯過!
腳步臨要跨出房門,又遲疑了。
“可是艾裡好像不喜歡我去看算命噯……”明知故犯,好像不大好喔……
“但是他現在正在爲了調查月炎的事而努力,我也不能什麼都不幹啊!我……我去請算命先生算一下月炎可能會在哪裡好了!”
爲自己的行爲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她輕快地躍出房門,向大街上跑去。
算命的攤位依然沒變,她老遠就看見了那塊破破爛爛地寫着“神算”的幡旗。算命老人也還是老樣子,身披灰色斗篷垂頭靜靜坐在攤子後,還是那麼沒有存在感,給人的感覺淡薄得幾乎像是算命攤的影子。
看到活潑地跑向自己的少女,他似乎一眼就認出了她。瘦削灰白的臉轉向蘿紗,灰白凌亂的鬍鬚遮掩下的嘴角向上揚起,和她打了個招呼。
“今天沒人管你了麼?”
老人蒼老的聲音像是夾雜着鐵砂,而蘿紗這次再聽,卻覺得粗啞的破聲下本來的嗓音似乎相當低沉柔和。她不由分心猜想,他的聲音若不是因爲年邁而變得沙啞,會不會是像絲綢般柔滑的迷人嗓音呢?
“那位大叔有事出去了。嘻嘻,那天你好厲害哦!你到底是怎麼算出他身份的?”
打過招呼,算命人沒精打采地縮回自己的位子上,有氣無力地答着蘿紗:“這是秘密。”
“那你後來說他會成爲一個重要人物的那些話,真會實現嗎?”
“我算的是命,並不是確定的未來。人們自己怎麼選擇,還是可以影響他的命運的。他的將來會怎樣,依然取決於他自己的選擇。”
“這麼說來,不是沒有必要算命了嗎?”蘿紗露出困惑之色。他告訴自己這些,不是等於自砸招牌嗎?
老人輕輕笑了起來,拉她過來在自己身邊的椅子上坐下,而不是一般客人算命時坐的與他相對的位子。蘿紗看了老人一眼,並沒有排斥。
按理這纔是第二次和這位老人見面,不過短短几句對話間,她發現自己對他似乎已經沒有什麼陌生感。這種感覺更像是與很少碰面的家中長輩相見,雖然對他的一切都還不瞭解,但一見面自然而然地便會有一種親近感。
眨眨眼,她可以感覺到老人正從亂髮下看着自己。這種視線凝定在自己臉上的感覺好像也有些熟悉……
“就像我那天說過的,推算出將來的事情後,雖然無法避免,但心中有所防範準備,也許就可以將傷害減少到最小,或是因勢利導,將事情導向更好的方向。算命真正的用途也僅在於此。”
老人輕嘆道:“也許生命的樂趣,便在於不知道結果,滿懷期待地慢慢探究、發現的過程吧。……不過來找我算命的,許多都是單純出於無聊的好奇心想窺知未來,我要是說的好,便滿心歡喜;我要說的不好,便灰心喪氣,完全不相信自己的努力。隨便說兩句騙騙這些傻瓜的錢,倒也是不賺白不賺。”
蘿紗撲哧笑了出來。這老人好像並不把自己當外人,連騙錢這種話也毫不隱諱。看來對對方有親近感的不只是自己呢。
“啊,說了半天,倒忘了問你有什麼事想問我?”老人終於想起了自己的本業。
原本蘿紗只是想順便問問月炎的下落,不過跟老人聊了一陣心防漸漸撤下,此刻被他突然這麼一問,在內心深處盤桓許久的好些問題便一齊涌了上來。
自己的父親當年爲了什麼失蹤?他究竟是生是死?自己的身體是否隱藏着什麼秘密?爲何會出現越來越邪惡冷漠的一面?自己該怎麼辦?自己的將來又會怎樣?
然而話到口邊又咽了回去。
他不是說了嗎,“生命的樂趣,便在於不知道結果,滿懷期待地慢慢探究、發現的過程。”這些都是自己的事,便應該由自己一步步發掘,找出答案,而不是寄希望於別人來回答。
“我想問,一個人如果對一切都滿不在乎,失去了身邊最親近的人依然可以好好地活下去,這樣無血無淚的人還能稱爲人嗎?她還能真正地開心起來嗎?”
最後問出的,是不能算是問卦的問題。
老人久久凝視着她,沒有回答。
這也是需要自己找答案的問題吧!蘿紗嘆了一口氣,正待起身回去,老人的聲音停住了她的身形。
“魔族被稱爲沒有心的種族,不會有愛恨。但即便是魔族,其中也不乏找到真心的例子。如果沒有真心讓自己覺得痛苦,那就去找回來啊,這還用問?”
蘿紗呆望着老人灰暗頹唐的身影,眼前卻覺豁然一片開朗。
過去這兩個多月來,她面上開朗如昔,暗地裡卻一直在爲自己的冷漠自責,或是擔心僞裝出來的天真無邪會不會終有一日被同伴拆穿。要是被他們排斥,便再無安身之處了。她每一日都在爲此擔心,心思都只朝着這個方向轉,卻從沒有想過改變這讓自己覺得不快樂的狀態。
既然不喜歡這樣的情況,那就改變它啊!這是很自然的,爲何一直沒有想到呢?
“但是……心該怎麼找呢?”
“這隻能靠自己吧。一點點地真正去感覺一切,也許慢慢便會構建出自己真正的心。”
“謝謝你。”許久的迷惑後終於找到方向,蘿紗嬌小的臉龐綻放出明亮的光彩。突然想到什麼,她將視線投注在老人臉上。
一個素昧平生的老人,竟然隨口便解答了困擾自己多時的疑問。自己起碼應該記住他的名字。
“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
“當然可以,我的小公主。”
他對蘿紗的稱呼和先前的沉穩內斂不大協調,而他接下來的話旋即給蘿紗帶來更大的驚訝。
“我叫紀貝姆·胡因·伊利亞姆……呃,後面的你不用記了。”
紀貝姆?好像有點耳熟……習慣性地偏着頭,蘿紗在腦中搜索記憶。
“啊!紀貝姆!那個墨河鎮的智者好像也叫這個名字呀!”
“就是我。”
“咦?!咦?!咦?!咦?!咦?!”蘿紗連嘴都合不攏了。難怪覺得熟悉,原來果然是見過的!“可你怎麼會變成一個算命的了?”
“在墨河鎮待了好些年,骨頭都要懶散了,便趁着還能走動時再出來歷練歷練。也想借此完成一個昔年的心願吧。”
“什麼心願?”
“如果有緣相見的話,我希望能爲一位故人所留下的女兒做些什麼,以彌補我過去的一段憾事。”
紀貝姆微笑地看着蘿紗,眼光幾乎可以稱得上是溫柔了。因而蘿紗完全有理由懷疑他所說的故人之女會不會就是自己。她不確定地指指自己,見紀貝姆果然點頭,這下心裡可炸開了鍋。
沒想到!真是沒想到!!
母親竟然還有一段豔史!
雖然老人只用“故人”這彈性極大的詞來概括和母親的關係,但是這“故人”肯定是關係非淺的故人!擁有卓絕才智的他會選擇母親出身的偏僻小鎮住了這麼多年,又對自己——修雅的女兒着意照顧,要說他和母親之間沒什麼糾纏曖昧,恐怕連三歲小孩都不會信。
往前推十幾二十年,眼前的老者也許就是個三四十正當年的瀟灑男子,和年輕貌美的母親……
再想下去似乎對過世的母親有些失禮,蘿紗趕緊把思維從這上面調開。直接追問老人當年和母親的羅曼史也蠻尷尬的,她也不好明着開口問什麼。忽然想到另一事,她問道:“難道自從我在墨河鎮拜訪你後,你就一直跟着我們?!”
“是啊。我不想讓你們感到不自在,所以儘量收斂了行跡,你們沒留意到也很正常。這期間我以算命爲生,沒想到倒也漸漸薄有聲名,讓我這次進入倫達芮爾時少了許多困難。”
蘿紗暗自駭然,雖然紀貝姆看起來跟路人甲乙丙丁一樣沒什麼存在感,混跡人羣中確實很不惹眼,但被人跟了這麼久依然毫無所覺,回想起來不由有些發毛。如果他是敵人,自己不是早就不知遇險多少次了。幸而他向自己展現的笑容溫和無害。
“若是你有什麼煩惱,或是需要人幫忙出主意,不妨來問我吧。我會一直在你左右的。”老人從衣袋中掏出一把線香道,“你需要我幫忙時,只要燃起一支,我便會來找你的。”
艾裡隨哈林拉夫遣來的僕役到得他的宅邸,哈林拉夫殷勤地將他迎入內廳,兩人隨便閒談起來。
左丞相說的不外是他在官場上經歷過的風光和一些趣事。艾裡雖相當厭惡此人,也不得不承認他的口才是不錯,和他嘮嗑打屁間時間過得倒快。感覺上並沒有等很久,下人便進來通傳:“大人,納魯城主到了。”
哈林拉夫向艾裡告了個罪,道:“我先去招呼納魯城主。昨日他說有些事想與我商量,我估計可能會費些時間。老弟若是覺得悶,可以隨便走走逛逛。這裡的庭院園林倒是修得頗爲不俗。”
“大人請便。”
哈林拉夫走後,艾裡便不客氣地直往內院走去。哈林拉夫是城主着意巴結的對象,他所住的宅邸自然是城中最高檔的了。屋舍的恢宏華貴姑且不說,庭院內花圃亦是遍植名貴花木,流水山石點綴其中,虛實得宜、相互掩映,確實相當講究。
正想着怎麼找月炎,忽然察覺附近有人聲,他轉身看去,正與前方廂房窗後一位女子四目相對。女子面色頗爲憔悴,但這並未減其麗色,反而突出了那股嬌柔恬淡的氣質。
她是前幾日被希爾迪亞讓予哈林拉夫的安妮塔,發上依然戴着舞會那晚的那隻黑珍珠髮簪。這裡是哈林拉夫的府邸,看見她自是很正常的事。
安妮塔略一思忖也認出了艾裡,輕移蓮步出了廂房向他行來。“你怎會來這裡?”眼中忽地放出粲然光芒,“……可、可是他有什麼話要你帶給我?”
“……”艾裡一時沒反應過來“他”指的是誰,隨即明白了。
安妮塔大概誤會是希爾迪亞差自己來找她,方纔這樣大喜過望。他梗住了,不知該如何回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