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黑旗軍的聖女和聖劍士嗎?果然不同一般。”
自遠處目睹那兩人在城頭上的耀眼表現,仁明王縱是立場對立,也不得不由衷感嘆道。
爲免遭危險,一開戰仁明王就下了城樓,被護送到附近一座可以望見城頭戰況的高樓上督戰。當然,羅炎這救命傘是不可能不留在身邊守護的。而薩拉司坦善於謀略策劃,臨陣作戰則非他所長,也隨行於國君身側。另有其他將領在城樓上指揮應戰。
蘿紗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成爲了別人評論的對象,她本也從來不是會在意旁人眼光的忸怩女子。此時她正專心凌虐眼前的一隊魔法師。在她而言,戰場上的血腥拼殺已經漸漸變成了她宣泄心情的手段。
隨着體內魔性一面日漸高昂,她發現殺戮戰鬥時,這些時日來糾纏心頭的憂傷哀怨纔會紓解稍許。漸漸地,戰鬥之於她幾乎成爲了一種享受,每次面對敵手時都專注投入。
可憐被她盯上的那隊魔法師,合力支撐起的防護結界被人家幾個魔法便打散,相反自己這邊的攻擊卻被人不動聲色地盡數化去,而自己連人家究竟用的是什麼手法都看不出來!這魔神化身般的少女又逼得極近,已沒有退避餘地,這些平日裡自視甚高的法師們一個個只能蒼白了臉駭然瞪着蘿紗,由得她宰割。
虛浮半空,蘿紗冷然睨視着地上瑟瑟發抖的凱曼魔法師,身上彷彿自然散發出一股耀眼光華,叫人難以逼視。那雙黑色眼眸中,竟泛起星星點點的深紫光芒。那是蘿紗全力施展魔法時魔族血統主導身體,不由自主泄露出的魔性特徵。幸而戰場上的人爲她威勢所震懾,也沒人覺察。
蘿紗腦中正思量着該用什麼魔法進行最後一擊,讓這些魔法師至少十天半月內無法再妨礙盟軍的行動,忽然一道粗大如巨木的閃電從她頭上轟然落下,其中蘊含的力量之強,竟是遠超先前凱曼魔法師的一切反擊!蘿紗措不及防之下,護身結界被一擊貫穿。雖然及時以逆魔法化解了閃電的大部分威力,身子仍是一陣發麻,難以動彈。
這還是蘿紗第一次在凱曼的戰場上吃到虧。她盡力扭動僵硬的脖頸,眼光四轉,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原來大部分凱曼魔法師們都已聚集到了一處。城頭人潮涌動,自己剛纔的注意力又都放在這裡,竟沒有留意到其他魔法師對自己的突襲已經反應過來,開始協力對付自己。
能留守帝都的魔法師,多是有相當地位的中級以上法師,無論是其本身實力還是配合作戰的技巧都有相當高水準。那道巨大閃電便是十餘位老魔法師合力發動的合作魔法,難怪威力非同一般。
近百位凱曼魔法師或發動合作魔法,或相互配合着施法,向聖女發起了不間斷的魔法連擊。蘿紗纔剛看清情況,還不及有所反應,凱曼魔法師那邊便又有好幾道強力魔法已經準備妥當。一時間,流轉着奇妙光色的魔法結界將魔法師羣罩得嚴嚴實實,而聖女上頭的天空就像是突然下起了一場五彩斑斕的暴雨,各種或常見或罕見的魔法劈頭蓋腦地向她轟落。
縱然不斷轉化魔法力維持護身結界已成爲蘿紗本能的動作,這些魔法雖能穿透結界,也已被削弱了大部分威力,蘿紗還是一時被打得回不過氣來。
凱曼魔法師平日訓練有素,相互的配合十分默契,施法時間都拿捏得恰到好處。魔法一道接一道地發動起來,竟沒有半分可以讓蘿紗緩過勁兒進行反擊的空隙!
蘿紗雖然幾乎是動念就可發動魔法,但至少也要“動念”。可每次都是還沒等她從上一記魔法攻擊造成的僵直狀態回過神來,下一記就又招呼了過來。她根本連“動念”的時間都沒有,又如何能迴避或施展魔法反擊?任蘿紗原本的本領再強,竟也只能愣愣站在原地承受着暴風驟雨般的魔法轟擊。儘管她的護身結界仍在運轉,護住她不致受太大傷害,但蘿紗要反擊卻是力有不逮。
至於凱曼魔法師那邊,雖然看起來是完全壓制住了聖女,其實也自有他們的苦處。每個魔法師心裡都明白,只要自己這邊的魔法攻擊節奏稍亂,又或是有幾次魔法的威力不足,讓聖女緩過氣來反擊,好不容易纔壓制住她的局面就會完全崩潰。因而每個人都是戰戰兢兢地全力施爲,不敢稍有疏忽懈怠。這近百位凱曼魔法師必須把所有力量都用來對付蘿紗,再無餘力去阻礙盟軍的攻擊,換個角度來說,他們其實也等於被蘿紗完全牽制住了。
這其中的微妙均勢,明眼人一望便知。見凱曼這邊傾所有魔法師之力,才勉強牽制住聖女一人,仁明王看得心中驚歎不已,唏聲道:“黑旗軍的聖女看來年紀輕輕,本領竟似乎還在當年我國的護國女神修雅之上!不能爲我所用,真是可惜!”
說到這,瞥見身邊的薩拉司坦,國王忽地淡淡問道:“記得薩拉司坦當年亦被稱爲少見的魔法天才,不知與這女子相較又如何呢?”
仁明王原本對薩拉司坦事事倚重,但隨着近來戰局的急轉直下,他日漸質疑起薩拉司坦的能力,態度越來越陰晴不定。此時他便藉着聖女之事,發泄心中不滿,有心折墮一下薩拉司坦的顏面。
國王的用心,薩拉司坦自然看得明白,也只能如他所願作出赧顏,垂首應道:“臣多有不及,慚愧……”
聽仁明王冷哼一聲,不再說話,薩拉司坦方擡起頭來,目光靜靜凝視城頭上那處於各色絢爛魔法光芒包圍中的白衣少女,臉上神色卻非是遭主上訓斥後的羞惱或嫉恨,而是有着失落、了悟、自嘲甚至還透出一絲欣然的極複雜表情。
“雖然早就知道終有一日,你必會展露耀眼光華,也還是沒想到你再次出現在我面前時,竟會是這麼一番驚心動魄的大場面哪!”
仁明王是早已經認不出蘿紗了。當年追封修雅時蘿紗曾進宮覲見,還是王子的仁明王其實已見過她。不過當時蘿紗尚年幼,之後又一直沒有什麼搶眼表現,仁明王登基後忙於爭霸天下的大業,留意的也都是能幫他得天下的有用人才,蘿紗這才能平平的過氣護國女神的遺孤自然早被他忘到腦後。但蘿紗一出現,薩拉司坦就已認出她來了。對他來說,這個師妹卻一直是個極爲特別的存在。
他一身魔法本領,是承她母親的恩惠而得來,他今日所擁有的地位,原本也應歸屬真正傳承修雅血脈的她……他從來沒有忘記在她幼年時曾經展露過多麼驚人的魔法天賦,只要稍有用心,她的魔法修爲是不可能像她後來所表現的那樣庸碌平凡的。所以,從她在那一場決定兩人中誰繼承修雅職位的魔法比試中以懸殊差距落敗時起,他就知道她是刻意退讓的了。
比試結果出來後,衆多師長和同學們環繞身側,爭相向他祝賀。他卻很難擠出笑容迴應。沒有人能明白當時他心中真正的感受。
身爲女子不貞所生之子的不光彩出身,讓他自小飽受旁人嘲笑冷眼,因而他很早就學會了弱者永遠是被人踩在腳下的一方,惟有力量纔是立身之根本的道理。任何會阻礙自己前進的情感,都沒有必要留存,而他也確實這麼做了。當自己與蘿紗之間,只有一個能掌握住出人頭地的機會時,他毫不猶豫地拋開了與她的兄妹之情。
付出了八年的艱辛,投入了全部的心力,爲的就是證明不依靠任何人的蔭庇,用自己的力量也能贏得成功!
可是,她的退讓卻讓成功的滋味完全變了味。
傾盡全力才爭取到的勝利,卻原來是人家故意讓給自己的。對方根本從來沒把這放在眼裡!
這樣得來的成功不能證明任何事。
幾年的付出和努力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價值。自己依舊是靠着好運和他人恩惠才能立足的庸碌之輩!
蘿紗這自以爲對他好的做法,他非但無法有任何感激,更是滿心的怨憤。他期待的是一場堂堂正正的勝利來證明自己。如果大家各自盡了全力,就算落敗的是自己,他縱然失望也並非不能接受。蘿紗對這場決定兩人前途的比試的漫不經心,根本是對這些年來投入無數心力的自己最大的嘲弄和侮辱!
而她輕易放棄原本光明的前程,這種對待自己人生的態度,也讓時時鞭策自己不忘上進的他完全不能認同。兩人自小相伴長大,終歸有一份情分在。蘿紗自甘淪落的行爲讓他又是氣惱又是惋惜。
正是因爲這些連他自己也很難解釋清楚的微妙情緒,後來每次見到她時,薩拉司坦都擺出了犀利尖刻的態度。故意以言辭刻薄於她,亦是希望能激得她傷心惱怒,放下對自己無謂的兄妹之誼,振作起來有所成就。他不想看到曾被自己當做妹妹般疼愛的女孩因爲自己的緣故而一事無成。蘿紗擁有曾令自己暗羨不已的非凡天賦,該當放出屬於她的光彩的。
然而,雖是一直盼望她有一天會展露光彩,他卻也料想不到真正看到時自己的心情竟如此複雜。
蘿紗已早非昔日默默無名之輩。今日的她不僅是在大陸上具有舉足輕重地位的黑旗軍聖女,聲名已不在其母之下,更已擁有了一身強得駭人聽聞的魔法實力,再看不到半分昔日施起法來錯漏百出的青澀模樣。當日她逃離帝都時雖是倉皇落魄,現在卻攜千軍萬馬氣勢如虹地殺將回來!凱曼會陷入眼下的困境,其中亦有不少要歸咎於她,當可算是衣錦榮歸了。
反觀自己,論魔法修爲,在一般人類法師中雖還算不錯,卻與蘿紗以一當百的表現完全沒有可比性;論成就地位,自己輔佐的凱曼漸落下風,而今落到都城受困的窘境,高下也不言自明。若拉寇迪真的被攻破,自己還有什麼臉面與她相見?
薩拉司坦凝注於蘿紗身上的眼神漸漸變得決絕。除了求勝,他已沒有別的退路!
爲了成就功業,自己背棄了與蘿紗的情誼,甚至還召喚出修雅付出生命封印的魔王重降人世。在辜負了她們母女這麼多之後,自己絕對不能夠失敗!
便在薩拉司坦心緒變化的片刻間,城頭上的情況又有所變化。艾裡雖與蘿紗分頭行動,卻始終有在留意着蘿紗的情況。見她被凱曼魔法師接連攻擊,光捱打還不了手,他急忙一路殺向她的方位趕去援手。眼下凱曼魔法師的全部戰力都用在壓制蘿紗上,而一般將士又怎可能是艾裡的對手?他就這麼一路勢如破竹地直闖過去,所到之處莫不是人仰馬翻,以驚人的速度不斷縮短與蘿紗間的距離!
薩拉司坦記得這聖劍士先前也是以飛行術飛上城頭的,可見他在魔法方面必定也有造詣。心知蘿紗若得他之助脫身,兩人聯起手來,己方好不容易維持的均勢必將被打破,情勢就會惡化到無可挽回的地步!薩拉司坦忙把心神重新專注於戰事之上,急急將利害向仁明王說明,請求道:
“陛下!聖劍士實力太強,我軍一般將士絕非他敵手!請即刻派羅炎出戰吧!”
仁明王明白薩拉司坦顧慮得有理,戰場上確實急需羅炎的力量,而自己隱身城中高樓上,一時應不致有性命危險。況且這裡到城頭的距離不算太遠,在施加給羅炎的命令中也早就預設了以保護自己安全爲第一優先這一條,萬一出什麼事羅炎也應能及時發現趕回救援。因而他爽快地依言向羅炎下令:“去,替我把那聖劍士艾裡除掉!”
“去?還真是使喚狗的口氣哪!”羅炎心中冷笑,也只能遵令。
他正要起身,又被國王喚住。剛纔仁明王話一出口,想想又怕被羅炎藉着自己這道命令,在“殺聖劍士”的時候力道故意放得沒邊沒際,到時候聖劍士還沒死,自己這邊的軍隊倒是倒下一大片,又或是城樓被轟出個大口子,忙補充交代了一句:“別讓他或者你的任何舉動波及城樓和軍隊!”
羅炎冷哼一聲,飛身去了。
在這幾句話的工夫裡,艾裡已趕到蘿紗近側,不假思索地擋在她身前施展逆魔法,替她頂住凱曼的魔法攻擊。
不過艾裡儘管懂得轉化魔法力,但以逆魔法消解魔法攻擊卻要求施術者對魔法性質的瞭解、魔力操控的技巧都有相當高的水準,這樣纔可能恰到好處地適時將魔力化解乾淨。這對視魔法書爲天書的聖劍士來說,自然是遠遠超越了他的能力極限。艾裡雖勉力支撐,仍是無法全數化解,殘餘三四分威力的魔法仍是雹雨般轟落下來。
他知道自己一讓,遭殃的就是身後的蘿紗,一咬牙,便決意自己硬生生全數承受下來!
艾裡不似蘿紗懂得許多高深的防護結界以護身,只能勉力猛一揮劍,半靠武力半靠魔法力地抽空上方一段空間的空氣,形成一道真空屏障。凱曼的魔法攻擊經真空屏障一隔,再落下來又削弱了一半,已只有最初一分的破壞力。
話雖如此,但這些魔法隨便一個都是集合凱曼數十位魔法師之力所發出的,就是一分威力也相當驚人。魔法與武道大不相同,武力的傷害還能設法轉移卸開力道減輕傷害,而魔法的破壞力都是切切實實作用於人身上。縱然艾裡曾受魔核光炮爆炸之力衝擊,自身又能轉化魔力,無形中抗魔能力已遠勝常人,一時也痛得白了臉色,動彈不得做聲不能,腳下卻始終穩穩的不肯退讓半步。
得他這麼一阻攔,蘿紗承受的壓力被他分擔了片刻,心神終於能寧定下來。方一回神,看到的便是艾裡爲自己擋住魔法的背影。雖然自後方看不到他正臉,也能想像得到他咬牙爲自己頂住這些魔法的神色是何等堅毅無悔。她只覺心頭忽然咯噔一聲,本以爲已經如冰如石的冷硬心房似乎裂了道縫,汩汩地又流出些柔軟的東西來……
一恢復行動,蘿紗忙施展比艾裡高明不知多少倍的逆魔法,重新將艾裡的壓力擔當回去。穩住陣腳後,她邊抵擋着攻勢,邊上前幾步捱到艾裡旁邊,擡頭看着他,動容喚道:“艾裡,你……”
艾裡才從凱曼的攻勢下輕鬆了些,側頭見蘿紗凝望自己,眸子瑩亮亮的,脣角似翹非翹,容色生動鮮活,便像是有什麼東西自內復甦了起來,他心猛一驚。剛纔爲她抵擋攻擊,乃是情急下自然而然的舉動,顧不上多想,現在卻不由瞻頭顧尾起來。不敢聽她下面要說什麼,艾裡趕在前頭搶着囑咐道:“我去挑了那些魔法師,你先一個人儘量撐着些。他們如果分出人對付我,你有餘力就和我協力攻擊。”
話畢,不等她回答,他就調頭往凱曼魔法師那邊急急飛去了。
蘿紗不是看不出他的用意,剛舒展開的面容一僵。黑眸中微微閃過瑩潤水光,隨即便又回覆爲原本黑鑽般的冷硬幽深。黑髮少女只是無言地望着艾裡離去。
艾裡一路向凱曼魔法師拼命趕去,一半是衝着戰況緊急,耽擱不得,倒有另一半是爲了讓自己不要去想蘿紗此刻會是怎樣一番表情。當然,看是絕對不敢回頭看的。
前頭的凱曼魔法師見這兩個煞神竟會合作一處,一同朝自己這邊下手,都惶恐慌亂不已。艾裡還沒到,那邊陣腳就已經有些亂了。先前魔法師與聖女魔法拼鬥時,一般士兵早遠遠避開去免遭波及,艾裡猝然發難,一時也趕不過來堵截。但就算能趕得上,又有幾人能讓他的步伐緩上一緩?雖還是有不少箭矢向他射來,也都被他輕易撥打開去。
眼看凱曼魔法師這趟就要遭殃,忽然空中一道黑影自城中朝這裡飛瀉而來。四面的凱曼將士只覺眼睛一花,再看時半空中便多出一人,已攔住了聖劍士去路。那人雖然一身白袍,看來並非一般凱曼軍方的人,不過四下凱曼將士見他一出現就攔阻下先前風頭勁盛的聖劍士,都大聲叫起好來,冀望這白袍人能製得住聖劍士。
轟然一片助威聲中,艾裡注目眼前纔沒有分別多久的……該算是敵人的羅炎,心中暗自苦笑:“需要助威加油的人,明明該是我纔對!”
羅炎負手而立,卻無傲然之態而徒見哀涼。目光淡淡掃到艾裡臉上,傳來的話聲也是淡淡的:“有沒有興趣改換名號?”
艾裡一聽此言,知道羅炎這趟所受仁明王之命是要取自己的性命了,而羅炎很自信有擊殺自己的能力,可見上次被自己抓住的弱點果然已經彌補妥當了。艾裡苦笑搖搖頭。改名字鑽空子的把戲,若是隔着一段距離還可拖延時間頂一頂事,現在仁明王本人就在現場盯着,有什麼不妥都可以當場決斷,這種狡計就派不上用場了。
“不必了。這就動手吧!”
他們都是心竅剔透玲瓏的明白人,話只需說一分便足夠。兩人都知今日已沒有退路,艾裡話聲一落,兩道身影就如翩燕驚鴻般上下翻飛,戰作了一團。
羅炎本就是縱橫天地無人能當的人物,艾裡現今亦已站到了和他相近層次的位置上,兩人都可稱得上絕世強者之名。這般兩人全力互搏,場面之宏大酷烈自是不言而喻。同一日羅炎行刺聖王時聖愛希恩特盟軍見識到的驚心動魄的戰鬥情景,現在又在帝都城頭再次上演。
而這一次的觀者更多。除了城上城下的凱曼守軍和聖愛希恩特盟軍萬千兵馬,帝都城中萬千民衆也從各處悄悄窺視城樓戰事。
帝都繁華奢靡,城中不乏高樓華廈,從這些樓頂居高臨下,就可將城外戰況看個大概。仁明王藏身之處,便是其中一座。其他衆多高樓上,也多半沒空閒着。恐懼戰禍的城中民衆生怕城破,惴惴難安,怎能在家中安坐得下?有條件的便多半蜂擁到那些高樓上窺探戰況,巴望着能早一步知道勝負——雖然知道勝負不見得就能對城破後他們的命運有什麼改變。
雖然羅炎受仁明王不得波及城池的約束,刻意將艾裡逼上高空,氣勁也頗多約束,但他們這等絕世高手過招時的聲勢終非尋常可比。單是兩人氣勁交擊的鳴響就振聾發聵,舉城皆聞。聞者即使緊捂雙耳,聲音仍是硬生生鑽入耳來,並不減弱分毫,隱然間如令天地變色的風嘯雷鳴,聞者無不暗生敬畏之意。那些縮在牀頭髮抖,沒看見戰況的民衆免不了心神動盪,驚疑着外面莫不是天神交戰?!
而艾裡和羅炎在高空交戰,只要是有往屋外張望的民衆大半看得分明。艾裡羅炎兩人於半空中身影已化得極小,底下的人只看得見一道灰影一道白影交纏在一處,分不清誰是誰。然而劍氣掌風,卻如一道道雪練似的四散飛掠迴旋,湛藍的天色也因此相形失色。偶有浮掠而過的雲彩霧氣,則立刻被絞得碎散無蹤。所謂風雲變色,驚天動地,亦不過如是!
兩人交手只不過片刻,城內外已興起無數駭嘆之聲,更有些愚夫愚婦朝着他們的方向跪拜不已。而這一刻城內外也不知有多少修行武道者胸臆間豪氣澎湃,涌現出相近的想法:我若有一日也能成爲這驚天動地一戰的主角,就不枉這一生了!
然而,在底下萬千軍民眼中艾裡固然是風光無比,箇中辛苦卻惟有他自己知道。這大出風頭的一戰如果能夠不打,他願意求遍所有的神佛!
一和羅炎交上手,他便知道自己先前的預料不幸地沒有分毫差錯。雖然只隔了半日工夫,對一般人來說或許吃頓飯睡個覺就過去了,但對羅炎這等修爲通神、才智卓絕的人物來說卻足以讓他想通很多事。況且羅炎有着漫長的壽命,一生際遇又十分動盪,數百年中經歷了太多戰事,其中有許多是遠遠超越人界水平的魔界強者,也見識過了無數的奇功絕藝。這無數場戰鬥的記憶和經驗,便是一個尋常人類永遠也不可能得到的寶藏!一旦有需要,羅炎就能從中得到極大的收益。
因而,這番再次交手,羅炎的表現相比先前已是脫胎換骨一般。雖然僅僅半天不到的修行時間還不足以讓他將所有高深的戰鬥技藝融會貫通,創造出一套獨屬於他的高深劍技,不過憑他現在對武道劍藝的認知,已經足以剋制艾裡那套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打法。
現在羅炎對劍技的認識大大提高,要看穿艾裡的劍技已非難事。他並不需要憑藉什麼特別強悍的劍技去正面擊敗艾裡,他只要穩紮穩打地應付艾裡那犀利的劍,同時不再受艾裡劍技牽引而露出破綻,就可以靠自身對力量出神入化的操控和運用技巧而漸漸站穩優勢,直到一步步耗盡艾裡的力量,將他逼入死地!
這決定勝敗的利害關係,艾裡和羅炎都心裡有數。勝負之數雖有少許運氣因素,根本上還是取決於實打實的雙方各項實力的差距。越是深諳武道的高手便越是如此,因爲他們已經極少可能爲策略計謀所矇蔽。艾裡就算明白其中道理,也無法扭轉局勢。
而在生死相拼的激戰中,羅炎眼中則閃動着與他動作間酷烈威勢極不相符的悲憫和無奈。儘管他本身的意志並不願意傷害艾裡,但仁明王的命令卻形成一股無形的力量,迫使他的身體作出非他所願的行動,竭盡全力地毀滅仁明王指定的敵人。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已再沒有轉圜的餘地!如果現在艾裡無法再支撐下去,他也只能依令向他痛下殺手。
如果說艾裡與羅炎以往的戰鬥尚有迴旋餘地的話,這一次便真正是生死存亡的關頭了。艾裡再也想不出什麼辦法能讓自己扭轉戰局,只有拼盡全力咬牙苦撐。反正稍一鬆懈就是死的話,除了盡力支持下去還能有什麼出路呢?
或許是因爲面臨的是真正要命的危機,無暇想七想八,艾裡發揮出的戰鬥力倒是略微超過了平時的水準。他現在與羅炎間的差距又不到天差地別的程度,左支右絀地倒也堅持了好一陣還沒有喪命。不過熬了這麼一段時間下來,身上已經傷痕累累,劃了十七八道血口。雖說與羅炎戰鬥的力量乃是借用天地之力,用不到多少本身的氣力,但隨着鮮血一滴滴從傷口中流走,他正在緩慢而不間斷地逐漸虛弱下去,與羅炎之間的差距只會愈見懸殊!
或許……這次真的是到極限了吧!
艾裡心中慘然,已經有了死在這裡的覺悟——雖然這種覺悟從來沒有任何作用,覺不覺悟要死的還是會死。
在這種時刻,他反倒沒來由地感慨起來。這幾年自己的際遇也算奇了,波折重重地才走到了今天這一步。要是就這麼死掉,在旁人看來,等於是故事纔要進入高潮就突然被掐斷了一般吧?可現實就是現實,從來不必考慮聽故事人的感受。真死在這裡,又會怎樣?
他好笑地發現,生命面臨的危機越大,思緒好像反而越發的瑣碎無聊起來。就連現在還有閒心爲這個覺得好笑,本身也夠怪異的了……
正在胡思亂想,艾裡忽然沒來由地心絃一震,說不上哪裡不對勁,但就是覺得發生了什麼很不妥當的事……而幾乎就在同時,羅炎凌厲的攻勢也出現了一瞬間的遲滯,顯然他一樣感覺到了不對勁。兩人交換了一下視線,腦中頓時想到了同一處:現在與他們兩人同時有着緊密聯繫的只有一個人……莫非蘿紗那邊出了什麼事?!
一從打鬥中分心,以他們兩人超越常人的聽力,立刻察覺到下方傳來些許不正常的騷動聲。艾裡顧不上和羅炎多糾纏,沉身直往地面墜落下去。而他下落時並未展現攻擊意圖,便沒有與仁明王“不得波及城樓和軍隊”的命令相沖突,羅炎也就無需加以阻攔。同樣掛心蘿紗是不是出了什麼狀況,他尾隨着艾裡急速向下飛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