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剛纔一直維持着這個姿勢,右腿小腿上的肌肉細細的抽搐着,她知道他察覺到她的存在了。
可是傅冷琛,不痛嗎?打算這樣背對着她多久?
“你想找什麼?冰箱裡有胡籮卜汁,奶酪,牛奶,白水,啤酒,豆汁。”她對着他的背影,輕輕說。
他手一頓,猛然伸直了腰,轉過身,看着她,目光是一潭死水,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口渴了?”沙啞的聲音,暗沉居多,他這麼問着她,逆光而立,今夏卻能看清楚他鬢角爆出來的青筋。已經站了很久了。
今夏反射性的就搖了搖頭,她現在不能去冰箱那邊,不知道爲什麼,就是不能去,“最近治安不是太好,夜間我都有下來看看的習慣。”
“那你現在可以上去睡了。”他的嗓音始終很沉,也很乾澀,像火柴劃過火柴盒壁的聲音。
今夏沒動,目光明亮又放肆,順着他的身體下移,傅冷琛也跟着往下看,蹙眉了,“抱歉,我會打掃乾淨。”
她不聽,轉身按開客廳的燈,在餐桌上找到了急救箱,她在沙發上坐下,把急救箱放在膝蓋上,右手拍了拍旁邊的位置,“過來。”
“我自己可以處理。”他就是不動,滿臉的汗。
“過來。”她細聲細氣。
傅冷琛嘆氣,“麻煩你幫我拿一下假肢,就在你餐桌旁邊的櫥櫃下面。”
“怎麼過去的怎麼過來。”今夏不是有意爲難他,若他還想要左腿上面還在的部分,他就不該再碰假肢。
“我跳過來的,可是當着你的面,我就不好意思跳了。”他如實回答,深刻的側面,輪廓卻冷硬起來。沒有任何一個男人願意在心愛的女人面前泄露自己的任何弱點,那是不被允許的懦弱,太傷自尊,如同生生把臉上的那層皮撕扯下來那般讓人絕望。
今夏想了想,起身把沙發上鋪着的毛毯捲起來,又把急救箱抱上,走向他。然後把毛毯撲到地板上,搬過來一個矮凳子。
“坐下吧。”她蹲着,一邊攤開急救箱,一邊把消毒水棉棒準備好。
傅冷琛依言坐下,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的後腦勺,烏黑的髮尾繾綣着她白皙的脖子。圓圓的後腦上上面是一圈又一圈淡黃的光,隨着她動作的弧度消失又重現。
就像是他抓不住的夢。是夢,絕對是夢,微微泛苦的甜,酸澀的溫暖。
“如果你有點自覺就應該知道短期內不能再裝假肢了。”今夏幫他處理了一下化膿的傷口,包紮好,收拾了急救箱站起來。
傅冷琛盯着那半截怪物一樣的左腿不說話,拳頭緊了不是一星半點。
今夏知道他在想什麼,他一貫對自己要求甚高,可以說得上是苛刻。突然失去了小腿,無論是身體還是心理,他都處於極度頹廢不安和焦躁的狀態,光線氤氳在他雜亂的頭髮叢裡,彎着脖子,以至於突出的骨頭都清晰可見。
今夏很快地別過眼睛,走進廚房,不一會兒就端出了一杯濃茶,放在他面前,“喝點這個清清胃會好一些。”
他接過,抿着的有些乾燥的脣動了動,終究無言,欣喜於她一分半秒的觀察就知道自己要什麼,也難過於她總是不聲不響的爲他儘可能做到一切。
她拾起他扔在簍子裡的棉衣棉褲,轉頭看他貼身長袖足球短褲的樣子,蹙眉,“沒有別的衣服了嗎?蘇黎世雖然下着雪,可是不冷,你穿的太多了。”
他應聲看她,目光恍惚,手裡端着的玻璃杯斜了斜,聲音很淡,“出來的急,北京冷,沒有考慮太多。”
“傅一城說他有拜託這邊的一位華裔醫生照顧你的。”
他身子陡然一緊,聽她提到這個,他敏感的覺得她話中帶話,反正他好不容易進了屋,怎麼可能輕易再離開她們娘倆。只怪自己現在等同一個廢人,不說照顧她們,還得她反過來照顧自己。
“那個醫生家裡事情也不少,我不想麻煩他。況且,我不想每天的行蹤狀況老爺子都瞭若指掌。”
今夏點點頭,也是,傅一城都說他在家裡大鬧好幾個月,逃了又被抓回去,之後再逃,這次雖然逃了出來,想必也是身無分文,矜貴如他,如今身體還沒好,瘦成這幅慘樣,從那天在巷子裡不小心撞到了他到現在,這些天他都是在哪裡過的?
看着他的樣子她竟然還會難過,或許只是憐憫。就是這樣,趕他走的話一時半刻也說不出口了。
等他喝了幾口茶,今夏又拿了些開胃的清淡點心給他,讓他墊墊胃。等他吃完,她也起身,關掉客廳裡的大吊燈,走到樓梯口,“過來吧。”
傅冷琛僵了僵,臉色說不上多好看,他不想惹她生氣,卻又實在沒辦法在她面前單着腳跳來跳去,他的醜態他的脆弱,一絲一毫都要想盡辦法遮掩,誰都能看,獨獨除了她。
今夏淡淡地看着他,良久,深深嘆息,“樓梯一共三十階,憑你現在的狀態一個人是上不去的。我明天還要上班。”
瞥一眼她眼圈下的那層青黑,傅冷琛到底犟不下去了,磨磨蹭蹭蹦到樓梯口,她伸出雙手,柔白似玉玲瓏細緻,觸上去還是溫溫的。
兩個人都低着頭盯着樓梯,就這樣,誰也看不見誰,三十階很快就跳完了。
到了房間,他躺下,今夏走出來關上門,兩步之外就是自己的房間,她站在鋪着駝色地毯的走廊上,黑暗中神情不明。
她問自己,時隔多年,爲什麼和他相處起來還是那麼貼切又自然,彼此猜透彼此的心思。她照顧他,那般輕車熟路,就像回到多年前他爲她捱了十八刀那段艱難的康復的日子。
他的脾氣似乎好了很多。今夏失笑,淡淡自嘲,鬼知道是在她面前放低姿態故意隱忍還是真的改變了呢。
話說她想這麼多幹什麼呢。因爲她曾經是醫生,便改不了醫生的本質,醫生剛好善於照顧人。所以結論是自己想太多。
夢裡他被縮在一所黑房子裡,一面有兩個洞,洞外,一雙眼睛注視着他。
心口壓抑的厲害,傅冷琛大喘一口氣突然睜開了眼睛,一室明亮,乳色落地窗簾敞開一條縫,縫外,白雪皚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