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霏開在出租車裡裝睡。她不想和齊天朗說話,一來覺得尬尷,二來她也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
可是就算閉着眼睛,她也能感覺到齊天朗無數次輕微地朝她這邊探過身子,有一次甚至伸出手擱在她的額頭上試了試。林霏開想,你才發燒呢。
她沒醉,她只喝了半瓶啤酒而已。齊天朗也只喝了半瓶啤酒,剩下的九瓶,他都讓服務員拿走了。
林霏開的雙眼偷偷睜開一條縫,餘光掃過車窗外的景物。“師傅,在前面的第三個十字路口停。”
“好咧。”大半夜的,拉到這麼遠的客人,司機的聲音裡是掩飾不了的高興。
“這就到了?”齊天朗也往車窗外張望。
“你媽媽沒教過你嗎?不要讓陌生人知道你住在哪裡。”
“她死了。”
“啊!”
“三年前就死了。”
“······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她面朝他,結結巴巴地道歉。
“沒事,我早就接受了這個事實。”他表情漠然。
“······那你爸爸挺不容易的······把你培養得這麼優秀······”她無話找話。
“我五歲那年,爸爸就死了,後來我媽媽改嫁。現在的父親是我的繼父。”他好像在談論別人家的事情,或者複述一部影視劇的情節,與他沒有半點關係。
好可憐,好······冷血。林霏開想。“······所以你和你堂哥不同姓······”
“聰明能幹的高級記者林霏開小姐,你還真是後知後覺。”
“承蒙謬讚,不勝感激。你一進門,我就意識到這個問題了。只是不好意思當着你哥的面問你罷了。”
“那你就好意思當着我的面問我。”他不滿地嘟囔了一句,她當自己沒聽見。
出租車停下來。
林霏開拿過自己的包,打開車門。“早點回去休息,明天還要上班。”
“我送你吧,這麼晚了,你一個女孩子不方便。”齊天朗往車門外鑽。
“沒事,沒事,放心吧,我每次加班都這樣,我不害怕。”她把他推進去,大力關上車門。
出租車絕塵而去。
女孩子?二十九歲的女孩子?呵呵,林霏開乾笑兩聲。
這個路口的紅燈特別長,林霏開呆呆等了好久才紅轉綠。左右看過確信沒車輛,她才過斑馬線。剛走了幾步步,一輛電動車就呼嘯而來,不管綠燈不剎車,毫不客氣地蹭了她一下。包掉到地上,人也坐到地上。
林霏開恨不得破口大罵,但是電動車早跑得不見影了。
今天真是倒黴的一天,各種倒黴。林霏開使勁捶地,卻也只能自己爬起來。
一隻大手,伸到她眼前。她的目光順着胳膊,看到上半身,再看到臉。
又又是齊天朗!
正對着她微笑。昏黃的燈光下,單邊酒窩若隱若顯。好迷人。
他怎麼總在她最不想見到他的時候,一秒不差地出現呢?林霏開不理他,別過臉,不看他。
“這裡是馬路,很危險。”
林霏開不說話。
“剛纔被電動車撞,接下來還想被小汽車撞?”
林霏開堅持不說話。
齊天朗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抓她的手。林霏開像被馬蜂蟄了似的,把手縮回去,她一下子站起來了。
“林師傅······你果然······很倔犟。”齊天朗訕訕地說。
“不勞齊先生您費心。”
她彎腰撿起自己的包,忽覺胃裡翻涌,忍了幾下沒忍住,全部吐在馬路邊上了。
他拍着她的背,等她吐完,又遞上紙巾,幽幽地說:“這是看到我就要吐嗎?你是有多討厭我?”
林霏開接過紙巾,直襬手。
“不能喝就別喝,逞英雄······”
“不是酒,是醬鴨,我不能吃鴨子,一吃就難受。我外婆,我媽媽,都不能吃······”林霏開吐得上氣不接下氣。
“這還能遺傳——那你怎麼不和我哥說呀?死撐!”
“你哥請我去那麼高級的地方吃飯,還那麼熱情,我怎能拂了他的美意。”
“有什麼話就直說。不委屈別人,最後就會委屈自己。活該。”
“成人的世界,小孩子不懂。”
“哼!你不是不好意思說,你是看上我哥了。”
“滾!不要隨便猜測別人的心。”她送他一個白眼,擡腿就走。
他緊隨其後,又保持一點點距離。
走過斑馬線,林霏開突然轉身,定定地看了齊天朗半分鐘。他雙手插兜,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白□□球服,黑色外套,淺色棒球帽反戴在頭上。好年輕,好活力,好······誘惑人。
“齊天朗,你幹嘛?我警告你,你敢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打110,說你是色情狂,跟蹤我。”
齊天朗愣了愣,舉起雙手。“我只是擔心你,這麼晚了,林師傅,你一個女孩子不安全。”
“Shut up!站在那裡不許動,否則明天別去上班。”她指着他說,“我告訴你!我最討厭比自己小的男生,我再找男朋友,比自己小一個月小一天都不行,何況你比我小六歲。我知道我很有魅力,我知道你對我一見鍾情,但是我不會喜歡你,我們不可能!你最好放棄你那些骯髒的不可描述的想法,從我的世界滾出去,否則我不客氣!”她晃了晃拳頭。
他點點頭,往後退了兩步。“我明白!我很識趣。我承諾不追求你,而且我也沒說我要追求你啊。”
最後半句話林霏開選擇性耳聾。“還不走?”
“我不放心,我站在這裡不動。等你走得看不見了,我再離開,行嗎?我保證不跟着你,林師傅。”
“隨便你,矯情。”
林霏開逃命似的跑了。
她知道高聲說話是心虛的表現,她知道故作天真是膽怯的象徵。一切都只是她的保護色而已。再糾纏下去,她真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她真怕自己會不管不顧撲到齊天朗的懷裡。
她是瘋了嗎?
多久沒談戀愛了,多久沒人像這樣關心自己了,多久沒遇到有好感的人了。她的身邊,只有孤獨如鬼,形影不離。
六歲的差距,她連考慮都不會考慮他。況且,他們認識還沒超過二十四小時。她會相信他的鬼話?上一段失敗的愛情,耗去她十年光陰,刻骨銘心。下一段愛情,她不能再失敗了,至少她要把失敗的概率降到最低。畢竟她已經二十九歲了啊。
唉,林霏開啊林霏開,你的想象力太豐富了,人家明明已經說了不追求你啊。
夜風涼涼,讓人清醒。
林霏開在玄關處換拖鞋,叫了一聲康樂盈,無人應答。她想起來,康樂盈今天一大早就去成都出差了。
胃裡吐得乾乾淨淨,很不舒服。已經是半夜了,既不能吃東西,也不想吃東西,真鬱悶。
她到廚房燒熱水,多喝熱水總是不錯的,熱水治百病。兩大杯下肚,睏意全無。
林霏開坐在牀前的一小塊地毯上翻CD。雖然現在都已用電腦手機聽歌了,但是這些大學時代買的碟片,一直跟着她。並且,平時逛書店,她也會時不時買一些。閒暇的日子,聽一聽,感覺生活真美好,彷彿又回到從前那無憂無慮的時光中去了。
《少女的祈禱》響起。誰會這麼晚還給她打電話?
手機屏幕顯示的是“我愛媽媽”。
“媽媽!”
“霏霏,你還沒睡啊?”
“媽媽,你怎麼也沒睡?”
“你今早說晚上會打給我,我一直等,也沒接到你的電話。”
林霏開的眼淚往上涌。抱歉,她隨口一說,事後根本沒放在心上。
“我和你媽說,讓她等你下班就打給你,她偏不,偏說今天是你生日,可能要和同事慶祝,所以就一直等到現在還沒睡。”是爸爸的聲音。
林霏開知道,老家不像江城,沒什麼娛樂活動。夏天,城郊的居民基本上七八點就睡覺了,冬天則更早。
“哦,是啊。”林霏開擦掉眼淚,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一些。她說,“我和社裡的一幫同事去吃飯唱歌,剛剛纔到家,正準備打給你呢。”
“回來就好,早點睡覺。不要熬夜,不要吃垃圾食品。媽媽今早的語氣不太好,不要怪媽媽。”
“我沒吃垃圾食品······媽媽,沒事的······今天是我生日,我還沒和你說謝謝呢,謝謝你二十九年前辛苦生下我······你放心,我一定積極相親,每個月見十個男人。今年不管怎麼樣,我一定要找到男朋友,明年結婚,後年讓你抱外孫······”
“又說傻話!再怎麼着急,也不能亂來······霏霏,就算嫁不掉我們也不怕,爸爸媽媽養着你。一輩子的幸福,我們要慎重。找個你心疼他、他也懂得心疼你的人,兩個人在一起要互相知冷知熱,明白嗎?”
“我明白的,媽媽!”她明白的是,媽媽被尤行健嚇怕了。她的眼淚又涌出來了。
互道晚安,林霏開等媽媽先掛了電話,她才掛。看着屏幕漸漸暗下去,一股無助感如潮水般襲來。
眼淚滴在一張CD上,林霏開將它插入CD機,悠揚的樂曲立刻洋溢在房間裡。她關了燈,抱着腿坐在地毯上。這是希區柯克的電影《擒兇記》中的主題曲。大學時代,因爲尤行健很喜歡它,所以林霏開也很喜歡它。
世事不可強求,順其自然吧,我們不能預見未來。
齊天朗,突如其來的吻;章子楓,獨家釀造的醬油;尤行健,見面不相識的沉默······所有的一切,一切的所有······
黑暗使人有安全感,音樂也可以掩蓋某些不想讓別人聽見的聲音。林霏開再也不能僞裝自己,再也不能控制自己。她倒在地毯上,縮成一團,嚎啕痛哭,哭得撕心裂肺。
夜半無人時的痛哭,纔是真正的痛哭。
窗簾隨風飄動,月光從縫隙中照進來,一屋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