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鄉很小。
鄉鎮衛生所更小。
一扇四四方方的窗戶之後,西裝男站在窗簾與牆壁所構成的陰影之中,看向不遠處的桃花樹。
桃花樹已經枯萎了,只有橫生而出的枝椏還兀自佇立。
像風化了的岩石,千瘡百孔地堅硬。
他的身後,病牀上躺着王媽,病牀邊坐着他的同伴之一。
另外的一個同伴,正引着衛生所的醫生整村子裡亂逛。
王媽此時已經從昏迷之中醒來。
不知是否因爲咒法反噬,陰煞衝擊的緣故,她目光呆滯,嘴角溢出口水,始終在喃喃着旁人聽不懂的話。
西裝男的同伴坐在牀邊的椅子上。他姓莊名振,是特勤處裡負責使用器械的研究人員之一。
特勤處的研究人員與普通的研究人員不太相同,他們更注重理論結合實際——正是他現在在做的事情。
莊振擺弄着自己放在牀頭櫃的東西。
那是一塊向古老的隨身聽一樣的設備,但比隨聲聽大上不少。材質也很特別,像是某種閃爍着星芒的合金做成的。
如同心電圖中使用的薄片正貼在王媽的左腦上。薄片末端的接線則直接連載“隨聲聽”上。隨聲聽中還插着一副耳機,耳機正塞在他的耳朵裡。
他每問一句話,就要停下來聆聽很久。
但這一交流總體所花的時間不長。
片刻後,莊振收起儀器,從牀邊的椅子上站起來:“這些是她念的最多的字句。”
一張紙遞到了西裝男面前。
西裝男低頭看去:
“美美”、“殺”、“李時”、“和和(呵呵?)”
“這個。”
西裝男的手指指向最後那個“和和”。
“和合。和合二仙,古代傳說裡的一個姻緣神。”
“這個。”
他的手指緩緩移到最前面“王美美”的位置:
“事主的女兒。”
“這個。”
手指移到第三個位置,“李時”的位置!
“查他。”
現實之中發生了什麼事情,嶽輕暫且不知道。
他從桃花鄉回到家裡之後,只在沙發上休息了一小會,就迷迷糊糊地閉上眼睛,進入了夢中世界。
自從廣城回來以後,夢中世界與太微一直沒有出現,這一次意料之外地進入了這裡,尤其看見太微正盤坐在樹下烹茶煮水的時候,他還挺高興的:
“你怎麼出來了?”
太微呵呵笑道:“不高興我出來?”
嶽輕走過去盤坐在太微的對面。這裡剛好有兩塊石頭。太微坐一塊,嶽輕坐另外一塊:“誤會我了!我想問問你出來的條件,讓你沒事多出來幾次。”
太微脣角又翹了翹:“放心吧。當你需要我的時候,我總會出現的。至於這次叫你進來,主要是爲了……”
他一招手,手裡出現了一塊羅盤。
嶽輕定睛一看,這不就是自己那塊好吃懶做的渡厄盤嗎?
太微又一招手,地上突然多了一條匍匐的血藤。
血藤甫一出現,猶如蛇一樣昂首嘶鳴!
嶽輕忙道:“快敲暈它!”
太微不疾不徐:“這塊羅盤不是這麼用的,它其實……”
嶽輕震驚道:“它居然不是這麼用的?!”
太微:“它當然不是這麼用的,它其實……”
血藤虎視眈眈,這時忽然向前猛地一撲!
“啪!”
太微順手就用羅盤把血藤給敲暈。
嶽輕:“……”
太微:“……”
天地之間似乎響起了一聲屬於羅盤的哀鳴。
“等等,”太微一臉糾結:“雖然我後期也喜歡這樣用羅盤,但它一開始的用途確實不是這樣的——”
嶽輕一臉我懂,我什麼都懂。
“算了,你看好了。”太微長嘆一聲,搖搖頭,伸手招來一團靈氣,注入羅盤的天池之中。
只見一團氤氳注入羅盤最中心的天池之後,雲化作雨,雨化作河,河化作山川草木!猶如一個世界的開端在嶽輕眼前倏忽而現!
置於另外一個人手中的羅盤突然放大。
放到無數大。
嶽輕一晃眼之間覺得自己成爲了一芥微粒。
羅盤在他眼前遮天蔽日,指針在他面前震顫山河。
只見三盤三針齊動。先後天六十四卦浮空,三層二十四向墜地。
世界被拘束於咫尺之間,樹木山川天地日月,一樣樣開始分割與扭曲,變成視線裡一塊一塊的碎片。
嶽輕正自震撼難言,就聽這漩渦之中,太微且笑且歌,曼聲吟道:
“八極分世界,十方九向運。渡厄列乾坤,翻覆兇成吉。天地縱有靈,呵呵——不如掌中盤啊!”
話音未落,天地已經開始震盪崩潰。
嶽輕知道這是他將要離開夢中世界的先兆,連忙將之前沒有來得及問的東西給問了:
“桃花樹將謝開顏拉進了前世的輪迴之中是因爲謝開顏命局與桃花煞糾纏不休,爲什麼我也能進去,甚至在最後的時候還成爲了謝開顏夢中的一個人?”
“那是因爲——”
太微的身影始終不見。他的聲音忽遠忽近,忽大忽小。
“那也許,也是你自己的故事……”
嶽輕猛地自夢中醒來了!
他一下子從沙發上坐起來,蓋在上半身的衣服順着他的動作滑下了少許。
他有些怔怔的,耳邊兀自還回蕩着太微在夢中說的最後一句話。
那也許,也是你自己的故事……
這怎麼可能?
嶽輕失笑,正要走下沙發,卻注意到身上蓋了一件之前沒有的外套。
這件衣服怎麼跑到我身上的?
嶽輕腦筋一轉,伸手在衣服邊沿摸了摸,很快摸到兩個被尖牙咬出來的窟窿。
他擡擡眼,看見擁有尖牙的主人披着一身雪白毛皮,倚靠在窗戶上,怔怔地看着屋外淅淅瀝瀝的小雨,一動不動,如窗戶內積攢了一小團冬日未化的雪。
這麼一隻傷心至極的貓呆在窗口上,嶽輕都有點不忍心了。
“招財。”嶽輕說。
沒人理他。
“大珠。”嶽輕換了個名字說。
沒人理他。
“謝開顏。”嶽輕長嘆一聲,把窗臺上的貓給抄進了懷裡,“前兩個名字難道不比你本身的名字好聽得多了嗎?”
貓在嶽輕懷裡一動不動。
謝開顏在嶽輕懷裡一動不動。
嶽輕摸了摸貓的腦袋,沒動。
嶽輕又撓了撓貓的下巴,還是沒動。
嶽輕最後擡了擡貓的尾巴,但尾巴如鋼鞭一樣死死扣下去,就是不給擡起來。
嶽輕無可奈何,只好抓着貓的左前足拍了一下窗臺。
一隻貓爪印清晰地陷入瓷磚內。
嶽輕又從摸出一枚打火機,打出火來對着貓爪子燒。
燒了五分鐘,燙得嶽輕都鬆了手,貓爪子也連一根毛都沒焦掉。
現在終於走到最後一步了!
嶽輕抱着貓來到茶几旁,從茶几下抽出之前砍過羅盤的菜刀,對準貓爪子一刀揮下!
噹啷一聲金屬敲擊聲。
貓爪子毛事沒有,縱橫江湖多年的砍刀崩出了一個口子。
“力大無窮,水火不侵,刀槍不入……”
嶽輕一一例數貓身的優點,“都有這麼多好處了,你愁眉苦臉地幹什麼?不就是——”
他將貓舉到眼前,人眼對貓眼:
“變小了一點嗎?”
當視線中佔滿另外一個人的輪廓之後,謝開顏終於開口說話,語氣淡淡:
“我寧願是一隻鬼,也不要變成一隻貓。”
“你就算是貓,也是一隻神貓。多少人還羨慕不來呢。”嶽輕誠懇說。
謝開顏沉默不語,心中根本沒法邁過這個坎。身爲鬼也就算了,好歹是從人變來的;但成爲一隻貓,別管這隻貓是什麼神獸怪獸,他都不再是人了……
“其實現在的問題也就只有兩個。”
嶽輕把貓放在了茶几上,自己在茶几前來回踱步。
嶽輕抱着謝開顏的時候謝開顏心情低落,等嶽輕將謝開顏放下之後,謝開顏的目光卻又忍不住追隨嶽輕。
這是他醒來之後接觸最多的一個人。
這是陪他一起看過前世今生,解開了他許多疑惑的一個人。
他聽着對方的聲音:
“第一,你爲什麼會變成一隻貓。”
“第二,你究竟是一隻貓還是一個人。”
“第三,你需要什麼條件才能重新變回人。”
“恰好之前你桃花命局的問題解決了,現在只是多了個新的要解決的問題而已。”
嶽輕停下腳步,一偏頭,笑道:
“我們再把它也給解決不就好了?”
“你……”
謝開顏突然出聲,聲音聽在自己耳朵裡,有幾分迷惑:
“爲什麼對我這麼好?”
嶽輕先是一愣,接着啼笑皆非。
他將謝開顏重新從桌子上抱了起來,讓謝開顏站立在自己的掌心。
被人捧着上上下下,有一種神奇的感覺。
謝開顏低頭沉思,聽嶽輕說:
“如果這都叫對你這麼好,那之前的是多沒有人對你好?”
話落下來,像手指在掌心撓了一下。
有點癢。
謝開顏突然不太自在,從嶽輕手裡跳到了桌子上,點了下桌子上的手機:“你睡覺的時候,這個響了。”
嶽輕拿起手機一看,發現張崢發來的短信,讓他沒事過去一趟,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和嶽輕商量。
嶽輕將手機收了,操起桌上的貓說:
“走,我們出門去吃大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