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輕做了一個挺長的夢,自夢中轉醒的一剎那,他砸了下嘴,嘴裡還殘留着一絲用八千八百八十八種奇花異草釀造而成的八仙酒的滋味。
然後他就發現自己正平躺在一處石臺上,先前在棺中消失的謝開顏正酣睡在他身旁,雙手環着他的腰,腦袋枕着他的胸膛,一隻腿還架在他的腿上邊,將他整個人抱得結結實實地。
嶽輕撩起了一絲游到自己脖子邊,撓得脖子癢的頭髮。
睡在他身上的人被長髮遮了臉,只有一塊白皙的額角露了出來,黑白對比鮮明,嶽輕盯得久了,總覺得那裡應該長出一隻角來,就像是夢境裡“顏”本身的形態。
還真被太微說中了。
這既是謝開顏的故事,也是我的故事。
謝開顏找了那麼久的人居然是我,想想還挺……
嶽輕正自琢磨着自己此刻的感覺,突然感覺身上一動,趴在他胸口的謝開顏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
四目相對。
謝開顏用手撐着石板,下巴支在嶽輕胸膛上,正努力整理渾噩成一團的腦袋,試圖理清一切。
嶽輕看着謝開顏眼神渙散努力思考的模樣,有點忍不住,伸手撓了撓對方的脖子,又拍拍對方的腦袋。
做完這兩個小動作,他頓感找回手感,只覺內心一陣滿足,微微勾脣,笑道:“長大了啊。”
說完嶽輕就後悔了,因爲對着面前和自己一樣高大的男人說這句話,有點羞恥……
謝開顏:“……”
他跟着從前世的夢境中醒來,總算弄清楚了此刻的景況,也在一瞬間明白了爲什麼之前只有嶽輕每每能給自己不同的感覺。
他要找的人早已出現在身旁,他要尋找的回憶也一一歷歷在目。
謝開顏總覺得這個時候自己其實應該唏噓感慨,但是他看着嶽輕,再感覺兩人此刻的姿勢,第一個躥上腦海的念頭居然是他夢裡夢時那些親密無間的事情……
謝開顏明知道不應該這樣,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腦海與眼睛。
他定定地看着嶽輕,想象着嶽輕衣服下面的種種情況,一時之間,緋紅從被衣服遮住的脖頸處一路向上蔓延,爬過臉頰、耳朵、額頭……
嶽輕眼睜睜看着謝開顏膚色變化,只覺得像是一隻蝦掉入了熱水裡,“嗤”的一聲就紅了。
心中小小的羞恥消散,他納悶道:“怎麼了?”說完還伸手碰了碰謝開顏的臉,果然感覺滾燙的溫度從指間傳來。
謝開顏一下從嶽輕身上跳了起來,目光飛速挪開,挪得太快,難免顯出幾分狼狽:“沒什麼,就是想起了夢裡的事情。”
一句話間,‘夢裡’兩個字,他咬得特別輕,只有自己知道自己想說的究竟是哪個夢。
嶽輕跟着直起了身體。
他本來想和謝開顏聊聊夢裡有關他們前世的事情,尤其問一下謝開顏爲什麼會接連找了他這麼多世。但他目光向右的時候謝開顏轉臉向左,目光向左的時候謝開顏轉臉向右,等他從石臺上下來朝謝開顏上前一步時,謝開顏還連退了三步。
嶽輕:“……”
這是鬧什麼……之前不是還上天入地千方百計尋找我嗎?
他沒有想明白索性不想了,反正這點事情也不急在一時半會,便轉向四周,研究自己此刻身處的環境,一看之下,他還真的“咦”了一聲。
他們所在的地方似乎是一個天然的溶洞石室,周圍沒有多餘的東西,只在正中央的位置拔地而起一張石牀,就是剛纔兩人相擁而眠的地方。
此刻他們雖然身處地底,但周圍並不昏暗,因爲此刻正有一層冰藍色水凝狀的薄膜覆蓋在石洞之中。
這些薄膜就和之前覆蓋在棺材之上的薄膜一模一樣。
當時那層薄膜太薄,謝開顏碰觸到消失的時間太短,嶽輕根本沒有來得及分析那究竟是什麼東西,現在近距離一看,嶽輕發現藍色薄膜之中,還裹挾着半透明的光點。
那些光點一點點匯聚,在藍膜之中匯聚成一條小小的光的河流,光的河流並不只有一處,光點無時無刻不在匯聚,一條條河流在藍膜之中形成,如同行走在大地上的水流,又如同貫穿人體的經絡。
它像是有生命一樣。
嶽輕若有所思。
他光只是站在這裡,整個人就精神奕奕,每吸一口氣進入肺腔,五臟六腑就跟被水洗一遍似的舒服。
嶽輕的手指穿透面前的薄膜,沾染了些許光點,接着他再將手指抽出來,些許如螢火一樣的光點也跟着從藍色薄膜中飄了出來,靜靜在他手指上懸停片刻,一股腦兒擁進了手指之中。
嶽輕搓了一下手指,如果說剛纔還不確定的話,他現在已經肯定:
“這是……凝結爲實質的靈氣!”
“咦?”
屬於另外一個人的聲音在嶽輕說話的同時從身後傳來。
嶽輕回頭看去,發現謝開顏已經在不知何時走出了洞穴。
他來到謝開顏身旁,當面就是一株長滿珍珠的三珠樹,大樹底下鋪着五色土,五色土上,有車馬形的靈芝,胖娃娃似的人蔘精,最末尾的位置竟然還有一個煉丹爐,煉丹爐旁邊有一口泉,泉眼不小,嶽輕目力一向不錯,遠遠看去,還能看見有全身透明的巴掌大小的魚在泉中游曳。
丹爐之後就是石壁,石壁上邊被人工開鑿出一道道格子,格子裡放置了許多竹簡,不知裡頭究竟記錄有什麼內容。
花圃往前卻又是另外一番模樣,只見一道柔柔的光懸停遠處,似水淌出,不知道光暈之後究竟藏着什麼東西。
“怎麼了?”嶽輕一眼掃過前方情況,轉向謝開顏。
“我感覺前面有一件東西……好像是我的……”謝開顏說,說到一半發現自己與嶽輕目光相對,他愣了一下,跟着眼神一陣飄忽,視線又從嶽輕身上飄開了。
“……”嶽輕。
好像不是錯覺啊,他心想,對方真的在躲着我。
沒見到的時候一直找我,見到了開始躲我。
嶽輕百思不得其解。
這究竟是什麼毛病?
謝開顏只是有點不好意思看向嶽輕。
當意識到自己心心念念找的人就站在自己身前的時候,當意識自己對對方真正的想法的時候,哪怕只是站在對方身旁,他都覺得心跳加速,手心冒汗。
跟着他突然想起一個重要的問題:
他對嶽輕的心意不容置疑。
但嶽輕對他的呢?
“砰”地一聲!
就在兩人各自念頭紛擾的時候,突兀的悶響自竹簡所在石壁的前方傳來。
兩人一起循聲看去,只見聲音傳來的方向,一道與周圍石壁相差無幾的石門正靜靜佇立。
石門之外又是一個小石室。
兩具石雕的麒麟分左右站立在石室之中,紀駿和解飛星渾身是血,正一人一隻石麒麟,狼狽地靠在上邊破風箱似地喘着粗氣。
好不容易從暈眩和緊張中脫離,兩人對視一眼,一起苦笑。
紀駿問:“這裡是哪裡?”
解飛星用力吸上一口氣,差點咳出一口血:“不太清楚,不過我們恐怕從大陣中出來了。”
紀駿一怔:“你確定?”
解飛星:“我不確定,不過……”
他靠着麒麟坐正身體,掏出了自己的羅盤,用袖子擦去上邊星星點點的血跡,並將羅盤盤面遞給紀駿看。
紀駿一眼看去,只見羅盤上原本不停旋轉的指針已經安靜下來,正斜斜地指向他們身後。
解飛星說:“磁場不再紊亂,證明我們已經基本脫離了大陣的干擾。當然,這只是我的一個猜測,如果嶽師在……”
他說到一半卻不再繼續下去,只以一聲夾雜着嚮往的嘆息作爲結語,同時想起了穿過青銅棺之後的種種情況。
那層淺淺的藍膜將人送入地宮二層,送的位置卻不盡相同。
紀駿在進入的時候看見蒼茫宏偉的青銅雕像朝前方叩拜,他進來的時候卻直接陷入奇門八卦之中。這整個地宮的第二層就是一座大型的奇門八卦陣,陣法的複雜程度是第一層進門時候殿宇根本不能比的。
第一層的奇門陣解飛星很容易就解開,但第二層的奇門陣,解飛星甚至不能分辨陣法的類型,更無從破解。
好在佈置陣法的主人手下留情,陣法中沒有留下任何能傷人的佈置,因此解飛星與紀駿在大陣裡頭無頭蒼蠅一樣轉悠了大半天,不止沒事,還相互碰見了。
但穿過青銅棺的並不止他們兩個,他們在陣中被先一步下來、藏在暗中的彭澤偷襲。
彭澤也不知怎麼能夠在陣中發現他們的蹤跡,以有心算無心,一照面之後,解飛星與紀駿一起受傷,然後一路追追逃逃,兩人一頭闖進了這個石室,彭澤暫時還沒能出現,但按照之前他每每都能再次綴上兩人的情況來看,彭澤要來到這裡也是時間問題。
回憶到此爲止,解飛星心想自己在青銅棺之外還是誇下大口了,早知是這麼個結局,他當時肯定扯着嶽師的衣服一起下來……
從解飛星拿出羅盤之後,紀駿就若有所思。他的手正按着自己的腰側,那裡在第一次和彭澤照面的時候就被不知道什麼東西狠狠勾了一下,差點把他體內的內臟都勾出來。他說:“這地方其實還不錯。”
解飛星不解地看了紀駿一眼,就見紀駿手向衣服裡一摸,摸出了把□□來。
他:“……”
“這是一個密閉的空間,有個擋着外頭的石門。”紀駿緩緩說,“如果你的猜想是對的,我們已經離開了大陣,那麼彭澤就不可能再憑空出現在我們面前,必然要從石門進入。這樣,只等石門一打開,我就……”
話音未落,他們後面的石門無聲無息打開了。
紀駿腦後似乎長了眼睛,猛一旋身,腰側傷口迸出血來,黑洞洞的槍口正對着滑開的石門,保險已經拉開,扳機即將按下——
嶽輕從石門之後一步踏入。
兩方照面,嶽輕看着狼狽萬分的紀駿和解飛星十分驚訝,兩人看着嶽輕卻差點喜極而泣。
嶽輕:“你們怎麼搞的……”
解飛星和紀駿齊聲:“總算找到你了,大師!”
正是此時,又一扇門無聲滑開。
兩扇石門正好相對,兩個站在石門之前的人正面對上。
石室幽暗,只有一點藍盈盈的光自麒麟爪下滲出,晃悠悠來到前方石門前方,卻照不透石門之後的位置。
黑影站在黑暗之中,忽然開口,凝聲說:“嶽輕?”
說罷,不等任何迴應,驟然動手!
來人快,嶽輕卻更快!
就在對方擡手的時候,嶽輕也直接把身上的東西給丟出去了,就是最適合黑黝黝洞穴的陰陽元磁球!
法器出手,嶽輕順勢將一股靈氣送入法器體內。
只見元磁球“嗡”地震動一聲,宛如一塊黑幕自天而降,在場所有人的視覺都發生了一定程度上的扭曲,紀駿眼裡亮起一道血河,解飛星卻發現自己正坐在小船上,周圍擠滿了愁眉苦臉的同船者,一團黑氣在船頭撐蒿,前方隱隱綽綽有一座橋,再往旁邊一扭頭,上面寫了“忘川”二字……
解飛星十分鎮靜,知道會看見眼前這一切,都是因爲自己被氣場影響。他揚高了聲音提醒道:“嶽師,來的人就是彭澤!”
“知道了。”
隆隆的聲音彷彿從地府的天空傳來。
解飛星眼前一花,發現自己又出現在了石室之中,旁邊麒麟足下依舊踩着那枚幽幽的藍光,前方兩顆石球在半空中滴溜溜旋轉,有絲絲縷縷的白氣從中溢出,再看對面的彭澤,腳下一個踉蹌,似乎已經陷入了幻覺之中。
彭澤確實陷入了幻覺。
一晃眼間,他已經站在了地府的公堂之上,前方紅衣判官手捧生死簿,兩旁的黑白無常虎視眈眈。
他登時大吃一驚,卻不是因爲眼前的幻覺,而是因爲製造幻覺的法器!
他雖驚卻不亂,伸手往懷中一掏,就把放在懷裡的佛像拿了出來。
佛像不過巴掌大小,像是從什麼路邊小攤上淘來的,不止黑撲撲的,還缺棱少角,連本該拿在手中的禪杖都不翼而飛。
可就算如此,低眉斂目地佛陀依舊慈眉善目,彷彿天地裡最嚴酷的時間也不能消磨它對人世的大愛。
佛像出現的這一剎那,依稀一聲佛號宣出,緊接着,一道淡淡的金光在出現在地府之中,黑白無常腳步立退,紅衣判官面露忌憚,牢牢盯着金光中的身影。
那身影由虛到實,漸漸變成一位枯瘦的僧人。
僧人盤腿坐在虛空之中,手中空空如也。他對紅衣判官並無法器與法器對峙時的針尖麥芒,雙掌合十,閉口一笑,修閉口禪,念大悲咒。
有了枯瘦僧人舉動在先,紅衣判官同樣擡手一禮。此後兩件法器氣場還未對撞,便已各自倒懸回了法器之中。
這段說來話長,實則一晃眼的功夫,氣場歸巢,彭澤再次回到現實之中,藉着石室內的冷光,二話不說就動手的兩人終於看清楚了對方的模樣!
嶽輕眼中,彭澤是一個三十五六的男人,面容平平無奇,屬於街上從身旁走過都不會注意的那一型,但他此刻微微眯着眼,狹長的眼睛與鷹鉤鼻就流露出了一絲冷酷來。
彭澤也看着嶽輕,上次他因爲師弟的事情,在韓圖家中拿到了嶽輕的資料,但看照片和直面本人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尤其是面對着嶽輕的時候。他看着眼前這個人,只覺得……心中忌憚。
今天這裡除了自己之外,一個人都不能留。
彭澤深深地看着嶽輕,垂下身側的手指扣起,一隻黑身綠腹,六眼八翼的蟲子從他的袖子中鑽出來,沿着彭澤的手腕內側快速爬到他的指尖。
彭澤手指這時方纔對着嶽輕的方向輕輕一彈,小蟲煽動翅膀,朝嶽輕的方向飛去。他方纔說:
“想不到嶽師居然能把陰陽元磁球蘊養得這樣好,想必也諳熟生煞轉換的道理,要是沒有之前的事情,我們倒是可以把酒言歡,暢談玄門至理。”
彭澤不急,嶽輕也不急。
他沉思了一下,笑道:“彭大師說的‘之前的事情’,是指一位李姓大師和我比試點寶穴,卻看錯了寶穴以至於被山石砸死,最後上了社會新聞的那一位嗎?”
“學藝不精,丟人現眼,死有餘辜。”彭澤一連用了三個詞語來表示心中的不滿,不滿過後,他話鋒一轉,“不過李泉再不好,也是我的師弟,師弟做得不對,我這個做師兄的自然會教。嶽師越俎代庖了。”
“哦——”嶽輕拉長了聲音,然後他一擡手,手指間夾着一隻蟲子,“彭大師想要怎麼替□□報仇,用這隻蟲子嗎?”
彭澤眼睜睜看着自己放出的蟲子在嶽輕手中掙扎,臉上飛快閃過一絲心痛和快意,兩種相反的情緒在他臉上糅雜,讓他平凡的面容有了不輕不重的扭曲。
嶽輕有了不太好的感覺,但沒等他有所動作,只聽彭澤大喝一聲“爆”,被他夾在手指尖的蟲子就無端端爆裂開來,綠色的□□四下飛濺,濺到了在場五個人的身上!
坐在旁邊的解飛星手臂上被漸了一點綠液,只覺得面孔一陣發熱,口腔裡牙齒同樣自牙根開始鬆軟。他伸手一摸,卻在一向平滑的皮膚上摸到層層疊疊地皺紋,不由大吃一驚,失聲道:“這是——”
解飛星的聲音被紀駿壓抑的□□所掩蓋。
呆在另外一旁的紀駿同樣被蟲子的綠液濺到,但他的症狀卻與解飛星截然相反,他只覺得的腹腔內部好像突然燃起了一把火,自己的骨頭與血肉都被烈火燒灼,疼得讓人神經都麻了。
“唔——”紀駿極力忍住,還是沒有忍住牙齒間的怒吼,他腰腹間本來就受了傷的地方疼得尤其厲害,拿開手就着幽光一看,他整個人都懵了:衣服底下剛纔還鮮紅的傷口現在居然變得焦黑,肉都向兩側縮起,露出裡頭同樣被燻黑了的骨頭,就像真有一把無形的火在燒他的傷口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