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的陰河依舊泊泊流淌。
抱着嶽輕的謝開顏沉默片刻,忽然從地上站了起來,將嶽輕放在背上。
方纔太微借嶽輕身體告訴了他“少首山”這三個字之後,又在徹底入睡之前,以一縷神念將未盡的話接着告訴謝開顏。
大地之上有一山名少首山,凡人可去。
大地之下亦有一處名少首山,只有修行中人可去。
凡間的少首山爲天下山川之一,地下的少首山卻是三千界中一處壁壘薄弱之地。
大凡壁壘薄弱之處,總是多界之出口,嶽輕自陰間出來,畢竟也是穿過界限,會出現在那裡並不奇怪。
至於這一處少首山如何到達——
謝開顏想着太微的話:
“你沿着陰河再往下走,是三途河;沿三途河一路繼續,不要停下,什麼時候嶽輕醒來,什麼時候少首山就到了。”
謝開顏揹着嶽輕,向前走去。
陰河的前方是石壁。
石壁之後是另外一個空間。
他穿過石壁,順着三途河,不言不語,一路向前。
嶽輕始終停留在屬於自己的大殿之中。
自從上一次與謝開顏見面卻不歡而散之後,他就一直留在這座大殿之中,在這段時間之內,他的意識與身體就像最初一樣漸漸融合,他開始能夠真正按照想法控制身體各種各樣的事情。
桌案上的算籌被他弄亂了一次又一次,再一次次被重新排列。
每一次算出一個糟糕的結果,嶽輕就難忍怒氣地將自己的殿宇毀滅一遍,等到第二次開始計算的時候,再提前將殿宇恢復,以備下次事有不偕,再度發泄。
測算之中不知年月,中途依稀有人停留在大殿之外叫了他好久,他也沒怎麼注意,反正回頭自然有“自己”去解決。
好在這一日日不惜耗費神力的努力總算叫他撥弄去了前方的一些雲霧,於命運中窺見一點端倪。
兩人的命線在不知何時已經纏繞在了一起,他們若長久相處,必有一劫。
至於這劫究竟何時何地以何種方式來到,依舊一團迷霧。
不過——
嶽輕站在殿宇的廢墟之中,目光微閃,脣角不覺露出一縷得意的微笑。
也未必沒有化解的方式!
任你奸猾似鬼,也比不過我抽絲剝繭!
事情有了解決的曙光,嶽輕頓時放鬆下來。
他愜意地伸了一個懶腰,閒庭信步一般在殿宇之中左右來回,隨着他步履的踏足,那些本來支離破碎或者變作齏粉的傢俱與程設便如時光逆轉歲月倒還,一一自地上飛起,還在半空中的時候便左右拼接,恢復了過去最光鮮時候的模樣。
等嶽輕自桌案前走到窗格邊的時候,本來如同廢墟的大殿已再度變回之前恢弘光耀的樣子。
他推開了窗戶。
夜風自敞開的窗格中吹入,將他身後的白紗掠起一個小角。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先朝天空的十月看去,而後稍一降落,便降落到窗戶之下被折了許多的花枝零落在地,旁邊是一對熟悉的腳印,熟悉的腳印再旁邊,還有更熟悉的貓爪痕。
嶽輕倚着窗戶,再次悠悠地嘆了一口氣,卻是笑中帶嘆,嘆中還笑。
這磨人的小貓崽子啊,真是被他給吃定了。
當嶽輕再一次在自己現在的身體中睜開眼睛的時候,他感覺自己的身體一起一伏,一伏一起。
三途川的氣息鮮明得簡直一連十個洋蔥全剝開了放到你的鼻子底下,刺鼻得讓人簡直停不下來噴嚏與眼淚來。
嶽輕被刺激得小小抖了一下身體。
揹着嶽輕的謝開顏立刻感覺到身後的動靜,他驚喜地迴轉過臉,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安穩呆在他背上的嶽輕偷了一個吻。
脣齒相交。
漫長到連呼吸都被遺忘的親密。
在兩人都差點喘不過氣的時候,嶽輕終於放開了謝開顏。
謝開顏以比轉回頭不慢多少的速度再次扭回腦袋看向前路,耳後紅了一整片。
嶽輕懶洋洋將腦袋枕在謝開顏的脖頸之上,隨口說:“這是去少首山的路吧?”
謝開顏有點不好意思,回答十分簡潔:“嗯。”
嶽輕又問:“你走了多久?”
謝開顏:“不久。”
嶽輕:“不久是多久?”
謝開顏:“我感覺這裡的時間和外界流速不太一樣,按照外界算的話……一個月吧。”
嶽輕:“嗯——”
他又啾了謝開顏的耳朵一下。
謝開顏整個人都抖了抖,然後他就聽見背後的嶽輕輕描淡寫說:
“對了,告訴你件事,我先下地府,再回過去,停留太久,靈氣消耗太大,所以最近暫時不能用靈力了。”
謝開顏差點平地打了個拌,連着背上嶽輕一起摔倒在地上。
也正是這時,周圍空間突然扭曲,本來一直走不到盡頭的三途川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株葫蘆一樣倒扣下來的山腹,山腹之中,有一株擎天立地的大樹傲然挺立在嶽輕與謝開顏面前。
這株大樹最細嫩的一條枝椏,也比成人的大腿要更爲粗壯。
它一共有以九爲數的枝幹,每一條枝幹上面亦有以九爲數的葉片。
每一株葉片都在這並不漏光的黑暗裡熠熠生輝,像是世上最耀眼的翠玉一樣。
“這就是少首山。”
嶽輕一邊說一邊從謝開顏身上下來。
他轉了轉一個月沒有動彈的身軀,還有靈氣的時候怎麼搞都沒啥大礙,等到沒有了靈氣之後,真是哪哪都痠疼……
嶽輕有點唏噓,再對謝開顏說:“三千界中大多都有這樣一個地方,是本界壁壘最薄,最容易與其他界連通之處。像這種空間不穩定的地方,要麼荒無人煙,要麼孕育天材地寶。我們面前的這個就屬於後者……嗯,這個天材地寶好像還挺眼熟的?”
說着,嶽輕有點疑惑地看向面前的大樹。
謝開顏跟着看了看,他實在沒有看出這株樹和別的樹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雖然葉片漂亮一點,但這種葉片人界不多,仙界卻十分氾濫:“樹還有什麼不一樣的嗎?”
嶽輕一想也是。
他指揮謝開顏:“我從陰間帶上來的東西應該在樹根底下,你找找,是一尊佛像,陳碩的靈體就藏在佛像之中。”
有了嶽輕的形容,謝開顏略一辨認氣息差異,很快就在大樹底下找到了佛像。
但除了佛像之外,嶽輕與謝開顏還在佛像相鄰的位置發現了一面看上去頗爲古舊的銅鏡,銅鏡正面灰濛濛地照不見人,背面盤旋着兩條蟠龍與八卦圖案。
謝開顏:“這是?”
嶽輕也是第一次看見這個,他看着銅鏡琢磨了一下:“唔……帶着走吧,不過我感覺它的機緣不在你我身上,找個合適的時機,還是要捨出去的。”
謝開顏沒有異議。兩人拿了東西,再往回走,周圍的空間又一次開始扭曲,等穩定之後,他們已經再出現在了最初的位置,西鄉村下的陰河旁邊。
事情已完,嶽輕擡手看了眼時間,發現時間不變,正是他們下來的那天晚上。
兩人一起向村外走去,那裡還停泊着陳省長派來的專車。
並肩而去的身影越來越遠,謝開顏按捺不住的聲音隨風傳來:
“你說你回到了過去……”
“沒錯。”
“那我們?”
“我們什麼?”
“我們的的關係,怎麼樣……?”
嶽輕的輕笑聲同樣散在風裡,隨着無形無質的風飄散野外。
風中,他們背後的幾株小草愜意地伸張葉片,彷彿打了一個許久的盹,剛剛甦醒。
“我們啊——”
“早就在一起了。”
翌日,福徽省陳省長家裡。
陳碩的靈體已經從現在佛中轉移到肉身體內。
圍繞在牀前的衆人眼睜睜地孩子睜開的眼睛隨着時間的推移,一點一滴被注入了光彩。
等着稀微的光匯聚到足夠點亮人體的時候,躺在牀上的孩子輕輕眨了一下眼皮,微微轉過頭來,吃力地低聲說:“爺爺……爸!”
這一刻,圍繞在病牀旁的親人老淚縱橫。
陳老連忙上前握住孩子的手,說:“醒來了就好,醒來了就好!碩碩,你現在有什麼感覺?”
“難受……”小碩說,“身體不能動,像最開始一樣……不管怎麼樣,都不能動……後來,奶奶就把小碩接走了……到了一個很奇怪的地方,那裡很暗,人很多……但奶奶不讓小碩和其他人接觸,奶奶把小碩藏起來……然後……”
陳老正在牀前和小碩說話,陳省長雖然激動,也還按捺得住情緒,先恭敬地將嶽輕與謝開顏請到旁邊的房間裡,說道:“這次多虧了兩位,不管怎麼說,區區心意,不成敬意。”
一張□□和一張寫有手機號碼的紙條被輕輕推到了桌子上。
陳省長再次沉聲道:“以後兩位如果碰到了什麼事情,只要是陳某人能夠幫忙的,兩位千萬不要和陳某人客氣,陳某人一定幫忙到底。兩位不如再在福徽省盤桓幾天?也好讓我作爲主人表示一番。”
嶽輕並沒有拒絕□□。
但對於陳省長的建議,他只微微笑道:“這就不用了,我與小顏馬上就走。至於未來怎麼樣……陳省長還是不要見到我和小顏比較好。有道是敬鬼神而遠之,陳省長有自己的身份,還是堅持唯物主義的理論比較好——”
陳省長與嶽輕交談的這間房間的門並沒有徹底關上。
敞開的那一條門縫之後,偷聽的人悄悄如同悄悄來到一樣,再次悄悄離開。
當天晚上,嶽輕與謝開顏一同離開福徽省。
作爲送行人員之一,陳駒面對着離去的兩人,把臉都給笑僵了,好不容易捱到了事情結束,他當下再不耽擱,胡亂應付了陳省長與陳老兩句,立刻跑回自己的屋子,給自己在“那裡”的聯繫人撥打了個電話!
沒想到電話剛剛接通,他房間的大門就被暴力破開,一羣警察衝進來拿槍指着他的腦門!
陳駒這時堪堪轉頭看去。
只見曾經和他同坐一輛車去找嶽輕麻煩的方隊長威風凜凜地站在門外,恭敬地迎接着面色陰沉的陳省長與許秘書,在陳省長之後,本來離開了的嶽輕施施然走進來,還從他手裡接過了打通的手機,按了免提鍵。
陳駒被人指着腦袋粗魯地按在了地面之上!
他用力掙扎着將臉從地面上擡起來,其中不知道被人暗暗踹了多少腳,努力地從個地面向上看着嶽輕。
然後,手機話筒中就傳來了一聲“喂?”
一屋子的人都聽見了這個聲音。
嶽輕同樣聽見了。
他眉梢一挑:
“解飛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