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有水,水後是門。
小小的水蛇盤踞在船頭,時不時迎着射來的光芒嘶叫一聲,口氣十分懶洋洋。
但說來奇怪,隨着它的叫聲,越來越多的魚羣聚集在小舟周圍,拱瑞小舟向前疾行,時不時還跳上水面,迎着身上的銀鱗迎着日光閃閃發亮。甚至還有幾條特別笨的,一蹦就蹦上了小舟,如果嶽輕在此時架起火堆,它已經自動裝盤。
嶽輕低頭一看小舟兩側水面,頗爲驚訝,心想難道九宮飛星派的人每次進出都有這樣的排場?
沒想到他驚訝,解飛星比他更驚訝!他在九星山進進出出這麼多年,還從來沒有看過面前這樣近乎祥瑞的景象!
他失聲叫道:“這、這是……白魚登舟?”
但下一刻,解飛星就知道自己叫早了。
船首的小蛇突然直起上半身,衝着水下急促地嘶嘶鳴叫。
船上中人只覺飛速前行的速度換下,不覺低下頭去。
正值此時,天空烈日光芒照下,水中漸漸浮出一條狹長的陰影。
它先是在碧粼粼的水底出現,還是隻一抹箭桿似的長寬,但隨着這抹陰影越來越接近,衆人也看清楚了它真正的尺寸,那是一條身體藏於水中,寬度比小舟最寬處還寬,長則不知究竟多少的水生生物。
那生物來到小舟底下,魚羣紛紛避退,卻沒有真正退開多少,只是從原本環繞在小舟周圍,變成了環繞在小舟附近一米周圍。
等魚羣分開,衆人只覺得足下一震,再向下看去,那水中生物已經駝起小舟,繼續前行。
解飛星幾乎在□□了:“天,天了,蛇爺爺怎麼也出來了……”
“這是怎麼回事?”嶽輕轉頭問解飛星。
小舟在蛇爺爺身上,隨蛇爺爺巡遊向前,舟底不時高過水麪,最高時可見底下暗紫光芒一閃而逝。
解飛星心亂如麻,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但他還是有問必答,說得詳細:“蛇爺爺是這條水的瑞獸,也算飛星派的護山獸,只是一向神龍見首不見尾,我從出生到現在,除了接任少掌門一位時見到一次之外,這還是第二次見到……”
嶽輕這才恍然,再看前方,風迎面飛馳,舟順流直下,正是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不過半個小時的時間,小舟已穿過曲折的山勢,來到九星山腳下。
眼看湖岸遙遙在望,送了它們一程的蛇爺爺因岸邊水淺,並沒有真正游過來,只將尾巴輕輕一擺,順水推舟,讓小舟蕩向對岸。
晃悠悠的水路最後,嶽輕回頭一望,只見湖水分天地,波濤微瀾之間,一個碩大的頭顱自水中探出些許。
它兩頰凹陷,嘴吻突長,輕輕一個呼吸,周圍的水域就隨之而動,隱隱不平。
相隔着十數米,蛇爺爺並沒有完全露出腦袋,只露出了嶽輕所見的嘴吻位置,衝嶽輕上下點了點,如同相送舊友。
嶽輕心中若有所覺,跟着點了一下頭,迴應對方。
恰是這時,小舟觸岸,舟身一震,鐘響也遙遙從天空降下。
“咚——”
“咚咚——”
“咚咚咚——”
一聲接連一聲,洪鐘敲遍,前後一共九響,當第九響結束的時候,天地山巒之間似乎都回蕩着這遙遠而悠長的鐘聲。
嶽輕將目光轉向解飛星。
他覺得九宮飛星派實在會玩。
解飛星的目光已經直了。
他直直地看着山上的山門,只見九響聲過,山門大開,一衆人羣由爲首幾人帶着,浩浩蕩蕩從山中出來——
他也不知是在回答自己還是在回答嶽輕,聲音簡直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
“九、九音齊響,山門大開,這在飛星派歷史上也不過五指之數……最近的一次是官府出動軍隊圍剿飛星派……”
正說話間,那遠遠的人羣已經來到嶽輕近前。
當先的全是身穿老式長褂,白髮白鬍子一大把的老人。
他們完全無視自己年紀,健步如飛,一上前就用力握住嶽輕的肩膀,炯炯目光全都落在嶽輕的臉上!
嶽輕:“……”
老人家不好意思掙脫。
他鎮定地看着面前的人,清咳一聲,正想說話,卻見那最先盯着自己面孔死死看着的老人也不知究竟看明白了什麼,突然笑逐顏開,特別親切,還帶一點點不爲人所發覺的狗腿:
“太微真人……的傳人來到九星山,真是蓬蓽生輝,蓬蓽生輝!真人……小真人先和我們進山,接風宴早已齊備,請千萬在山上多多停留一段時間。”
就一個糊塗的時間裡,嶽輕已經被九宮飛星派的衆人簇擁入山門之中。
位於山中的建築和飛星派中人的衣服相得益彰,水磨的青磚,飛翹的屋檐,是一派的江南老式建築的風味。
嶽輕此時已經被人迎入堂屋,按在椅子上,端上熱水擦手擦臉,再一個轉圈,來到堂屋之後,一眼就看見寬敞的院落擺滿九張桌子,桌子端端正正放了三冷三熱的開胃菜,攢在中間,像一朵盛開的花兒。
嶽輕照舊沒有發言權,直接被安排在主桌主位,謝開顏也坐在他左手邊,帶他過來的解飛星被安置在右手邊。
解飛星一見自己被安排的位置連忙站直身體,轉臉正想說些什麼,卻被掌門牢牢盯着,以目光迫使他一寸寸矮下身子,坐在位置上。看那架勢,不像是坐椅子,更像是坐釘板。
除嶽輕三人之外,其他所有人的位置和往常並無不同,另外大約早就準備好了,在嶽輕三人一落座之後,就各自循着自己的位置坐下,而後飛星派掌門微笑地用手帕包着一雙筷子,遞給嶽輕:“小真人,請。”
嶽輕:“……”
嶽輕饒有興趣:“爲什麼叫我小真人?”
飛星掌門笑道:“您是太微真人的隔代傳人,當然叫一聲小真人了?”
嶽輕揚揚眉:“你怎麼確定我就是太微真人的隔代傳人?”
飛星掌門一笑:“那當然是因爲——因爲衆所周知,八極渡厄盤乃是太微真人的身份的證明,手持八極渡厄盤,小真人不是太微真人的隔代傳人,又是什麼?”
嶽輕沉吟:“說得有道理,不過從我見大家到現在,你們好像還沒有看到渡厄盤吧?”
飛星掌門一頓,頓完之後,他鎮定說:“我們相信飛星,飛星看見了就是我們看見了。”
嶽輕笑着點點頭:“原來是這個道理。”
飛星掌門連忙附和地露出笑容。
嶽輕這時方纔用筷子夾起一筷子菜。
主桌頓時發出一陣放鬆地嘆氣,飛星掌門朝嶽輕欠欠身,轉身向後,向後的一瞬間又恢復了平常作爲一派掌門的威嚴:“正式開席。”
就在他說完之後,嶽輕剛剛好吃掉夾起來的菜,再次冷不丁出聲:“雖然我是太微真人的隔代傳人,但畢竟沒有沒有見過真人,你們覺得我應該取一個什麼道號纔好?”
飛星掌門剛剛伸筷,聽到嶽輕這句話手中一抖,心道這祖宗真是不管什麼時候都這麼難伺候……
他一時半會也拿不準嶽輕的意思,小心說:“這事恐怕不是飛星派能夠決定的……”
嶽輕擺擺手:“隨意說說而已。”
飛星掌門想來想去:“那……紫薇真人?”
嶽輕笑眯眯看着飛星掌門,將紫薇二字來回咀嚼了一下,頗帶幾分深意說:“我覺得還是太微好聽,掌門您說呢?”
飛星掌門:“……”手又抖了一下。
其餘人:“……”好像話中有話。
嶽輕再笑逐顏開:“隨便嘮叨兩句,我們吃菜,吃菜。”小試牛刀,找回感覺。
一場接風宴吃得賓主盡歡,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嶽輕剛纔太過話裡有話,等接風宴後期,大家酒精上腦之後,他們就開始一個個來到嶽輕面前向嶽輕敬酒。
嶽輕最初還一一喝下,後來發現這樣顯然不行,別人開酒宴還是一桌一桌敬,他們竟是一個一個敬,如果在場全部人都來上這麼一趟,這一頓宴席得吃到天亮才能吃完。
想到就做,嶽輕果斷裝醉,手按着杯子迷糊說了聲“不行,不喝了”,就直接往謝開顏懷裡倒去。
倒都倒下去了,他才突然記起今天謝開顏的反常,暗搓搓有點擔心,心道謝開顏不會直接站起來,把他丟在地上吧……
事實證明嶽輕多慮了。
謝開顏見嶽輕倒在自己懷裡,愣了一下後確實直接站起來,但是將懷中的人公主抱着站了起來。
這一下,還清醒的幾個人目光都集中在謝開顏身上。
謝開顏抱着嶽輕,冷淡說了聲:“我帶他下去休息。”就轉身離開。
飛星掌門連忙給呆在一旁的解飛星使個眼神。
解飛星一拍腦門,剛纔別人給嶽輕灌酒,嶽輕隨手一抓抓到了他,就他擋酒擋得最多,現在整個腦子都有點暈乎乎的,但還知道事情,費力站起來追上謝開顏,說:“等等,我帶你們去客房,客房就在後院靠左邊的位置——”
月亮上了梢頭。
離開之前的院子,喧鬧聲像突然被扇屏風前後隔開,風與花的味道開始鮮明,還有遙遠的水的清冽滋味在夜裡暗暗浮動。
被謝開顏抱在懷裡,閉着眼睛的嶽輕不能看見月亮漏下回廊的片片光羽,只能隨着對方步伐的前行感覺如同水面時候的輕蕩與起伏。
他靠向謝開顏的本意是讓對方扛着自己離開宴會。
但沒想到對方如此豪放,直接將他打橫抱起……
所以現在問題來了,謝開顏究竟是一開始就把他丟在一邊比較好呢?還是把他公主抱起來比較好呢?
嶽輕的呼吸因爲苦惱而發生了一點變化。
正向前走的謝開顏敏感察覺,低頭問:“你醒着?”
嶽輕:“醉了。”
謝開顏:“你醒着。”
嶽輕:“醉了。”
謝開顏轉過彎來:“你醉了。”
嶽輕:“醒了。”
謝開顏:“……”
嶽輕:“……”閉着眼睛的人翻了個白眼。
恰是這時,他們來到了月光底下,一剪光羽落在了嶽輕的眼瞼,將那一點位置和位置下的顫動一起打亮。
當目光捕捉到這一點細節時候,謝開顏脣角忍不住揚起來。
謝開顏:“現在離開他們了……”
嶽輕:“嗯?”
謝開顏:“你要我放下你嗎?”說完這句話,他就有點後悔了,連忙在心裡再補充一句:不,千萬不要!
嶽輕:“嗯……”
謝開顏心臟在緊張地跳動。
被謝開顏抱在懷裡,嶽輕的耳朵正好聽到這樣的跳動。
“咚咚咚”、“咚咚咚”連成一片,好像也牽動了他體內的心跳聲。
嶽輕心想反正人也已經丟了,何必再下來走一趟,再說他被晃着晃着也真有點暈了:“算了,你把我抱進去吧……反正既成事實了……”
謝開顏二話不說,把人直接抱到了牀鋪之上。
從室外到室內,來去自如的風被隔絕在外,被拘束的空氣因突然加入的兩個人而升溫,一點灼熱在沒有人注意的角落點燃。
嶽輕背部接觸牀板的時候並沒有直接睜開眼。他稍微等了一下,然後睜開眼,看見謝開顏雙手撐在自己身側,一隻腿曲起跪在牀邊,面孔與自己的自己的只有一掌距離。
兩個人靠得很近,近得嶽輕的心頭都動了一下。
但沒等他弄清楚自己心頭爲什麼而動,身上的謝開顏就跟身體裝了彈簧一樣跳起來,直退到距離嶽輕三個人還多的位置之外。
嶽輕:“……”
剛纔心頭的那點情緒就像只狡猾的狐狸似乘隙遠遁,連條尾巴都不給他抓一抓。
他回過了神來,想想說:“我有點事,先休息。”
謝開顏:“好。”
嶽輕重新倒回牀上,用手在自己身上一按,直接進入了黑甜鄉,他確實有點事,他要找太微問一問究竟!
另外一頭。
跟着謝開顏和嶽輕出來,喝得半醉的解飛星最後也沒能趕上大步走在前面的謝開顏,但他遠遠看着謝開顏抱着嶽輕走進了正確的屋子,也就沒關太多,只想回房跟着好好休息一下。
但還摸到自己的房門,他就被守在門前的飛星掌門直接提溜到了飛星派的密室之中。
這是建在山門地下的一處空間。
這還是解飛星有生以來第一次知道山門之中居然還有這麼一個密室。
他來到密室的時候,飛星派的一衆長老都已經好端端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正壓低聲音相互交談。
好吧,這不就是樓上議事堂的翻版?
解飛星下意識站直身體,張開嘴開始報告:“掌門,我這次出去本來是追蹤彭澤,但彭澤進入了一處龍樓寶殿,該處龍樓寶殿的名字可能是神圖天境,在神圖天境裡頭——”
“你遇見了小真人?”飛星掌門打斷解飛星。
解飛星說:“是,不過彭澤……”
“你見到了小真人的八極渡厄盤?”飛星掌門又問。
解飛星說:“沒錯,和彭澤戰鬥的時候,八極渡厄盤有出現,我也是被彭澤說破之後才……”
“八極渡厄盤是什麼個性格?”飛星掌門第三次打斷解飛星。
解飛星總算看出來了,彭澤算什麼東西,是死是活自家掌門一點不在乎,他只在乎嶽輕和八極渡厄盤,他琢磨兩下,說:“八極渡厄盤給我的感覺……很活潑。”
“還有呢?”飛星掌門連忙問。
解飛星:“好像還有點欺軟怕硬……”
“那就對了。”飛星掌門長出一口氣。
解飛星:對什麼了……身爲一個神器,欺軟怕硬簡直是別具一格好嗎?
“你也太小心了,有那張臉怎麼可能不對。”旁邊一個還能說話中活得最久的長老不滿出聲,聲音含混。
飛星掌門笑道:“我不覺得有什麼不對,不過飛星恐怕雲遮霧繞,現在還什麼都不明白。”
這話說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解飛星身上。
解飛星總算能夠提問了:“掌門,長老,你們爲何如此重視嶽師?”
飛星掌門和顏悅色問:“你和嶽師接觸最多,你覺得嶽師怎麼樣?”他索性跟着解飛星一起稱呼了。
解飛星暗驚在心,斟酌再三,才說:“技近於道,非同流俗……好像風水地理,奇門八卦,神鬼靈異,無一不精,確實有傳說中的太微真人的風範。”也正因此,在彭澤叫破嶽輕手中的羅盤就是傳說中太微手持的八極渡厄盤的時候,他根本沒有掙扎,只有一種恍然大悟的感覺,看吧,嶽師這樣厲害的人,果然師出名門。
飛星掌門點了點頭,須臾一聲長嘆。
嘆息在地底迴盪,竟有一種悠長的佩服與敬畏。
他這時轉向前方長桌,將供奉在上邊的一幅畫軸與一張照片一起取下,珍而重之地交給解飛星。
飛星掌門說:“你也長大了,有些秘密可以瞭解了。”
他的手牢牢的握住解飛星的雙手,手背青筋暴起,如同盤結錯綜的遒勁老根,可見其有多用力。
飛星掌門頓了頓,又說:“你知道太微真人爲什麼被國內所有風水流派共同推崇嗎?因爲在民國時期,內憂外患,風水橫行,牛鬼蛇神烏煙瘴氣,是太微真人一力肅清風氣,爲風水正名;等到建國時期,破四舊破迷信,又是太微真人一力周旋,幫忙將絕大多數的風水道統保存延續,大家纔不至於在那時節裡頭元氣大傷。可是太微真人太過神秘……”
解飛星正因爲掌門之前的話而心旌動搖,卻聽掌門話鋒一轉,說起了太微真人的神秘。
他微微有點疑惑,就聽掌門再說:
“所以太微真人哪怕在極富盛名的情況下,流傳下來的畫像和照片也寥寥無幾,這些寥寥無幾的照片最多不過五份,其中三份在風水門派之中,兩份在篤信風水的大豪手中,每一份都被密加收藏,絕不示人。但現在,你將小真人帶來,這一份也是時候給你看看了……”
解飛星的心臟突然開始劇烈跳動。
他這時候纔想起多年前自己曾有的疑惑:就算是唐朝時期的楊救貧和賴布衣也曾有畫像流傳,爲何建國時期還有蹤跡的太微真人別說照片,就連張畫像也沒有?
但現在,太微真人的畫像與照片都在他手中。
他隱隱有了一種自己要觸摸一個絕大秘密的感覺。
他雙手有點顫抖,放在畫上的掛繩的時候,一下子還沒有解開,這對於解飛星而言簡直絕無僅有。他連忙深吸一口氣,穩定雙手,再將畫軸打開。
畫卷上的畫連同黑白照片裡的人物一起映入眼簾。
解飛星面色劇變,熱氣衝上衝上腦海,眼花耳熱之際幾疑自己看錯人物:“什麼,這,這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