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冷不丁響起,嶽輕兩人循聲一看,卻是在旁邊支着攤子的一位老大爺開腔話說了話。
紅彤彤的燈泡之下,老大爺臉上皺紋交疊,還身穿一身灰綠色的老舊軍裝,領子上有一枚小小的紅色五角星,左手五根指頭缺了後邊的兩根,一副老革命的模樣。
嶽輕回道:“神農嶺那邊有什麼問題嗎?”
老大爺說:“要說有什麼問題也沒有,就是比較邪性,白天大家都無所謂,晚上本地人一般不會去……”
嶽輕有了點興趣,拉着張崢一起坐到了老大爺的攤子上,點了兩份燒烤,坐下來說:“大爺貴姓?”
老大爺笑道:“你們叫我老根就好了。”
他手腳麻利,先將東西給上齊了,方纔拿着一瓶啤酒坐到嶽輕與張崢身旁。
恰是這時,嶽輕將揹包放下,鬆垮垮的拉鍊中探出了一個小貓腦袋!
只見大約巴掌大小的白貓腦袋先探出了揹包,一對琥珀色眼眸惺忪,半張不張,一邊擡腳踩着揹包的邊沿,一邊輕巧跳上桌子。
跳上桌子之後,綁在它脖子上的那枚大大的紫色蝴蝶結方纔顯露出來,只見長長的紫色絲綢帶子在半空中一掠而過,繼而隨着白貓慵懶地蹲坐而將貓大半的身體都給遮擋。
老根與張崢都吃了一驚。
張崢嫌棄地瞅了貓一眼,說:“你怎麼去哪裡都帶着這隻貓,以前也沒見你這麼愛動物啊。”
嶽輕笑而不語,輕輕撫摸着貓的腦袋,“你現在嫌棄它,回頭可別求它……”
張崢覺得嶽輕話中有話。
貓甩了嶽輕一尾巴。
嶽輕依舊笑而不語,轉手就從口袋裡掏出一隻同色蝴蝶結,夾在貓的尾巴上。
貓一看自己尾巴上又多了枚裝飾,氣得轉過身去,用屁股對着嶽輕!
老根在旁邊看着稀奇,也是個妙人,居然回身再拿了個一次性的碟子,裝了點貓吃的東西,擺好了放在貓的面前,然後纔將酒倒入幾人的杯子裡,開始緩緩說話:
“你們要去的神農嶺,本地人一般都有點忌諱,不會晚上去,也不讓女孩子單獨去。而且之前纔有一隊驢友說是上山,但好像在裡頭髮生了些事故,和外界失去了聯繫,派部隊進山搜救也沒有搜到。”
張崢不以爲意,山裡頭危險確實比較多,尤其是沒有正式開發的地方。但他不是第一次參加這種野外考古工作,經驗相對來說還是十分豐富,總不可能因爲必然存在的危險就把事情丟了不做吧?
嶽輕看着老根的表情,問:“大爺,是不是除了你說的這些,那座山還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
老根略一沉思,告訴他們:
“也不知道你們年輕人相信不相信……這樣子吧,我先跟你們講一個從建國時期就流傳下來的故事,那是一個有關神農嶺山神的故事。”
五十年前,正好是建國剛過不久,正處於全國上下同心協力破四舊的階段。
這個階段裡,人民打倒了橫行在鄉間的巫婆神漢,也擊破了以訛傳訛,荒謬絕倫,藉以斂財騙色或掩蓋兇殺的鬼神傳說。
但老話說得好,凡事過猶不及,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在全國轟轟烈烈熱熱鬧鬧的破四舊鬥爭之中,除了很大一批牛鬼蛇神被打倒之外,也有擅長投機倒把的份子混入了正義的隊伍之中,開始假借着“破除封建迷信”這一大旗幟給人羅織罪名,或者爲搶奪財物,或者爲報復私人,以至於很有些正常祭祀的廟宇和個人藏家也受到了牽連。
那年頭靠山吃山,神農嶺地大物博,養活了山下許多人口,附近的村民也就由之認爲山上有山神,山神庇護依靠着它的村民,所以早早就修建了一座山神廟,逢年過節,三牲五畜,瓜果祭拜,祈禱山神保佑來年風調雨順,家人平安。
一切本相安無事。
也是一日,縣城中來了一隊大約六七個人的小青年,他們乘着一輛大皮卡,來到這裡之後目標明確,直奔山神廟。
那個年代不同現在,一旦沾上“牛鬼蛇神”標籤是非常可怕的,生活在神農嶺下的村人都是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子,見這羣人來勢洶洶,進了村子就開始高喊“破除封建迷信,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無不戰戰兢兢,只有幾個大着膽子的村民敢遠遠綴着他們,看他們一路衝進山神廟中。
進入山神廟後,這夥人二話不說,一批人開始搜刮廟中各種器皿,另一批人將山神的塑像直接放倒,先是劈成兩半,接着放入糞桶中浸泡澆灌,最後再在木雕的塑像上點起一把火,直接破除了山神廟這個封建迷信!
火是在廟門口燒起來的,那時正是傍晚,天邊的夕陽,地上的火焰,將翠綠的山巒都染成了血色。
放完火之後,這羣小青年也沒有立刻離去,反而大搖大擺來到了村長家,在村長家裡吃吃喝喝,高談闊論,一個說“我們爲人民服務,破除了他們思想上的禁錮”,另一個說“什麼神明,全是泥胎土塑,虛無飄渺,連自己被浸了糞桶都沒有辦法,還想要保佑別人”,後幾個連連贊同,說話越來越粗俗,其中一個還不小心說漏了嘴,只聽他說:
“那住在東街的董王八騙我,還說神農嶺山神廟裡能找到金子,呸,老子地都翻了兩遍,一點金屑都沒有看見。”
小青年在外頭吃飯,老村長就在廚房中裡準備東西。
山神廟存在已久,是老村長的父親督造而成,老村長几乎一輩子看着這廟和廟裡的山神長大。
不管外頭怎麼鬧,對於祭拜了許多年的山神,老村長心中已久十分敬重,只是形式比人強,沒奈何而已。
現在在屋子裡聽外頭的人說了醉話,就忍不住回了句“後生們好歹少說兩句”。
按說老村長也沒說什麼,連山神這兩個字都沒有出來,但是這羣人此時已經喝高,當下跳將起來,說漏嘴的那個人一臉橫肉,眼中兇光連連,拿手背往油膩膩的嘴上一抹,張口就把老村長打成冥頑不靈,傳播封建迷信的成份不好份子,先將老村長揍了一頓,接着又搶爐子上的熱水,想要讓老村長清醒清醒。
老村長當時年事已高,怎麼受得了這樣的折磨?短短時間裡已經暈了過去,眼看一口氣就要喘不上來,交代在這裡。
這一行爲終於惹來衆怒,村人從各家趕來,圍繞着老村長不讓小青年動手,是說廟你們要砸也讓你們砸了,我們堅決擁護國家的政策,你們也不能隨便打人吧?
小青年們氣急敗壞,和村人大鬧了一場,又連夜上山,上山之前放言說如果神農嶺真的有山神,就把他們全都給留下來;如果神農嶺沒有山神,他們早晚要把山上的木頭礦產都開發了,爲社會主義四個現代化做貢獻!
黑夜裡,村人眼睜睜看着這一行六七個人上了山,此後就再也沒有見他們下來過。
大半夜的,嶽輕與張崢聽了這個故事都有點發毛,張崢忍不住問:
“後來呢?難道他們就這樣失蹤了?”
老根此時點上了根菸,他並不用現在人用的那種香菸,而是自己捲成的旱菸,手搓着菸絲往菸嘴裡頭塞好,再拿火一點,那一口嗆纔夠味道。
橘紅色的燈光在此掩映,嫋嫋的煙霧模糊老人家的面孔:“失蹤只是一個開始。再後來……”
一連六七個人的失蹤在當時可不是一件小事情,尤其此事往嚴重裡說,還涉及到了上頭的方針政策,不能有絲毫疏忽。
很快,消息從村子裡傳到縣裡頭,又從縣裡頭傳到市裡頭,市裡頭的大人物直接下達指示,指示中用了兩個“務必”,兩個“搞明白”,兩個“切實”,嚴肅強調了此事的重要性,責令縣政府畢竟限期之內找回失蹤人羣,給社會上的同志一個交代。
縣政府也不敢耽擱,立刻組織部隊進山搜索。
但部隊的搜索救援進行得並不順利,他們一進山,山中就起大霧,在大霧裡不管朝哪個方向轉悠,等霧散了之後,他們都會重新回到入山的位置。
一連兩天,縣政府組織的部隊用了各種各樣的辦法,始終沒有辦法真正進山。
等到了第三天的時候,大家心中有數,進山的那些人多半凶多吉少,不太可能活着走出神農嶺了。
但這件事情已經驚動市裡的領導,不管是死是活,總要得到一個結果。
隊伍的領隊是個心中有算計的,他在隊伍來到神農嶺中集合的前一個小時裡悄悄趕到村中,這時候天還沒有亮,他做賊一樣來到被燒燬了的廟宇之前,按着自己帶來的瓜果和豬肉祭拜山神,同時喃喃自語,說,山神我知道您是個好神,這麼多年來一直保護着住在神農嶺附近的人,但是現在有人在您地盤上失蹤的消息傳了出去,被上頭知道了,上頭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如果我找不出東西來交差,還會有更多的人來打擾您的,到時候說不定還要放火燒山,您就行行好,給我們一個方便吧!
如此誠心祭拜,曉以利害,足足說了大半個小時,隊長才從地上站起來,來到集合地點等待隊員,組織第三次的進山。
隊伍第三次進山的時候,依舊還沒走多久,濃濃的白霧就從周圍樹木花草、乃至於地面土壤中一絲一縷冒出來,很快將前路遮蔽。
隊長心生失望,正想着今日也和過去一樣,自己註定要接受組織上的批評的時候,濃霧突然發生了前兩天沒有的變化!
只見周圍匯聚在一起濃霧突然抽搐蠕動,上下變厚,兩側變薄,他們像是被一股腦兒裝進了一個長長的甬道之中,而甬道的兩邊猶如對外的窗戶,突然間就有了明暗光影的變化!
只見越來越多古怪的影子出現在了甬道的兩側,搖曳的花木,和半個人差不多大小的蝴蝶,只用一隻腿跳來跳去的獨腳獸!
古怪的影子如同皮影戲般在甬道兩旁上演節目,獨腳獸撕碎了蝴蝶,卻又立刻被八爪怪從地下躥出吃掉,八爪怪吃完了獨腳獸之後緩緩潛伏回去,可下一刻又不知道什麼東西從地下連根拔起,砸在地面上成了肉漿。
幾行散碎的黑影宛如血液一樣從屍體上飛濺出來,向旁邊濺射,恰好就濺射在這一隊人的身旁。隊伍中有一個年紀小的孩子不懂事,看着有趣,伸手朝黑影夠去,沒想到手還沒有碰到白霧,這黑影就如同有生命一般穿透霧氣,衆人只見黑中帶紫,如同濃痰一樣的液體出現在通道之中,沾到了小隊員的手上。
一聲慘嚎突然響起!
黑紫色的液體落在小隊員的手上後,如同硫酸沾到皮肉,快速吸收肉體中的水分,腐蝕肉體與骨頭。
慘叫聲在甬道內遠遠傳開,白霧兩旁的黑影似乎被驚動了,在短暫的安靜之後,突然朝着濃霧的方向搖擺……
隊長心中一個咯噔,快速來到小隊員身旁,手起刀落,將小隊員沾了液體的身體部分給切掉。
兩根手指落地,只帶起兩滴鮮血,隊長攙扶着小隊員站起來,還沒回身,就聽見其餘隊員的驚恐的呼叫。
他轉頭看去,只見濃霧被兩根手指如同有他們胳膊那麼大的手指扣開,分向兩邊,同樣的巨大的眼睛湊在這個可以通過一個人的破口處向內張望,它的下眼皮如同土丘一樣隆起,上眼皮的睫毛一根根如同砍刀。
它透過小洞看了裡頭的東西,輕輕一眨眼,一根睫毛從它眼睛上飄下來,飄落在白霧裡頭,如同棍子落地,“砰”的一聲……
“砰!”
隊伍裡所有人的心中都想起了同樣的聲音。
一隻手掌掙扎着穿透白霧,開始掏樹洞裡的螞蟻一樣向下橫掃,一個跟着一個的隊伍發生混亂,所有人如同無頭蒼蠅一樣四處奔逃。
隊長扯着嗓音大喊兩聲,也沒有任何作用。
這個時候,白霧中突然傳來一聲隆隆的怒吼,好像是巨石相互撞擊所發出的聲音,繼而如同有生命一般活動起來,一股腦兒涌向巨人所在之處,竟開始抵禦着外來的攻擊。
隊長趁這個時候聚攏隊員,慌不擇路地向前跑去。
背後傳來的每一下聲音都猶如地動山搖,衆人在如同潮水一樣上下起伏的摺疊的通道內奔跑,只覺得周圍的白霧越來越少,白霧之外的世界越來越清晰,泥土與植物的根系出現在腳下,動物的嘶鳴與氣息也越來越近,前方突然出現了兩道人影,隊長向前看去,只見其中一人剪了小褲腿,穿着火箭鞋,背影嬌小曼妙,正是失蹤六七人中唯一的一個女性!
隊長大喜過望,一面夾着小隊員,一面朝前大喊大叫,卻見兩人都轉過了頭來,女孩子看見自己,剛剛面露哀怨,就被身旁的人給攬住,站在旁邊的人的面孔也跟着自前方的濃霧中露出來了,只見他額前高高凸起,鼻端以下卻向後收入,整張臉都覆蓋着一層淡淡的絨毛,扣在女孩子肩膀上的手掌上長着長長的指甲,也同樣覆蓋着一層絨毛……竟像一隻返古了的猿人!
隊長被嚇了一大跳,正想要說話,後頭突然傳來一聲瀕死的狂吼,白霧此時如同海潮一樣劇烈震盪起來,震盪之中,隊長只覺得眼前一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和所有的隊員一起回到了神農嶺的入口處。
要不是自己還夾着一個小隊員,小隊員手掌上還留有殘缺,剛纔種種就如同夢境一樣不切實際。
可是下一刻,驚呼出現在隊伍之中。
隊長朝驚呼的方向看去,同樣心膽俱裂,只見四條屍體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了他們的隊伍之中,這些躺在地上的屍體怪模怪樣,有一個全是纏滿了銀白色的絲線;有一個腦袋不翼而飛;有一個胸腹被踏碎;還有一個身上佈滿了利爪抓過的痕跡;無一例外的是,這些人都穿着小褲腿和火箭鞋,分明是之前進山了失蹤的人羣!
不管森林裡頭究竟發生了什麼,有了這三具屍體,對於上邊總算有了交代,隊長和隊員帶着這三具屍體回到縣城,與隊員通過氣,將在神農嶺間看見的種種隱沒不提,只在往上頭的報告中敘述了在山嶺中找人的實際困難。
有了這四具屍體,失蹤的六個人已經找到了四個,可以給社會上的同志們一個交代了,上頭也就將這件事情消掉,不再派人入山尋找剩下的兩個人。
當年的隊伍在沒兩年之後就因取消編制而被打散,曾見識過山嶺中種種神奇的隊員四下分散,但日子還要繼續過,隊長也慢慢將山嶺中的事情忘記了,只是逢年過節悄悄祭拜神農嶺山神的習慣卻是保留下來。
幾年之後,隊長因爲立了功,成了隊伍中的指導員,官職升了好大一個臺階。過去接到消息的下屬紛紛趕來向他祝賀,酒酣耳熱的時候,當年一起去神農嶺的一個隊員和隊長侃大山,說起了神農嶺中的事情,也說了一樁自己憋在內心憋了很久的疑問。
隊長,當年的六個人我們找到了四具屍體,還剩下兩個人沒見蹤影。
隊長手頭微一哆嗦,想起了自己在離開之前見到的女孩子,耳中又聽見對方說,隊長,你還記得最後摳破白霧,透過白霧來看我們的那個巨人嗎?
隊長說記得。
那人又吞吞吐吐說,那天之後我回去想了很久,還是覺得我在對方的左眼旁看見了一道疤痕,那道疤痕好像是長在栓子眼睛上的……
栓子就是失蹤的六人之後剩下的最後一個。
隊長手一抖,一杯酒全打翻在了桌子上。
“後來呢?”張崢連忙問。
“沒有後來了。”老根抽着自己的旱菸,“酒醒之後大家就散了,後來也沒有人再提這件事,也沒有人再往神農嶺上邊去,事情也就過去了。”
嶽輕聽到這裡,衝老根微微一笑:“謝謝大爺了。”接着又轉頭對張崢說,“我們先走,找輛車直接過去。”
張崢這時候纔回過神來:麻痹,剛纔聽故事太入神了,連正事都忘記了,這老頭說的如果是假的還好,如果是真的……
張崢光只想想,頭皮就炸了起來,連忙從包裡掏出錢來結賬。
嶽輕把桌上的貓抱了起來,他沉吟一下,突然問:“對了,大爺,你們這裡既然有這種傳聞……那會有嚮導願意上山嗎?”
說罷,又將楊袁的外貌與名字都提了一下。
老根收錢的手停下,他面色微微一變:“嚮導姓楊?我們這裡是有嚮導,也有嚮導敢上山,但一般不和姓楊的攪合在一起。”
張崢頓時納了悶了,心想這年頭大家是覺得性別歧視地域歧視種族歧視等等歧視已經不夠看了,所以特意開發出一個姓氏歧視來嗎?連姓都要歧視,這究竟是什麼道理。
嶽輕一把按住想說話的張崢,笑道:“我知道您老的意思了。今天真是多虧您了。您什麼時候有時間可以看看篷車下頭靠裡邊的縫隙,說不定會找到點驚喜。”
說完就拉走張崢。
老根看着兩個後生離去,也不知道這兩人究竟是信了還是沒信,還奇怪對方最後那句話的意思,拿錢回盒子的時候就順勢朝篷車底下看了一眼,沒想到這一眼卻發現了兩張紅鈔票夾在篷車底下的縫隙之上,看數目,還正正好就是他之前以爲被小偷偷了的數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