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
巷子裡來來往往的人一下子多起來,穿着各種各樣制服的人來回奔走,苗苑他們被擠到了牆邊去,她木然地看着前面一個個人影像紙片兒似的晃來晃去,救護車開進來停在巷子口上,幾個神色驚惶的男女被警察簇擁着送到救護車上,當然,也有些是被擡出來的。
苗苑聽到身邊有兩個便衣在抽着煙說話。
“就那個,就那傢伙?”
“對對,就那個,看到沒?第二個擡出來的,一槍爆頭,稀碎,帥!”
“真功夫……剛看到特警那邊,那臉色,嘿,傻了吧!”
“人家那出身就不一樣,聽說是在西邊呆過的,五年……”那人頓了頓,做了個刀切的手勢:“兩百多個。”
“吹吧……唬小孩呢?”另外那人明顯不信。
“哎,你別不信啊,就給他去個零那也是人命吶!”
苗苑不自覺轉過頭去看,第二個擡出來的,剛好從她面前經過,單架上血跡斑斑,腦漿迸裂……
苗苑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扶着牆吐得天昏地暗。
一毛二跟着清場的武警走過來,隋波連忙拽住他追問:“三排長,裡面怎麼回事兒?”
三排長興奮得聲音都有點抖:“你們不知道,咱們隊長,無敵了我跟你說,公安那邊派了三個狙擊手,愣是不敢開槍,人家那瘋子能等你麼?都狗急跳牆了。然後,然後咱們隊長過去,借人家狙擊手的槍瞄了瞄,當場,連個咯噔都不帶打的,就說沒問題。公安特警那個秦隊,當場就傻了,說陳隊長你不要玩笑。咱隊長那表情,你們是沒看到,那叫一個鎮定,說那把我的槍拿過來,用自己的槍絕對沒問題。然後我把槍送過去,十分鐘,最多就瞄了十分鐘,一槍!隊長開完槍就站起來了,連看都不帶多看一眼的,說沒問題了,你們過去吧!”
隋波他們幾個小兵一個個都流露出極度癡迷崇拜的神情,苗苑慘白着一張臉把手機拽出來打電話,電話通了沒兩下又被按了。
三排長見狀馬上過來解釋說:“隊長剛剛讓公安那邊拉走了,估計還有點什麼事要處理,嫂子你別急,要不跟我們一起回隊裡,隊長辦完事一準得回來。”
苗苑腦子裡一片空白,就想見陳默,現在誰給她一個準話,她就會跟誰走,迷迷糊糊的就坐上武警的車給一起拉回了駐地。等到了門口她才醒悟了些,堅持不肯到裡面去等,寧願在哨兵崗亭裡呆着,沒什麼別的理由,她就是想早點看到陳默,如果陳默回來還有別的事要幹呢?他一準就去忙別的去了,她得在大門口堵他。
苗苑坐在哨兵室裡,手指僵硬地給陳默發了一條短信:什麼時候回來,我在你駐地門口。
過了好一會兒纔有消息回覆,苗苑激動得手指發抖,點開之後長長地鬆了口氣。
陳默說:馬上。
死狗男人也有死狗男人的優點,比如說,他們從來不說謊,他們從來不敷衍,所以當陳默說馬上,那匹馬總是跑得特別快,一會兒就上來了。沒過幾分鐘苗苑就看着一輛警車閃着燈從街口開過來。陳默提槍下車,跟前面駕駛座的人揮手致意,還沒來得及轉身,苗苑已經衝過來抱住了他。
陳默被她撞得一愣,張開手,緩了一下才放到她頭髮上,一下一下緩慢地撫着:“怎麼了?沒事兒,啊……”
陳默心想,她大概是嚇壞了,忽然發現自己的男朋友是個劊子手,是個拿槍的人,手上染着血,甚至剛剛纔殺過一個人,她應該是嚇壞了。
身後的警車發出響亮的喇叭聲,警官先生搖下車窗衝着他戲謔地笑。
陳默一腳踹在車門上,發出沉重的響聲。
苗苑擡起頭來看他,眼眶裡含了淚,晶光閃爍,單純而無辜。陳默安靜地幫她擦了擦臉,苗苑按住他的手。
“陳默……”苗苑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怎麼了?那個,有什麼事我們……”陳默覺得有點難堪,該死的公安還賴在旁邊看好戲不肯走,大門口的哨兵已經止不住地拿眼睛瞄了過來。
“陳默,我覺得,我就是覺得……你現在想吃什麼,給你做。”苗苑忽然順過了思維。
啊?!陳默莫名其妙。
“我剛剛看到那個……那個人了,太噁心了,你一定難受死了,那幫公安局的怎麼這麼沒用啊,我納稅養他們連個槍都不會開,還要你……”苗苑思路轉回來,馬上憤憤然說個不停,陳默聽到身後一陣輪胎與地面的摩擦聲,看好戲的警官先生已經黯然而去。
“陳默,你想吃什麼嗎?我剛剛買到一種特別好的奶酪,我可以給你烤巧克力蛋糕吃,我們去吃點好東西……然後就好了,你別害怕……”苗苑發現陳默一直不說話,慢慢地放低了聲音:“陳默,我是不是,說錯了什麼。”
“沒有。”
陳默低頭看着這姑娘皺着眉喋喋不休,她對他說,陳默你別害怕,多荒唐的一件事,讓他怔愣着轉不過神。
她在可憐他,她說我都噁心死了你一定更難受,她說那些人怎麼這麼沒用啊,居然還要你去,她真心氣憤,心疼憐憫。陳默輕輕咳了一聲,這是陌生的情緒,他從來沒有遭遇過,這讓他不知所措。
苗苑馬上驚覺:“陳默,你冷嗎?”
“跟我走!”陳默握住她的手,拉着苗苑往宿舍樓那邊走。
這是個非常神奇的時刻,陳默在心裡想,他一隻手裡拿着槍,這支槍裡剛剛射出過一發子彈要了一個人的命,而另一隻手卻握着一個女孩,單純而美好的,乾淨的,女孩子,在她的生命中可能從來沒有想象過殺戮與死亡。
而他卻用兩隻手把這兩者連到了一起,一些異常的情緒在心中翻涌,讓他有種急切的衝動想要做一些事。
苗苑被陳默拽着走,陳默走得很急,她幾乎追不上,可是手指被陳默緊緊地攥在掌心的感覺是安穩的,她跟着他奔跑起來。陳默在走進宿舍大樓的瞬間用一隻手攬住了苗苑,呼吸熱熱地打在她耳畔。
他說:“我想抱抱你。”
苗苑震驚地轉過頭,張口結舌。
“行嗎?”陳默盯着她的眼睛。
苗苑忽然覺得整個人都暈了,腦子裡一片空白,結結巴巴地說道:“陳,陳默,你不覺得,這太,太快了點嗎?”
“不行嗎?”
神志!神志!!
苗苑在強迫自己清醒點,可是腳上在發軟,胸口蠢蠢欲動,陳默專注的眼神好像能生吞了她,苗苑虛弱地點了點頭:“可以。”
陳默把她攔腰抱了起來,苗苑嚇得差點叫出聲,雙手抱住了陳默的脖子。
柔軟的,溫熱的,輕微發抖的身體,擁在懷裡,像一隻鴿子,又或者,另一個心臟……
走到門口,陳默拿鑰匙開鎖,擡腳踢開門,苗苑的腳尖剛着地又被他撈了回來,抱在懷中親吻,一遍又一遍,反反覆覆。
沒有什麼理由,沒有什麼原因,彷彿除了這個再沒有別的事可幹,嘴脣還是冰涼的,於是口腔裡更顯得火熱,陳默的舌尖鑽進去,靈活而有力,糾纏輾轉,苗苑跟不上他,脫力地掙扎,而後順從,連靈魂都被吸走。
有很多的回憶都在閃,而嘴脣和舌尖傳來溫熱綿軟的觸感,帶着巧克力的香味,甜蜜無比。
陳默莫名地想起他第一次的實戰任務,走私販軍火的一羣人,反抗起來比一般人要厲害得多,陳默不知道他是走運還是背氣,他被安排在邊角,可是對方被打散了,全涌到他這邊想逃命。
他一次打光了一個狙擊彈夾,初次經歷的新人回去了之後多少都有點反應,有人失眠,有人嘔吐,有人暴躁不安,只有他最平靜,鄭楷問他有什麼感覺,陳默說我不知道,我應該要怎麼樣?
從那時起,夏明朗就說他心冷手黑,目的明確,天生就幹這一行的料。
偶爾回想起來,陳默發現他是真的不知道,他一向都比別人晚熟,情緒鈍感,卻更剋制忍耐,因爲不知道怎樣做纔是應該的,所以唯有保持冷靜,冷眼旁觀。於是這麼多年來從來沒有人問過他:陳默,你怕不怕?
陳默,你怕不怕?
有人在爲你心疼,有人不再當你是武器,有人不再把這當成是你理所當然的工作。
她說,我給你做點好吃的吧,然後,你一定會好點兒。
美好的食物,溫暖的懷抱,我們的生命還需要什麼別的嗎?
舌尖碾過光潤的嘴脣,捲起柔軟的舌頭用力吮吸,他聽到她嗚咽的細微呻吟。
真想把你就這麼吃掉。
陳默模糊地想着。
苗苑完全頭重腳輕,腦子裡缺氧得厲害,她呼吸急促,臉紅心跳,陳默放開她的時候自己也覺得暈眩,他一手撐着牆,一手把苗苑抱在懷中。
那個嬌小的身體在瑟瑟地發着抖,房間裡沒開暖氣,屋子裡冷得堅硬,激情退去後的低溫更讓人難耐,陳默把暖氣開到了最大,貼着牆坐到地板上,他拉開大衣把苗苑包了進去。
苗苑慢慢回過神,眼神水汪汪的,拉着他的衣服低聲說:“陳默……”
陳默豎起一根手指按在她嘴脣上。
安靜,別說話,什麼都別再說。
語言是我所不擅長的,我不知道這時候應該要說什麼,不應該說什麼,我現在不想說話。
陳默把苗苑的腦袋按到自己胸口,拉嚴衣角抱緊她。
“乖,再讓我抱一會。”陳默說。
苗苑眨了眨眼,伸出手在衣服底下抱住陳默。
陳默閉上眼,眼前劃過一道血光。可能真的是老了,以前閉上眼睛再睜開的時候他就能忘記剛纔那張破碎的臉,可是現在,他已經想了第三次。又或者是因爲一年多沒有真正開過槍了,他已經開始不習慣。
苗苑安靜地靠在他懷裡,像一隻靜憩的貓,胸口貼得很近,他可以感覺到她心跳的頻率,很熱鬧地撲通撲通跳個不停,這是個缺乏鍛鍊的懶惰的小傢伙。
暖氣片在盡職地工作着,房間裡的溫度漸漸升高,苗苑的臉上暈開了血色,像一個糖分充足的蘋果。
“陳默?”她不安分地動了動,把臉揚起來。
“怎麼了?”陳默把手臂繞過她的脖子,挑高她的下巴親吻,陳默發現他很喜歡幹這件事,剛好,這也是他獨有的權利和義務,他對此很滿意。
“唔……”苗苑被他糾纏了一會兒,狼狽地掙脫,她臉若紅霞目光閃爍:“陳默,你不是,你不是說,你……”
“怎麼了?”陳默用手背蹭她的臉,看到外面的天色已黑才反應過來:“你餓了嗎?要不要帶你出去吃飯?”
呃??!!
苗苑傻愣愣的看着他。
“你,你不是說你要……要抱我嗎?”苗苑一時轉不過神。
“我不是一直抱着你嗎?”陳默笑着親親她的鼻子:“傻了啊,我把你弄傻了?”
“不是……”苗苑錯愕:“你是真不知道,還是……”
子啊!請快點把我帶走吧!天哪,我沒臉活下去了!苗苑臉上噌的一下飈到血紅,陳默捧着她的臉,困惑不已:“你怎麼了?很熱嗎?”
嗚……
苗苑一頭扎進陳默懷裡,天哪,地啊,我怎麼會犯這種錯誤,迎風流淚,如夢似幻,風中零亂了我都!!
“怎麼了,怎麼了?”陳默把手指插到她頭髮裡慢慢地順着。
“沒什麼!”苗苑悲切地強裝鎮定。
“怎麼?”
“沒什麼,一點誤會。”
“我要抱你有什麼好誤會的?”
苗苑兩眼一黑,馬上聰明地轉了一個話題:“陳默,我餓了。”
陳默果然中計:“嗯,你想吃點什麼?”
“我想吃樊記的肉夾饃。”
陳默無奈地望天,說:“你可不可以有點追求?”
苗苑羞澀:“其實我主要是想喝他們家的黃桂稠酒。”
陳默警惕地看着她。
“你陪我一起喝好不好?”苗苑試圖用拋媚眼的方式誘惑。
“不行。”陳默堅定不移地拒絕。
“就喝一口,那東西其實沒什麼酒氣的。”苗苑不拋棄不放棄。
“看我暈過去很好玩嗎?”陳默故意瞪她。
苗苑低頭對手指,半晌,不要命地點個頭:“嗯!”
“這樣啊!”陳默抱着苗苑站起來,看着她笑笑:“就不給你玩。”
苗苑眨巴眨巴眼睛,愣了半天,他他他,陳默他……他居然調戲她??
陳默還了槍,帶苗苑出門覓食,到最後樊記肉夾饃買了,黃桂稠酒也買了,當然陳默還是堅持了原則沒有喝,不過當然還不止這些,他們又開車去一真樓吃了小炒泡饃。苗苑驚歎於陳默無底洞似的食量,陳默淡定地咳嗽一聲,心想今時早就不如往日了。
於是,一場單方面的冷戰,在另一個單方面都沒到感受到的情況下,莫名其妙地停止了,苗苑回頭想想就覺得自己特傻,沒事自己繞自己,天蠶絲綁了一層又一層,作繭自縛,人家還渾然不當個事,人家其實,也就是沒拿你這點脾氣當成個事。
苗苑挽着陳默的手走在西安狹窄的小巷子裡,兩邊是紅火的生意人家,麪食和烤肉的香味裡透出最真實平凡的幸福氣息。苗苑看到前面有人在排長隊,就興致勃勃地拖了陳默過去看,原來是老字號的臘羊肉店,苗苑突發奇想,說買回去給米陸做批薩,反正培根和臘肉不也是一家親戚?陳默事不關己隨她去折騰,其實苗苑就是很十三點地喜歡跟陳默一起排隊。
有時候我們會發現,愛情真是個非常奇妙的東西,她會讓時間變得很長又很短,讓人忽然很聰明又忽然間笨得不可理喻。
愛情是忽然有那麼一個人,他一頭撞進來,把你的心當成他家的老房子,他在裡面動手動腳,每一下都牽着你的心尖疼。從你第一次看着他的眼睛,你就已確定自己逃不掉。
他做什麼都是特別的,隨便說一句話,你聽來就好像是天籟,只要他對着你笑,就好像這個世界都開滿了花,如果他不看你,整個世界就失去了顏色。
陳默那天晚上回去了之後,又從槍房裡把槍取了出來,他在黑暗中閉上眼,把槍拆散,一個一個零件撫摸過去,慢慢拼裝,冰冷的金屬觸到指尖的感覺異常的熟悉而安穩,那是與親吻完全不同的感覺,親吻是火熱的,慌亂的,焦躁的,貪婪而不知滿足……
陳默有點害怕那個自己。
陳默覺得這真是個奇怪的事,他把最危險的兇器當成安定的源泉,卻對最甜蜜的姑娘心懷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