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哥兒,今日某家和這位慶哥兒就是爲你姓甚底來尋先生的。先生可在嗎?”
馬植的這番話一出口,“大儒”鍾哥兒(現在不能叫他趙鍾哥,因爲他不配姓趙)馬上不鬧了。表情變得非常嚴肅,看着馬植問:“馬二哥,你莫尋某的開心,某家的一字(指姓氏)便是耶律家的天子也不好過問,你和這個西門慶會有甚辦法?”
聽到鍾哥兒稱自己爲西門慶,武好古也眉頭大皺。在這個時代,當面稱人家的姓名是極不尊重的表現。雖然遼國這裡規矩可能沒那麼大,但是這個鍾哥兒畢竟是儒生啊,怎麼恁般沒規矩?
想到這裡,武好古就有些不快的接過問題:“馬二哥沒辦法的,不過某家有辦法!”
鍾哥兒的一字耶律家的天子不大好過問,但是趙家的親王一定能說得上話。大宋畢竟不是門閥社會了,這“一字”的問題沒那麼嚴謹,像鍾哥兒這樣的孽生子都是可以入家譜的。
“你有甚辦法?”鍾哥兒一臉不屑地問。
“某有錢!”武好古回答。
西門青在旁補充了一句:“奴的這位堂弟家中是開封府的地產商,是鉅富。”
鍾哥兒嗤笑一聲:“原來是個商人。”
二三十個遼國的世家少年聽了他的話也鬨笑起來。
後世有些人以爲重文輕武的宋朝商人地位低賤,可以隨便給讀書人欺負着玩。實際上,由於宋朝的士族已經泡沫化,讀書人也不是一個階級。而商人的地位其實比農夫要高——相信古代的農夫比商人牛逼的人一定沒長腦子!而且拿開封府城市戶口的人,除了潘家這樣的將門子,趙家的宗子,就是禁軍的赤佬和工商戶了。比如郭京是禁軍赤佬,武好古做官之前是工商戶,郭京會比武好古有地位?在大宋官家眼裡,開封府的工商戶會比不上城外種地的農夫?
至於科舉,工商戶一樣可以去考,沒有什麼限制。只是工商戶相比農夫(地主)人數少許多,所以中進士的人也少,宋朝當權主要還是地主階級官僚。
而在同時期世家大族統治的遼國,工商戶纔是真正的賤民!
遼國工匠大部分都是官私奴婢,沒有人權的。而商人則大多依附世家大族,名分上也是家奴。只有極少數工商戶是獨立的自由人——這種情況在開封府是不敢想象的,上百萬工商戶都是將門的家奴?那趙家皇帝還睡得着覺嗎?
現在一個低賤的商人居然聲稱可以解決鍾哥兒的“一字”,這可真在開國際玩笑了。
武好古還是第一次被人恁般嘲笑,而且還是被一幫遼國窮鬼嘲笑,真是嬸嬸可忍,叔叔都不可忍。
就在這時,忽然有人嗯咳了一聲,正在鬨笑的小窮鬼們一下都都噤了聲,都變得規規矩矩了。
鍾哥兒也不嘲諷武好古了,轉過身,恭恭敬敬的向嗯咳聲傳出的地方行了一禮:“先生。”
馬植也恭恭敬敬的行了禮:“先生,學生馬植帶南西門的朋友來拜。”
能被馬植和趙鍾哥稱爲老師的人,自然就是慕容香山了。
武好古凝神望去,就看見一個穿着件褪了色的青色儒袍,頭髮花白,頜下留着一叢看着亂糟糟的山羊鬍的清瘦老者緩步走來。老者又走近了些,武好古發現他的腰背有些佝僂,眼睛也有些渾濁,白多黑少,一看就像個老糊塗。
“是南西門的人啊。”老者慢吞吞道,“那就跟老夫來吧。”
說完老頭就轉過身,顫巍巍的向那座堡塢走去:“鍾哥兒也來,其他人繼續練弓。”
“喏。”
那羣“小窮鬼”世家子們都恭恭敬敬的答應着。
“走吧。”馬植對武好古說,“你和我去見先生,讓其他人留在這裡。”
武好古有些擔心地看了眼鍾哥兒,馬植笑道:“莫擔心他,你可是真有法子讓他姓趙的。來吧……一起見見慕容先生。”
武好古跟着馬植一起走進了那座堡塢,高牆之內是一圈低矮的房舍,不是什麼磚瓦房,大多是夯土的茅屋,都是依着城牆修建的,大概是想借用城牆作爲房屋的一堵牆壁吧?
順便提一下,這座堡塢的城牆也是夯土的,外面也沒有包磚,看上去非常簡陋。
靠東邊城牆修建的茅屋是個牲口棚,養了許多馬匹,散發出一股臭哄哄的味道。
靠着西面城牆修建的似乎是幾間教室,武好古進去的時候,從裡面傳出朗朗的讀書聲。
慕容先生搖搖晃晃的走向了靠着北牆修建的一長排茅屋中的一間。走進了武好古才發現,這是一間用石塊一層層堆砌起來,表面長滿了爬牆虎,木質的房門半掩着,一名十二三歲的胖乎乎的書僮正靠在牆角打盹。
“金剛奴,醒醒。”鍾哥兒吼了一聲。
小胖墩睜開眼,他的嘴脣下還粘着些醬汁,伸出舌頭舔了舔,才慢慢站了起來,衝着慕容老頭施了一禮:“先生。”
“有客,去弄些茶點。”慕容先生吩咐一聲,就自己推開了房門,走了進去。
武好古、馬植和鍾哥兒隨後就跟了進去,西門青卻守在了外頭。
屋子裡面光線很暗,地上鋪着厚厚的草蓆,還擺着幾個蒲團和矮桌,看來是要席地而坐的。
所以進屋的人都脫了鞋子,一個腳臭的氣味兒就頓時蔓延了開來。武好古瞄了鐵塔一般的鐘哥兒一眼,心說:還世家大族呢,腳都不洗乾淨……
“都坐吧。”
慕容先生自己先在一個蒲團上跪坐下來,然後又指着兩邊的幾個蒲團,叫武好古、馬植、鍾哥兒都坐好了。
“老夫慕容忘憂,”慕容老頭兒笑着衝武好古拱拱手,“不知貴客高姓大名,在南朝所居何職?”
“忘憂”應該是老頭子的“號”,也可能是道號,那就是忘憂子了。
“在下西門……”
武好古一開口,慕容先生就大笑起來,“這位小哥,老夫雖然糊塗,卻也知道你不是西門慶。”
武好古瞄了馬植一眼,看見對方搖搖頭,於是又說:“不瞞老先生,在下潘孝義,官拜右班殿直,閤門袛侯。”
“原來你姓潘?可是南朝潘鄭王之後?”鍾哥兒嚷嚷起來了,語氣中居然多了幾分恭敬。
潘鄭王是王爵,趙衛公只是公爵……在開封府,潘家將門可比趙家將門要尊貴。
而且人家的“潘”是真才實料的,他的“趙”可有點兒虛。
“正是。”武好古衝着鍾哥兒拱了拱手,“下官是化名入遼的,方纔多有得罪,萬望見諒。”
“呵呵。”慕容香山笑了笑,不知可否。
“先生,”馬植補充說,“潘殿直已經知道我們的謀劃了。”
看來這老頭子本來就是馬植背後的謀主!武好古心想:說不定馬植這廝的主見都來自慕容老頭,可惜這老頭太老了,估計等到遼國大亂的時候已經不在人世了。
這可真是“天下未亂身先死”啊!
更可悲的是,在他身強力壯的時代,被世家大族和契丹國族壟斷的大遼政壇上,根本就沒有這個“趙氏家臣”慕容先生的立足之地。
一個“忘憂”的號,背後該是說不出的無奈吧?
“而且,”馬植接着說,“潘殿直還有個建議。”
“哦?”
“他希望我們可以拿下蘇州安覆軍節度使這個職位,”馬植說,“他還願意出資助我們去運動官職。”
“蘇州安覆軍節度使?”慕容老頭眯着渾濁的眼眸,看着武好古。“章相公想要從海路伐遼?”
“伐遼?”武好古一笑,“先生認爲遼還需要伐嗎?”
他自設一問,然後又自己回答道:“先生,我看是不需要的……大遼如今已有了分崩離析之勢,我朝與其北伐,還不如和大遼的豪強世家聯手。”
在抵達燕京之前,武好古以爲遼國滅亡的原因只有佛教大興使得契丹國族武力衰弱。
可現在他已經知曉,被少數國族和世家壟斷的遼國,實際上已經處於土地、人民、財富都被瓜分完畢的狀態了。即使沒有佛教大興,現在被寺院掌握的資源,也很快會變成國族貴人和世家的囊中之物。
現在的遼國很像許多中原漢人王朝的末世,社會財富被瓜分完畢,人民生活極其困苦,而朝廷手中又沒幾個大子兒可用。
這樣的國家,其實就是在等待有人點燃大亂的導火索。
女真部落的崛起,就是點燃遼國大亂的那根導火索。而這根導火索一旦點燃,遼國必然會內外皆亂,分崩離析只是時間問題。
不過由於遼國的力量是被瓜分,而不是消失了,所以一旦這種力量被新崛起的強勢政權挖掘出來,大宋就要倒黴了。
所以武好古現在能想到的辦法,就是千方百計阻止或延緩女真人“統一”遼國故地。
宣和北伐和聯金伐遼,實際上都是在幫助女真加快統一“遼國”的步伐,看起來都是不可取的。
不過坐視女真統一“遼國”的鴕鳥路線,同樣是在等死。唯一的辦法,就是積極的參與到遼國的分裂戰爭中去。
就像後來的民國亂世中,各種外部勢力積極支持中國的地方軍閥反抗中央政府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