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憶抵達考場的時候,纔是四更剛過,天色仍是黑沉沉的,天氣更是春寒料峭,讓他這個平江來的南方人很不習慣。
考場的門還沒開,上百個士兵守在國子監大門之外,禁止生員們入內。而被這些士兵擋住的,則是人山人海一般的舉子。
“憶之兄,看來我們來的還是早了些,國子監的門還沒開呢。”
和紀憶說話的是蔡攸,他也參加了國子監的別頭試,而且也順利過關,今天也來參加禮部試了。
雖然他是蔡京的兒子,而且一早就有了官身,但是真的想在官場上有所建樹,一個進士身份還是很需要的。不過他的文章不大好,能不能中就沒把握了。
米友仁這個時候也已經到了,他是和蔡攸一塊兒來的,聽到蔡攸的話,笑了起來:“那邊還有更早的呢,也不知道在寒風中立了多久了。”他轉又問道,“可看見武家的那幾位?”
“沒看見,不過武二郎可是大熱啊。”蔡攸道,“元暉兄你也是胸有成竹,看來也是此科必中啊。”
米友仁哈哈一笑:“此科不中,下一科也是必中的。居安兄不也是一樣?一個進士而已,怎難得倒你我?”
紀憶嘆了口氣,他知道身邊兩人在打什麼注意。他們的文章其實很一般,中不了是正常的。可是他們都巴結上了當今的官家!特別是米友仁和官家玩在一起好長時間了……只要官家肯在進士名錄後面添上兩個名字,他們不就有了?
而自己,本來也巴結上了官家!如果不是心眼太多又上了章惇的船,何至於現在這般處境?
當然了,進士肯定還是有的。可是官家的心腹卻沒有得做了,將來必是官場蹉跎啊!
“元暉,居安兄,啊,憶之兄也在啊。”
武好古的聲音這時傳了過來,三人轉頭看去,就見官家的頭號心腹騎着一匹不知從哪兒牽來的高頭大馬(不是赤雲騅,而是另外一匹黑色的牝馬,是西平王府送的禮物),神氣活現的在衝他們招手。
“那人是誰?怎麼騎着恁般高大的馬兒?”
“一定是個親貴將家子吧?尋常人家哪兒來的這等大馬?”
“開封府多的是這號人物,天生的富貴,就是不學好。”
“這樣的紈絝子弟也來考科舉,怎麼中得了?”
“不過馬術倒是不錯,下馬的姿勢好利落,說不定可以去考個武進士。”
範之進耳邊響起了議論的聲音,他也看見了正從馬背上跳下來的武好古,不過並沒有認出來。因爲他和武好古也就是一面之緣,而且現在光線不足,他又是個大近視,根本看不清人臉。
“武進士也不算真正的英雄好漢,”範之進咳嗽了幾聲,眉頭緊皺,“終是得東華門外唱名的文進士纔是好男兒啊。”
“沒錯。”黃潛善點點頭道,“終是得高中文進士纔是英雄,要不然縱是將門之祖又能如何?還不是被太祖皇帝釋去了兵權?”
“是啊,又能如何?”
“不過是一介武夫。”
人是以類聚的,可以和範之進、黃潛善擠在一起的,都是外地來的解元,自然心高氣傲,看不上武好古這個紈絝武夫了。
而在另一個角落,一羣白髮蒼蒼和上了年紀的措大又聚成了一圈。武忠義從馬車裡鑽了出來後,也帶着三個子孫輩的舉人(不包括武好文)湊了過去和他們一一招呼。
“那是誰啊?你怎麼和他一起來?”
“那是東上閤門副使武好古啊,”武忠義說,“那是老夫孫子輩的親戚。”
“甚底?武東門是您老的親戚?”一個開封府界的老舉人道,“我還以爲他是武賢妃孃家的人呢。”
“那武賢妃也是我家的親戚啊,”武忠義哈哈笑道,“都是太原王的後人嘛。”
武賢妃就是那個瞎子申王趙佖的母親,家裡面是開封禁軍的武官,的確是太原王的後裔——武家在唐朝那麼牛逼,子裔當然很多了。不過和白波武家的血緣很遠,要不然武誠之前兩年倒黴的時候,瞎子申王就不會不說話了。
“聽說這武東門有個兄弟是個讀書種子,開封府解試第二啊!”
武忠義摸着白鬍子道:“是啊,他是今科必中啊!真是後生可畏,我們這些老骨頭比不了。”
“怎麼會比不了?”馬上就有個老舉人開口,“如今可是向太后當朝了,難道還考王安石的學問嗎?若是不考王學,那些後生能和我們比?”
“對,對,對,今次是我等高中的良機啊!”
“一定得好好考!”
老人們的士氣也鼓了起來,個個摩拳擦掌,就等着在這一科大比中創造奇蹟了。不過真的要考出一羣白髮蒼蒼的進士,等到殿試的時候就該趙佶鬱悶了。一個個都能當自己的爺爺了,還能做什麼事兒?
隨着幾聲鑼響,國子監大門終於被打開。兩名監門官帶着一羣兵丁走了出來,議論紛紛的舉人們頓時安靜了下來。開始自發排起長隊,準備依次進入考場了。
當漫天的紅光出現在東方的天際時,舉人們開始入場了。武好古看着自己的弟弟和紀憶、米友仁、蔡攸一起,有說有笑走進了國子監,忽然有了一個在後世參加高考的感覺。
不過他很清楚,科舉並不是高考——雖然後世的人們常常混淆二者,但是性質完全不一樣,當然也不是公務員考試。因爲,後世公務員考試考出來的是辦事的“吏”,不是高高在上的“官”。如果能把科舉變成高考或者公務員考試,那大宋或許有救了。
因爲如武好文這樣的才子,雖然今科必中,但是能力其實是不足的,知識面也非常狹窄。他需要進一步接受教育,然後參加基層工作,積累經驗,步步晉升。而不是直接去當後世看來已經相當高級的官員——就算武好文的名次不好,一個縣尉總是有的。可他這樣的人,能管得了一縣治安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如果武好文考得好了,甚至有可能讓他去管一個縣!這就更加荒唐了,讓一個沒有什麼閱歷,只知道五經文章的少年怎麼去管理一個牛鬼蛇神一大堆的縣?最後還不是“宋押司”這樣的大地主操縱一切?
大量能力不足的地方官,也就必然造成地方上逐漸被地主控制了!而這些官員步步晉升,獲得管理國家的權力,甚至帶兵打仗的權力後,造成的破壞就更大了。
武好古在進行最深刻的思考的時候,他的弟弟武好文正和數千個舉子一起,已經沐浴更衣完畢,聚集在國子監文廟的廣場上拜孔夫子呢!
順便提一下,所謂沐浴更衣,其實就是個防作弊的手段。貢生們必須在胥吏的“伺候”下,脫了自己的衣服,象徵性的擦拭一下身體,再換上國子監提供的服裝。然後數千個六藝中只通了一藝的舉人們,就在知貢舉徐鐸的帶領下,一起向着生前夢想“復禮”的孔聖人叩拜,一拜,再拜。
如果孔子在天有靈,看到這羣不爭氣的徒子徒孫,恐怕也只有一聲長嘆了。這些所謂的儒家士大夫,儒家的大道是懂一些的——不論是讀“王學”、“關學”、“洛學”,都是“五經勤向窗前讀”的人。至於文章更是錦繡燦爛,都能寫出花兒來的主兒。
可是光知道大道,而沒有實行大道的手段,不也是白搭嗎?別說是儒家大道了,就是GC主義真理,也不能只有理論家沒有GC主義戰士吧?
說得再具體一點,大道僅僅是“六藝”之一(這個說法並不完全準確,不過也差不多),其餘的“五藝”則是實行大道的手段。沒有手段,怎麼能做到復禮歸仁,怎麼去教化蠻夷呢?蠻夷看不懂錦繡文章,也聽不懂之乎者也啊。這個時候就要用到五禮(六藝之一)中的軍禮,六藝中的“御”、“射”和“數”(數人頭啊,消滅了多少,教化了多少,得數一數)了。只要把能教化的都教化了,不能教化的都消滅了,不就達到天下歸仁的理想了嗎?
孔子在天上哀嘆的時候,參加元符三年禮部大比的舉子們已經參拜完畢,好幾千人頓時土崩瓦解一般的四散而去。在國子監胥吏的引導下,前往各自所在的考場。
在國子監大門內的照壁上,都貼着佈告,註明了不同地域、不同來路的貢生,在哪個考場考試,也有專人進行引導。雖然考生的人數多達五六千,卻一點不見混亂。
由於武好文參加的是開封府的發解試,而不是利用太學生的免解資格,所以他也被安排和來自開封府界的貢生舉人們同場考試。因爲開封府的舉人數量比較多,所以考試的地點也非常寬敞,是國子監的正殿——不是後來明朝、清朝給舉人老爺們安排的一間間小小的號房,而是集中在大殿中進行考試。大殿中擺滿了破舊的案几的圓凳,案几一角上貼了一張紙,上面寫了姓名、籍貫、年甲。只要對號入座,就不會搞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