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瀕臨海州灣的一處樓閣當中,幾名輕袍緩帶,都上了些年紀的文士正在樓閣的二層上置酒高會。而在樓閣的一層,都是他們帶來的從人,或在暖酒,或者炙肉,或者切割魚膾。來來去去,不住的將這些新鮮吃食送上去。樓閣二層上還有絲竹絃樂傳出,幾個老文士身邊,都坐着個盈盈少女,給他們夾菜斟酒。另有幾個女伎在彈唱着蘇東坡的成名之作《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
這場面,真是好一派腐朽墮落的封建主義景象。
不過樓閣當中的這幾名文士,卻都是官聲極佳的名士清流。分別是蘇軾、蘇轍兄弟,知海州事曾肇,還有蘇東坡的四個弟子陳師道、李廌、李禧和董榮。
蘇東坡他們是知道了武好古和黃庭堅近日將到海州,才從鬱州島出來的——武好古和黃庭堅都有官身,這次雖然是請假外出,但還是用了驛券(那是武好古獻馬的獎賞),因此有驛站行文通報到了海州。曾肇算了算日子就去通知了鬱州島上的蘇軾、蘇轍。
而二蘇在島上呆的也有點發慌,乾脆就帶了四個弟子一起到了朐山縣。曾肇則在朐山縣城外的望仙閣擺酒請客,還動用了官伎招待——現在正在歌舞助興和陪酒的女子,都是苦命的海州官伎。
曾肇雖然身在海州,但是也一直留意着都中的風雲變幻,自然也聽說了武好古這個“惡儒”的名號——“惡儒”是侯仲良給武好古的評價。
意思大概就是大儒中的壞人……人肯定是壞的,奸商加近幸!但是儒卻又是大的,因爲武好古能夠準確理解孔子的大道,知道孔子的大道是個問題,而不是一個終極答案!
另外,武好古還給出了實現儒家政治抱負的路線,也就是實現“天下爲公,選賢與能”的路線。還提出了“天下佈道”的理想,要效法先賢,向外傳播儒家真理。
而且武好古不僅提出路線和理想,還真的花錢費力去實現,這可就大大超過了那些連空談都不談不好的儒了。
所以凡是大儒,現在全都承認了武好古,倒是一些還沒有達到大儒境界的讀書人對商人出身的武大郎很有些不屑,跟着侯仲良起鬨,稱武好古爲儒門敗類啥的……
“……程正叔的門下都是腐儒,現在又出了一個惡儒……”
蘇東坡輕輕晃動着手中一隻小小的定瓷酒杯,“看來我儒門終要引來一場破而後立了!”
“破而後立?”留着一部花白的絡腮大鬍子,顴骨很高,皮膚黝黑,一張典型的南人面孔的曾肇皺眉問,“是說武好古嗎?”
“程正叔難道不是這場儒門變局中的風雲人物?”蘇東坡笑問道,“他總結出來的理學……雖然被‘惡儒’揭穿了,但是‘惡儒’卻給了理學一個發揚的機會。”
“發揚?”曾肇問,“如何發揚?”
“自是外傳了!”蘇轍在旁道,“正叔的路子是變學爲教,以天理爲神佛,由道德入天理,又從道家太極陰陽生萬物之說,現在就差一個極樂世界和一個阿鼻地獄了。”
蘇轍果然是一代學閥,對程頤的那一套也看得很透,而且也理解理學創立的原因——實際上蘇家父子兄弟也想融合三教(佛儒道),只是腦補的能力比不上程頤這一派罷了。或者說,蘇家學閥還達不到程頤那般變儒學爲名教的境界,在他們的心目中,終究堅持着儒家的本色。
而程頤這一系……實際上已經不再是真儒了!
不過在名教外傳的時候,理學卻比真儒學更加好用。畢竟四夷那裡也是無知婦孺比較多啊!能知道“大道不可與聞,只能孜孜追求”的夷,肯定不是蠻夷,而是個有知識有思想的夷了,肯定不是名教傳播的對象。
所以名教一旦確立了外傳的目標,理學就必然成爲外傳的主體——要不然傳什麼?難道告訴蠻夷要相信科學,反對封建迷信?
因而武好古極力推動的儒學外傳,必然會造成理學的提前興盛,這大概是武好古始料未及的!
而海州這邊,讓武好古這個惡儒始料未及的事情還有一件,就是他的遠房七叔武誠昌領着一羣白波義門來的鄉巴佬想要承包土地。
呃,這纔是武誠昌千里迢迢跑到海州來的主要原因——說老爹壞話只是順帶而已。
“啊?”武好古是在臨海莊裡休息的時候,聽武誠昌和西門青提起這事兒的。
“七叔,你要承包幾千畝水田?”武好古問,“那麼多你種得了麼?”
“怎麼會種不了?”武誠昌一笑,指着自己的鼻子說,“你看老夫這模樣,就該知道是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我那爹爹就知道讀死書,家裡面種地的事情還不是我在管?那可是幾千人口人同耕同食啊!”
白波義門武並不是收租的義門,而是種地的義門……將近十萬畝土地,有旱地,有水田(很少),有梯田,還有到處都是石子的爛田,都得安排好了。這其中的功夫,可一點不比“五經勤向窗前讀”容易。
用姜太公的話說,這老頭(人家才三十多啊)就是個“大農”,雖然白波義門武在他的領導下仍然在走向衰退,但是決不能因此認爲他不會種地。
白波義門武的衰退是有很多原因的,人口繁衍日衆而土地得不到增加,以及義門的“大鍋飯體系”都是大坑。
而執掌白波義門武多年的武誠昌比誰都清楚,白波義門武是沒有出路的!哪怕出了個老進士,還有了開封武家這個富親戚可以支援,但也改變不了家道中落的趨勢。
而且,就算白波義門能夠維持,武誠昌自己的利益也無法在白波義門武這個大坑中得到保證。
因爲義門的驕子,終究是那些有可能高中進士的才俊,而不是武誠昌這樣的“大農”。
所以現在白波武家因爲武忠義高中進士而復興的苗頭,不僅不會爲武誠昌帶來利益——特別是在武忠義有可能老來得子的情況下——而且還會降低武誠昌在家族中的地位。
因爲白波義門武的暫時復興,會讓更多的武家才子得到良好的教育,然後通過發解試去參加科舉……他們纔是驕子啊!
到時候,武誠昌這個老農可就越來越不受待見了!
所以他就生出了從族中拉一批“大農”去海州幫武好古種地的想法。
“那六萬畝地現在都有客戶在種吧?”武好古問西門青道。
西門青點點頭說:“若要退佃,少不得還要花費一筆……大部分佃戶都是給了押金的,雖然收押金的是吳家,但是照例退押金的該是我們。”
大宋的田土交易大部分情況下都是賣個所有權,所以在土地已經被租出去的情況下,也不需要退佃。而佃戶的押金,實際上也含在田價裡面。如果是沒有收押金的土地,價格要比收了押金的土地貴出一截。
“大哥兒,你得幫幫我!”武誠昌可憐巴巴的看着武好古,兩行熱淚忽然嘩啦啦的就流下來,“現在我爹有了小娘,馬上又要生兒子了,也不要我這個老兒子了……我又不會讀書,就會把弄土地。對了,我現在還是白波武家的管事人,你要幫我,我就把家裡最精壯的丁口都分到海州。”
他頓了頓,伸出三根手指:“給我3000畝連片的水田,免3年租子,再借我5000緡本錢,3年後我還你10000緡如何?”
武誠昌真是有把握的!他這些日子在海州這裡,除了向西門青抱怨自己的親爹,就在到處溜達,考察海州武家的那六萬多畝水田。
那可都是好田啊!洛陽白波的田根本不能比。不過那些田並沒有好好整理,水利也沒怎麼修(一塊塊租出去誰來修?),還有許多可以種桑樹、種茶樹、種果樹的地方都沒利用起來(那些地方歸屬不明),連水車都沒看到幾架,大有改善的空間啊!
武好古又看了看西門青,西門青蹙着秀眉思索了片刻,點點頭說:“官人,退掉一些佃戶是必須的……要不然剩下的不好撥弄,不如就租給七叔3000畝吧。”
武好古把海州的六萬多畝給西門青管理是要用來“養客”的,水田比旱田能養人,六萬畝能養“客”1500-2000戶。不過武好古要養的是精壯客戶,一家至少能出一個保丁才行。
所以退掉一部分佃戶是必須的……如果要租3000畝田給武誠昌,不過是多退些佃戶罷了。
“好!”武好古想了想,點點頭道:“七叔,我可以答應你。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面,在商必須言商,3年後要是你拿不出一萬緡,那我可不認你這個七叔啊!”
“好!一言爲定!”
武家這對叔侄正談生意的時候,門外忽然傳來了羅漢婢的聲音:“老爺,黃老官人已經休息好了,請您準備則個,一同去州衙訪客。”
原來黃庭堅年老氣衰,午飯後要小憩片刻纔有精神去州衙拜客——官場拜客可不是拜了就走的,怎麼都得吃喝玩樂到第二天天亮的,黃老頭要養一養精神也是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