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州島,宿城港。
下午的時候,海州灣的天氣忽然起了變化,海上刮來了大風,細雨也濛濛的下來了。一片風雨當中,一艘搖着船櫓的渡船,搖搖晃晃地靠上了宿城港的碼頭。
現在已經是冬季了,從海州灣出發順風而行的商船,幾乎都已揚帆遠航去了。因此整個海灣空空如也,鬱州島上的宿城鎮也跟着冷清起來。碼頭上只有一片冬日蕭瑟的場景。碼頭倉房內外,都少有人走動。只有一些出海捕魚歸來的漁夫,將他們的捕獲從小小的漁船上搬運下來。還有不多的幾個從宿城鎮上過來的魚販子在有一眼沒一眼地看貨,沒顯出什麼購買的慾望。
那棟臨海而立,看上去有三四丈高的仙客居也無多少人氣,所有的窗戶都閉着。只有酒樓門口旗杆上的認旗隨着海風,獵獵飄揚。
就連海州灣中的海水,這時也泛出了肅殺的青黑色。
不過現在靠上碼頭的這艘渡船上,卻是出人意料的塞滿了乘客,而且還不是海州這裡最常見的客商,而是穿着儒服的讀書人。
“諸位客官,小心了,船靠碼頭了!”
隨着船老大的一聲吆喝,小小的渡船“嘭”的一聲,就撞上了碼頭。
坐船坐的有些暈暈乎乎的範之文一個沒站穩,整個身子向前一衝,連忙用手中的長劍船艙底部撐了一下,還是搖搖晃晃的幾乎要跌倒。
他身邊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儒生伸手攙扶了他一把,才讓範之文免於跌倒在船艙之內。
“多謝這位兄臺。”範之文站穩身體後,忙道了聲謝,然後纔看清那位攙扶他的仁兄。
這人也是一個儒生,三十多歲,稍微有點肥胖,嘴角上掛着溫和的笑容,看上去非常儒雅。他的身邊還跟着個二十多歲的僕人,揹着箱籠和包袱,還拄着一根木棒。
看到這二位,範之文心下已經有點數目,這位仁兄一定和自己一樣,是來鬱州島求學問道的。而且,此人多半有點身份家產,說不定還是官戶出身。
想到這裡,範之文又是一禮:“在下鄆州範之文,不知仁兄高姓大名。”
“在下壽州呂好問。”中年胖儒笑答道,“範兄來雲臺山也是想拜入蘇門的吧?”
範之文來雲臺山當然是想拜入蘇東坡門下了!如今大宋的學閥門派中,除了被當成儒門正宗的新學之外,最大的山頭無疑就是蘇門蜀學了。人家蘇轍到底當過次相,蘇軾又是粉絲無數的大才子,人氣當然要蓋過古板得要死的程頤了。
而如今朝政是新舊間用,想來儒門正宗的位置也不會一直被新學獨霸了。蘇門的學問……可是行情看漲啊!
所以蘇東坡兄弟定居鬱州島的消息傳開後,就有不少儒生想要來求學拜師了,其中就有上一次科舉落地的範之文了。
他原本有棄文修武去考個武進士的想法,可是習武的費用和難度,卻讓範之文有點望而卻步了。
現在大宋的武舉除了對書生們沒有多少難度的“兵法七書”和“兵法策問”之外,還有騎射和步射兩科。本來騎射和步射沒有多難,因爲不要求中靶,只需要能拉開八九斗的步弓和七斗的騎弓——實際上就是練臂力,只要是年輕力壯的儒生,跟着鄉村弓箭社的教頭好好練上一兩年,怎麼都會了。
不過從紹聖四年開始,難度突然加大,居然要求射箭中靶了——不是中靶心,而是中靶!
呃,這宋朝考武進士的“武試”真的是一點都不難啊!武好古家裡面西門青、羅漢婢和奧麗加這三個女人都隨便能過的。
可是對範之文來說,中靶,特別是騎在馬上射箭中靶可就很困難了。因爲武進士考試總不能找人來幫着牽馬吧?
理論上武進士是要帶兵去和契丹人、西夏人作戰的,應該弓馬嫺熟,哪有玩騎射的時候還讓人來牽馬的?哦,還是在馬站立不動的情況下。
所以這個騎在馬背上,雙手脫繮去開弓射箭,還是很考驗雙腿的控馬能力的——哪怕不需要馬跑動,難度也是不低的!因爲射箭的時候,腰腿難免要跟着發力,胯下的戰馬(也許是走馬)會感受到背上的人在活動,它們就難免跟着一起活動幾下。或是走上幾步,或是搖上幾下。
別的大動作是不會有的,給武舉們騎的都是很乖的馬兒,脾氣暴躁的公馬是絕對不會出現的。要不然一場武進士考試下來非得弄死好些個……
而對範之文而言,胯下的馬兒一旦活動幾下,他射出去的箭可就沒一點準頭了,說不定還會摔下來。
要讓馬站穩不動,就必須要有一定的騎術,可以不依靠繮繩,用雙腿控馬。這可就得有人教,還得刻苦練了。
但是對於範之文這樣的“大地主”家來說,要訓練騎術可是很不容易的。要練騎術,至少得養上一匹好馬吧?馬都沒有,怎麼練?而且養得馬也不能太差,畢竟考試的時候騎的是禁軍提供的戰馬,不是江南兩淮的兔兒馬。
一匹好馬(當然不是肩高四尺七寸的一等戰馬了),怎麼都要七八十緡吧?範老頭半年的俸祿就沒了。
而且買了馬還得會養,得僱個馬伕吧?還得有上好的馬料餵養吧?一匹馬吃的比幾口人都多啊!馬伕加上餵馬的開銷,一年又得好幾十緡。
然後,還得請先生來教騎馬射箭——這個本事尋常的馬伕根本教不了,得去陽谷西門家請名師來教,一年沒有幾十緡的束脩能行嗎?
有了馬、馬伕和馬師之後,還得有弓。好的弓也不便宜啊!而且還不能只有一張,得上一套,從小孩玩的軟弓,到五斗弓、七鬥弓、九鬥弓,一點點加上去。
此外,訓練馬術得有場地啊!如今的京東東路可是人口密集的地方,上哪兒找空地去?只能圈上幾十畝良田給範之文練習了,這幾十畝地的收入可就沒了。
最後,範之文和他的武術老師的伙食也得跟上去啊。天天豆腐青菜的,營養跟不上,怎麼練得出力氣?這可又是一筆開銷。
算來算去,範之文如果想在三年之內掌握“騎射”的本領,幾百緡的投資怎麼都省不了的。
而且,並不是這幾百緡錢拿出來,武進士就一定能到手的!因爲最近有消息說,新上任的官家,也就是宋徽宗認爲騎馬射箭的時候,這個馬應該是跑起來的。讓馬站着你幹嘛不下馬來射?下馬換張步弓還射得遠呢!
如果要跑馬射箭還要中靶……以範之文的底子,沒有六年怎麼可能練出來?這下費用可就要增加不少了,而且馬也有生老病死,六年時間很有可能要換馬,這可就又是一大筆錢啊。
範家怎麼可能承擔這樣的花銷?
順便提一下,範之文練習騎射遇到的困難,其實也是以小農經濟爲基礎的漢民族在維持騎兵武裝時遇到的死結。
當漢民族的經濟基礎還停留在莊園經濟的時代,擁有大莊園的士族門閥總歸還養得起“騎士”。不僅是因爲士族門閥比較有錢,還因爲大莊園的自給自足能力超過小農和地主,能夠維持自家的馬場和馬羣,這樣馬就是資產而不是消費品了。
譬如武好古現在就有能力建立自己的馬場和馬羣,還能夠逐漸改良馬種。而範之文這種級別的“大地主”,根本不可能維持馬場、馬羣,就必須通過市場去購買馬匹來維持自己的訓練。而這份花銷,又是絕大部分宋人無法承擔的。
範之文雖然能夠支付這筆花銷,但是算來算去,最後還是不捨得。就在那時,他聽說了蘇東坡在雲臺山辦學收徒的消息,於是就起了拜入蘇門的心思。
他其實也不奢望拜蘇東坡爲師的,只要能拜一個蘇門君子或是蘇門學士,也就心滿意足了。
蘇東坡門下出身,將來就算考不上進士,也容易混上個幕僚,說不定還能得個保舉的官身。
於是他就辭別了老父,帶上自己祖傳的黑雲長劍往海州而來了。可一到海州,他才發現和他一個想法的人還是很多的!
這不,和範之文同船而渡的都是仰慕蘇東坡的士子。
那麼多競爭者……想要拜入蘇門,恐怕也不容易啊!
“舜徒兄,你可來過雲臺山?”
在跟着那個胖儒生往宿城鎮上而去的時候,範之文已經和人家混熟了。知道人家名叫呂好問,字舜徒,是壽州人士,還是個官宦子弟。是陪父親從和州北返,途徑徐州時聽說蘇東坡在雲臺山收徒,所以纔來看看的。
“來過啊,”呂好問笑呵呵地回答,“你跟着我走就是了。我們先去宿城鎮上的客棧安頓……若是客棧滿了也不要緊,去山裡面的法起寺租個僧房就是了。安頓好了,再去蘇門聽課吧。”
“可以聽課?”範之文有些心虛地問。他是儒生不假,可是真正的大儒卻根本無緣得見,所以不知道規矩。
“怎麼不能聽?跟着我就行了。”呂好問可是世家子弟,高祖父是呂蒙正、曾祖父是呂夷簡、祖父是呂公著,連續三代都當過宰相,什麼大儒講課他不能去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