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收了一個契丹皇族的孩子入門下?”蘇東坡撩起馬車的窗簾,望着騎馬走在一旁的武好古,眉頭已經擰了起來。
東坡先生現在已經跟着武好古一起北上界河了,和他們一起的還有蘇迨、蘇過、呂好問以及另外十幾名蘇東坡門下的徒子徒孫。
其中蘇迨、蘇過和呂好問是準備陪同蘇東坡和武好古一起入京論道的,其他人則是去雲臺學宮界河分院擔任教授的。
雲臺學宮界河分院目前雖然只有博士一科,但也不能只有“以德服人”的路線,儒家的道理還是要的。所以武好古就從海州的雲臺學宮調了一批“大儒”和自己一塊兒北上界河。
而這一次北上因爲帶上了蘇東坡和其他一些不大能騎馬趕路的東坡門下,所以就走得慢了。在路上,武好古還和蘇東坡提起了自己新收的徒弟大石頭。
不過蘇東坡卻認爲武好古收一個契丹皇族子弟入門是相當不妥當的。
“老師,”武好古無所謂的笑着,“契丹的皇族、後族人數衆多,他們幾乎就是耶律和蕭兩大姓氏,要避開皇族、後族,也就收不到契丹人做弟子了。”
“一定要收契丹弟子嗎?”蘇東坡皺着眉頭。
“當然了,”武好古笑道,“開辦界河商市的目的,不就是爲了以此爲據點滲透燕雲,刺探遼國嗎?而想達出目的,最好的辦法不就是利用雲臺學宮廣收門徒嗎?”
“話雖如此,”蘇東坡嘆了口氣,“但是朝中的奸黨還是不會放過這個藉口……大郎,你可要做好被彈章壓身的準備啊!”
收了耶律家的弟子爲徒,在某些人看來就是裡通契丹的鐵證!
“爲了國家,爲了能收復十六州,背點彈章沒甚大不了的!”武好古卻不放在心上,“他們若是要彈劾,界河商市現在也是遼國東糧西運的中轉之地……通遼的罪名,怎麼都跑不掉的。”
蘇東坡眉頭大皺,“你是仗着官家寵幸,只怕有朝一日君恩不在了,這些可就都是能殺你的大罪了!”
武好古笑了笑:“老師,您以爲官家是何等樣人?”
“官家?”蘇東坡看着武好古,等着他自己回答這一問。畢竟武好古才從官家趙佶的頭號心腹!
武好古笑道:“官家是有厚福之人,享用當會遠邁前代。至於治道如何,當在可傾心託人,這一點和先帝其實是相同的。一旦得到官家賞識,必然信重無疑,不必憂慮讒言。若是官家能得名相輔佐,一番大業也未嘗一定。只是這名相……”
後世對宋徽宗的評價是很低的,不過武好古和他接觸了幾年,卻發現宋徽宗的爲人還不錯。而且也不像歷史上的許多君王那樣有疑心病,器量也很大。若說有什麼不足,一是輕佻;二是自我感覺太好——他沒疑心病的原因大概也是感覺太好,自以爲古今帝王文采第一,別人都不如他吧?
總之,宋徽宗就是個既自信,又能信人的皇帝!如果他能遇上幾個名相,成就一番偉業也不是不可能。可問題是,如今這個時代,大宋朝廷內外誰能算真正的名相?
面對開了掛的“完顏敢達”們,蔡京、王黼、童貫這些奸賊搞不定,讓韓琦、司馬光、歐陽修他們來當宰相,讓包青天當樞密副使(包公當過這個官職)代替童貫主持北伐就能打敗“完顏敢達”們了?
在武好古看來,他的鐵哥們宋徽宗也是個背鍋俠!他是在替大宋列祖列宗的重文輕武國策和科舉制度大興之後,宋朝士大夫階層的全面文弱化在背鍋。
也不需要大宋的士大夫們像漢末羣雄和隋唐關隴那樣能打,有大石頭、姜邯贊、尹瓘,甚至吳延寵的能力,大宋也許就能扛住了。
當然了,這種局面也不是士大夫本身的錯誤,還是宋徽宗的祖宗們埋下的禍根。他們用科舉制度和洗腦式的教育,讓大宋的精英士子們放棄了武力,同時還把國家賴以存在的禁軍養成了廢物。
實際上,宋徽宗接手的是一個基本解除了武裝的國家……
所以這個名相,一不小心就當成背鍋俠了!
蘇東坡摸着鬍鬚,笑了起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琢磨要去當一回背鍋名相。
“大郎,”蘇東坡道,“既然官家相信你,那爲師也不多說了。
你還是和爲師說說論道的事情吧,你打算怎麼揭穿程頤的僞學?”
“老師,”武好古眉頭大皺,“其實伊川先生的天理之論並不能算僞學……”
“怎不算僞學?”蘇東坡橫了武好古一眼,“程正叔的學問不僞,難道你的學問是假的?”
武好古想了想,搖搖頭道:“學生說的不妥,伊川先生的學問的確是僞的,不過卻是有用的,所以不能全盤否定。
至於學生的實踐之論則是一門需要探索幾百上去年的學問,是不能給出一個簡單易懂的答案的。”
“老夫明白,”蘇東坡皺眉,“你就是想把程正叔的學問整合進雲臺學宮的體系。
只是,這道怎麼論?這瞎話怎麼圓?我們和程正叔誰主誰僕?”
武好古笑道:“老師問的這些,就由論道而定吧!
伊川先生要論高下,而學生卻想合二爲一……只有合二爲一,才能把儒學向外面傳播啊!”
“那新學呢?”蘇東坡冷笑道,“新學眼下可是顯學!要是不扳倒新學,就算你能把程正叔的謬論整合進實證論,還是會被新學壓制的!
新學的那些人,可是相當霸道的!”
武好古笑了笑:“總有辦法的,他們霸道不了太久的。”
他的話只說了一半,還有一半就是:只要曾布、許將、趙挺之這些人沒有辦法變出錢來給宋徽宗玩“豐亨豫大”,那自己和實證主義就能屹立不倒!
……
此時此刻,就在武好古盤算着要怎麼通過一場論道把實證派和理學整合起來的時候,新黨新學的那些人卻已經先贏下了一句。
大宋建中靖國二年二月初一,官家趙佶通過翰林學士頒下內製,授權政事堂和國子監籌備儒家論道大典!
“制書已經下達了,諸位覺得這次的論道大典該怎麼辦?”
韓忠彥手中捧着碗茶湯,目光在一衆新黨宰執身上掃過。
他和蘇東坡、蘇轍之間,當然是有書信往來的,也知道二蘇兄弟準備利用這次論道復出!
這也是他們二人的最後一搏了。雖然《實證論》不是二蘇兄弟的學問,但是武好古、蘇迨、蘇過這三人都是蘇學門人。所以二蘇是可以以“實證派”師尊自居的。
一旦“實證派”擊敗新學成爲新的顯學,那麼二蘇宣麻就是必然的了——這場論道用後世的標準看,就是主義之爭!獲勝的一方當然就是儒家領袖,替代失敗一方掌握政權是理所當然的。
而且大宋政壇的特點就是“刀把子”基本不參與政爭,政爭就是書生嘴炮,所以新黨掌握的權力在嘴炮戰中作用不是很大。
“當然是先定題目!”
陸佃回答道。
因爲學術鬥爭的原因,被韓忠彥提拔起來的陸佃現在徹底倒向了新黨的陣營。所以在政事堂中新舊二黨的人數對比現在是5:1了!
陸佃說:“儒家的道有倫理綱常,有道德修養,有治國之策,此三者皆不必論!”
構成儒家思想的當然不止是世界觀和方法論了。還有倫理學和政治學。倫理學規定了漢人的生活方式和道德規範——中國人認爲亂倫的那些事情,絕大部分就是來源於儒家倫理。比如哥哥妹妹什麼的,當時在很多地方可不是亂倫!
而儒家政治學說因爲不斷吸收各家之學,到了宋朝則變成了一個大雜燴,既有加強君主專制的東西,也有限制君主權力的內容;既有加強中央集權的主張,也有實行地方自治的理論。既有主張國家壟斷官營的經濟路線,也有官不與民爭利的論調。
可以說想要什麼路線,都能在儒家這個大雜燴中找到理論依據,甚至後世的GC主義真理也能在儒家的理論裡面找到一個“大同思想”。
而新學的主要功力,就是用在儒家的各種政治學說之上。
“倫理、道德、治國之策皆不論,”韓忠彥問,“就只論一個大道嗎?”
“論一個大道還不夠嗎?”陸佃摸着鬍鬚,“儒家的大道不全,因此才被佛道所趁,如今關、洛之學提出了天理之論,雲臺學宮有提出了實證之法,難道不應該讓他們一論高下嗎?”
“陶山說的不錯,”曾布開口幫腔了,“光是一個大道,就足夠蘇學和洛學論上十年了,哪兒還有功夫論別的道?”
“沒錯,”許將也道,“這一次就論個大道吧。”
“是啊!”李清臣點點頭道,“師樸,現在全天下的儒生可都想知道天理和實證誰對誰錯?”
“……”
政事堂內是一邊倒的五比一,韓忠彥本來就軟弱,現在也不堅持了,只是心裡面在想:這次二蘇是肯定要來的!到時候論什麼不論什麼,恐怕政事堂和國子監都控制不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