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書生,不知兵事,理應不言兵事。然今日奉詔將使金國,爲軍國之事奔走,自當勉力言兵。若言有不當,還請陛下恕之。”
今天是武好文去崇政殿辭陛的日子。他現在是鴻臚少卿兼駐大同府特命全權公使了!而且還領受了賣國求榮的秘密使命!
在開封府的這幾日,他也聽說了鳳鳴代表章理提出的“四方滅金策”——大宋國在軍事上雖然進步了許多,但是朝廷照樣是個漏風的篩子。根本沒有保密這回事兒!如果是大周國要滅金,一定不會在決策未定的時候,就搞得盡人皆知了。
雖然知道了“四方滅金策”,但是武好文仍然不改賣國苟且的初衷。
“武卿乃朕之心腹,有話但言無妨。”
“謝陛下。”武好文行了一禮,“臣以爲求人不如求己。如果朝廷欲平滅金國,也不須假力涼、周、西遼。此三者與大宋皆非一心!而我大宋又廣有萬里,擁億萬生民,國用充足,堪稱豐亨豫大,敢戰善戰之士,亦不計其數。若財能盡其用,士能盡其力,北方蠻夷之邦,又何足掛齒?便是吞周滅涼,也不是做不到的。
如果財不能養戰士,士不能衛國家。萬里之國,億萬生民,不能凝聚一體。國家的安危便系與各方平衡均勢。這四方滅金之策,就是要打破各方平衡之局。此乃國之重事,請陛下三思。”
這話……似乎有點過時了!
但確實是穩妥之言,如果早個十幾年,武好文剛剛入仕的時候,是絕對說不出來的。
而如今他也算是官場蹉跎多年,又因爲武好古被投閒置散,有的是時間研究新舊學問。
他能夠在科舉考試中高中一甲,智商肯定是不低的。而且年紀也不大,官場閱歷倒是累積了不少。看問題自然比較透徹,而且又有了周國這個參照物。當然可以看出大宋國富兵弱的原因了。
但是看出了原因,不等於能改變什麼!
因爲改變,特別是翻天覆地一般的改變,通常意味着巨大的震盪。
“何爲財能盡其用,士能盡其力?”趙佶問。
“如周國。”武好文回答,“周國以土養士,以商富國,以養士強兵,以強兵護衛工商,使工商、強兵與國家一體。此乃周之根本!而我大宋,自有國情不同,不可行暴周之法,否則必然天下大亂……”
“不能行暴周之法嗎?”趙佶皺眉道,“可是現在有不少士子都羨慕周國的富強,認爲周國的富國強兵之法是可行的。武卿,你怎麼看?”
周國當然是讓人羨慕的國家。國盛、民富、兵強!傳統的儒生士大夫雖然看不上,但是一部分受了新學影響到士子,卻想以周爲師。
哪怕在正經科舉出身的低級文官中,想以周爲師,變法強國的人都不少。
“變祖宗之法當慎之又慎!”武好文說,“周國乃草創初興之國,又取地燕遼,而非在中原建立基業。猶如白紙一張,可盡情發揮。而我大宋,一百數十年家國,又上乘五季隋唐,種種制度,絕非一日而成,乃是數百年積澱而來。不可暴易,否則國將不國!”
“何法不可暴易?”趙佶又問。
“諸般法度之中,以土地之法爲根本,最不可易!”武好文說,“周之暴,在於以土地養武士。周舉國之地,凡九千萬畝之數,其中八千餘萬畝,皆養騎士、府兵。有騎士莊園、府兵田莊二十多萬處。都是官授職田,不可分割。
一國之財,終是土地爲本。周國以國家財富的七八成之數養武士,其國如何不強?其民如何不暴?土地盡予武士,國用只得出於工商,其國如何不重視工商?所以周法的根本在於土地!而我朝能將天下田土九成之數,盡賜帶甲之士嗎?
若能,數年可得百萬壯士,平金滅周,不在話下!
若不能,又何以法效暴周?”
武好文沒有說錯,武好古搞得那一套強兵之法,究其根本,就是用一國財富的大部分養武士了。
雖然宋朝的稅收大部分也用於養兵,但是稅收本身佔一國財富的比例是根低的。
後世的強國稅收可以達到gdp的百分之二十以上。但是宋朝沒有這樣的收稅能力,真正能收到官府手中的,能有幾個百分點就不錯了——官府收到幾個百分點,經手的官吏至少還得撈上相同的數目,而且許多士紳豪商又有的是辦法逃稅,所以尋常百姓的稅賦壓力是很大的,沒有多少增收的空間了……
而反觀周國,並不是用稅收養兵,而是用土地養兵,直接把一國絕大部分的農田草場分給了軍事公民。雖然表面上看,周國的軍費開支不多,但是一國大部分的gdp,實際上都用來養兵了。二十多萬周國的騎士、府兵所得到的收入,當然遠遠超過宋朝的將士了。
收入有了保證,部隊的士氣和戰鬥力當然也有了保證。最重要的是,那些軍事公民真的把自己當成了國家的主人——國家大部分的財富都是他們的,他們不是主人誰是主人?元首武好古要完蛋了,他們也得跟着變窮光蛋,家裡的老婆孩子都得餓死。
因此到了存亡之時,這幫軍事公民是要拼命的。而且老子死了還有兒子,哥哥死了還有弟弟,甚至老人婦女都有可能上戰場……所以周軍就是不可戰勝的軍隊!
而大宋,雖然有了不少新式軍官,但是普通的士兵和基層軍官太窮了。也沒有什麼值得他們拼命保衛的財產,所以遇上真正的強敵一定會出毛病的。
趙佶嘆了口氣:“我朝也養士一百數十年,只可惜所養之士,皆不能持戈而戰……”
“陛下,”武好文道,“我朝所養之士是用於安內的。暴周所養之士是用於攘外的。所以家兄雖開數千裡之國,卻不敢爲帝圖皇,還要打着天下爲公的招牌。原因就在於此!”
武好古的“天下爲公”,不是說爲億萬勞苦大衆謀福利,而是爲幾十萬公民謀利益。而這幾十萬公民中的大部分又是軍事公民,所以大周是和軍事公民在共天下。統治者必須不斷滿足軍事公民對土地的需求,國家才能平穩向前。
因此從長遠看,大周共和國是一個極具擴張性的國家,每一代的元首,都必須進行一番軍事擴張,以便爲新增的軍事公民爭取土地。
但是天下間的土地總是有限的,具有較高價值的土地更加有限,而人們佔有土地的慾望,總會比土地更多……
另外,保持軍事公民和工商公民之間平衡,以及共和國上層豪門和基層軍事公民之間的平衡。說起來就不簡單,做起來就更不容易了!
其實中國歷史上的秦、漢、隋、唐四個大一統王朝,多多少少都有點軍功爵,也就是靠軍事地主從軍衛國的路線。但是這套路線都因爲找不到那種既富又弱的擴張對象,而走到了末路。
而趙宋的路線,則是乾脆放棄擴張,專心安內。因此大宋的土地和兵役是脫鉤的(絕大部分情況下),掌握廣大鄉村土地的不是軍事地主,而是詩禮傳家的士大夫地主。他們以科舉考試,而不是軍功作爲保持和提升門第的手段。
當然了,士大夫地主也不排斥工商,兼營商業、手工業的地主大有人在。他們和周國軍事地主的區別主要在兩方面,一是土地私有,主要通過買賣獲取(買賣是否公平是另一回事);二是以科舉爲主要的上升通道,以做官爲最優的斂財手段。
也就是說,宋國的士大夫獲取土地靠買,周國的軍事公民獲取土地靠封;宋國的士大夫聚斂錢財主要靠貪,周國的軍事公民則主要靠搶——呃,都不是什麼好人!
不過依靠貪污的士大夫對皇帝來說是比較安全的——歷史上的宋、明、清三朝,被手底下人從寶座上揪下去的皇帝也的確沒幾個。而之前的朝代,那可就是各種篡位,各種謀逆,皇帝這門職業真是太危險了……
趙佶現在也明白這些門道了,他嘆了口氣:“行祖宗之法,一百數十年矣,豈是說改就改的?而且上上下下,皆是士大夫……國家不依靠他們,還能依靠誰?”
“陛下聖明。”武好文道,“朝廷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武夫公民治天下。若棄士大夫,則無大宋天下矣。”
所謂“棄”士大夫,就是停止科舉,重分土地!
大宋的人口至少是大周的八倍,土地(耕地)至少是大周的五倍。如果分土地,行軍功,廢科舉。百萬壯士也是可得的!有百萬授田之軍,平金滅周,不在話下。
可問題是大宋靠什麼去進行這種烈度的改革?
趙佶一嘆:“武卿,朕已經知道了……所以朕自有主張,不會被書生狂言所左右,你儘管放手去和金國談判,哪怕百萬歲幣,也可以許給金人。”
武好文長揖一禮,“陛下聖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