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建中靖國二年新年方過的時候,新興的北方商業重鎮界河商市裡,正是繁盛熱鬧的時候兒。
和開封府的那種擁擠吵鬧到處都瀰漫着烈火烹油一般的繁榮不同,界河商市的繁榮雖然遠遠不及,但是卻顯得基礎堅固,不可撼動。
界河商市的圍牆雖然有些低矮,但是卻是用紅色的磚石壘砌而成的,給人一種莊嚴而且不可侵犯的感覺。和開封府周圍高大,但是到處都有塌陷的夯土城牆完全不是一回事兒。如果城牆的高度可以在未來得到提升,恐怕會變成所有進攻者的噩夢!
市內的道路也大多是良好和寬闊的,還擁有碎石鋪成的硬質路面,非常平整,絕沒有坑坑窪窪的地方。同開封府年久失修,到處積水的路面反差鮮明。
道路兩旁,有不少已經建成或正在施工的建築,其中也有不少使用了紅磚,不過業主都在紅磚外面刷了一層白色的石灰,只有少數還沒有來得及粉刷的牆面纔是紅色的。但是這些白色或者白裡透紅的磚石建築,也給人一種堅固而且耐久的感覺。
同其他所有的大宋城池都不一樣的是,界河商市不是四四方方的城池,而是一座半圓形的城池,室內的道路不是筆直通往半圓的圓心,就是呈現弧形,好像樹木的年輪一樣,半圈半圈的排列着,和筆直的通往圓心的道路相交在一起。
半圓型的城市的圓心是個開闊的廣場,緊鄰着界河河岸和碼頭。廣場四周都是高大的建築物,至少都是三層樓的,甚至還有和共和樓一樣高達四層的“高樓大廈”。
“圓心廣場”和臨近的碼頭、河岸大概是整個城市最熱鬧的地方了。有兩三家瓦子已經開業,還在大門口擺出了射箭的靶場,一大羣打扮各異的漢子正聚在那裡,大部分人都帶着弓箭,正一個個在靶場上面試射。偶爾有箭法超羣的漢子射出一手連珠箭,還會引來一陣陣的喝彩。彷彿射箭是這座商人之城中最流行的運動。
比起開封府更出奇的是,這裡還有不少人儒生打扮的人帶着長劍出沒。宋朝不禁止民間持有刀劍,可是儒生還是不大喜歡刀劍,如無必要,是很少有儒生願意帶着刀劍出門的。可是界河這裡穿着儒服的男子,卻十之七八都帶着刀劍!
一行車馬逶迤的進了界河商市的南開門,這隊車馬很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因爲一行人中有不少儒生打扮的男子,而且這些行路的儒生都沒有攜帶刀劍和弓箭,看上去也稍顯文弱,明顯不是城外雲臺學宮界河分院裡面的“博士生”。
車子裡面,不時有個留着絡腮鬍子,滿臉彪悍的漢子的腦袋探出來,睜着銅鈴一般的眼珠子看着周圍的一切。
這漢子,粗曠的長相中帶着文弱,正是武好文的老師,侯子侯仲良。
沒錯兒,這就是侯仲良北上邀請武好古去論道的車隊。他不是一個人來的,還帶來了不少對界河商市和雲臺學宮感興趣的開封書生。
奇蹟般發展起來的界河商市在開封府也有了諾大的名頭,這名頭不僅在商界,也在學界。特別是《實踐證道試論》一書在開封府被人盜印了不知多少本後,不少本來看不上武好古和界河商市的書生也來了興趣,便和在侯仲良同行,北上來開眼界了。
一個來自華陰縣的侯家子侄騎馬走在侯仲良的馬車邊上,看到幾個帶着長劍的儒生在一間巨大的瓦子門外射箭,就連連搖頭道:“此地的儒生怎如此好武?難道他們平時不讀聖人之書,而是整日舞刀弄劍嗎?”
侯仲良笑道:“舞刀弄劍和讀聖人之書也不矛盾啊,便是聖人自己也是善於擊劍和射箭的。只是聖人知道不能單憑勇力行事,而是要以德服人,所以聖人雖有武力而不用。”
這名侯家的子侄沉吟了一下,正在思考侯子之言的時候,傳來了喝彩的聲音,原來是一位射箭的儒生施展出了連珠射的絕技,接連射出的箭鏃都命中靶心,引來了一陣陣喝彩。
“先生,這邊的儒生看上去都好勇鬥狠,看來沒有領悟到聖人以德服人的真諦啊。”
侯仲良摸着大鬍子,笑着吩咐道:“停車,我們去看看吧。”
馬車在路邊停了下來,侯仲良撩起車簾,在一位弟子的攙扶下鑽出了車廂,然後大步向一處位於萬大瓦子門前的射箭靶場走去。
看管這處靶場的是一個開封府來的漢子,原本是劉二狗手下的潑皮。劉二狗到了界河商市後就成了萬大瓦子的掌櫃,他就從手下的兄弟中跳了些能做事的幫着看場子。
這個前任潑皮看見侯仲良生得威猛,就以爲是來射箭的,便上前幾步唱了個肥喏:“這位好漢可是來報名參加射箭比試的嗎?”
好漢?
侯仲良可是大儒,人家一般都稱他爲“夫子”或“先生”,讓人喚作好漢還是頭一回呢。而且自家一身儒衫,還帶着伊川帽(程頤設計的帽子),哪裡像個好漢?
而且射箭比試是什麼?
“敢問小哥,”侯仲良一拱手問,“你說的射箭比試是何意思?”
“哦,”那漢子聽出了侯子的關中口音,又聽了他的問題,知道他是剛到界河的,於是改了稱呼:“先生是剛到界河吧?”
“我家先生的確是才入城的。”一個侯子的弟子回答道。
“那就難怪了,”那漢子笑道,“界河這邊的事情的確和南面有多不同,不僅商會當家,而是士風也比較尚武。這個勞什子射箭比試,就是界河商會出資舉辦的,開開出了懸賞,比試的前十名都有高額獎賞可以拿。如今在各家瓦子前擺出的靶場只是報名試射的。
先生一看就是道德君子,想來是看不上射箭小技的。”
其實侯仲良會射箭,他爸爸侯可也是允文允武的關學大家,自然不會把兒子教育成手無縛雞之力的儒生。
不過侯子在長大成人後就意識到了儒生應該以求道立德爲主,不應該追求武力,所以就不再練習射箭和擊劍,現在多年不練,技藝也就生疏了。
“我家先生自然不屑武夫之藝,”侯子的一個弟子說道,“只是這裡怎地有許多儒生裝扮的人在試射?”
“嗨,這些儒生大多是從雲臺學宮來的……其中多半是北朝來求學的儒生,都是允文允武的。”
侯仲良看了眼剛纔射出連珠箭的儒生,是個看上去只有十五六歲的少年,這時已經收好了頑羊角爲主要材料的壓層弓,正在從草靶子上小心翼翼地取下三不齊箭。
北地的儒生終究不能靜下心來做學問啊!侯仲良看着那少年,心裡有些惋惜,嘆了口氣,收回目光又問:“小哥,再問一聲,雲臺學宮怎麼去?”
“先生原來要去雲臺學宮啊……這可不近啊,我也沒怎麼去過,不如找個人領你們去吧。”
“那就有勞了。”
“不勞,不勞,我去去就來。”
主持射箭比試的萬大瓦子的夥計說完就轉身去了,不一會兒便將剛剛收拾完三不齊箭的那個少年儒生領到了侯子跟前。
“在下雲臺學宮弟子耶律大石,見過先生。”
少年自報了姓名,原來是武好古的弟子耶律大石。他在拜入武好古門下後並沒有一直留在界河,而是在去年除夕到來前返回了析津府,他的雙親和一對弟妹現在都在析津府,他是回去和他們共度新年的,直到上元節後纔再一次南下回到雲臺學宮,等待開學。
在此期間,就聽說了“弓箭大比”,因此就和幾個同窗一起來報名了,順便在試射的時候露了一手連珠箭。
“耶律大石?”侯仲良眉頭微皺,雲臺學宮裡面怎麼還有遼國皇族的弟子?雖然孔子曾說過有教無類,可是契丹人畢竟是大宋的敵人啊!這事兒要是讓熙寧奸黨知道了,多半就要拿着做文章了,武好古恐怕要惹上大麻煩了。
“敢問耶律小哥,”侯子也不好扭頭就走,於是便問,“雲臺學宮該怎麼走?”
“先生要去學宮?”耶律大石看着眼前長相威猛的大儒,也不敢小巧人家,便恭敬地問,“先生是來學宮當教授的嗎?”
“不是,”侯子道,“我是奉了伊川先生的囑託來此尋武客省的。”
“哦,”耶律大石笑道,“家師不在此地,他年前就去了海州,大約再過十幾日方能和東坡先生一起回來。”
“東坡先生也要來界河?”侯仲良愣了下,“還有,你稱武客省爲老師?”
“是啊,”耶律大石笑着點頭,自豪地說,“晚生是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雲臺學宮界河分院的,所以得了客省青睞,收入門下了。”
侯仲良眉頭大皺,這武好古不僅收了契丹人做雲臺學宮的弟子,而且自己也收了個契丹皇族子弟做入室弟子……真是太不謹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