朐山縣城之內,海州州衙。
這座始建於唐朝的陳舊官衙裡面,今天可真是熱鬧非凡了,接連兩撥貴客到訪。先來到的是從鬱州島上泛海而來的二蘇兄弟和四個蘇門弟子,他們是知海州事曾肇親自從碼頭迎來的。一夥人還沒在州衙裡面坐踏實,黃庭堅和武好古後腳就帶着禮物到了。
曾肇忙又起身出去迎接,把個幸近大儒和黃庭堅還有陪同而來的米友仁一塊兒迎進了海州州衙後院的內客堂。
而武好古也是在這裡,第一次見到了自己仰慕已久的蘇東坡。蘇東坡穿了件土黃色的對襟長衫,頭上戴着一頂東坡巾。老人家看上去有點瘦削,一張原本應該是國字型的臉上顴骨突出,眼窩深陷,山羊鬍子則全白了。
和蘇東坡一起的還有一個年紀稍微輕一點,也稍微胖一點,五官樣貌卻非常相似的老頭,自然就是曾經當過次相的蘇轍了。蘇轍的打扮也和蘇軾差不多,一身便裝,不過並沒有戴東坡巾,只是頂了一帕方巾,悠然自得的和哥哥一塊兒坐在上座。
知海州事曾肇也是一副隨和的樣子,同樣沒有穿官服,還一個勁兒招呼來訪的武好古和黃庭堅還有米友仁入座。
不過武好古和米友仁卻不敢在老前輩面前放鬆,都是全套的綠袍官服,正襟危坐。
雖然他們倆都是官家心腹,薦躋兩府彷彿是早晚的事情。可是官場上還是有輩分高低的,而且武好古還是來拜師的,而米友仁乾脆比武好古還低一輩,二蘇兄弟就是他“爺爺輩”的高人了。
蘇東坡的四個學生也在這裡,也都是一身便服坐在那裡,搖着扇子,全是名士做派。
黃庭堅替武好古一一引薦了諸人,武好古則一邊抱拳行禮,一邊偷眼打量着二蘇兄弟的風采。
呃,說真的,武好古實在看不出兩個老頭子有多少魅力。彷彿自己、高俅、潘孝庵和米友仁這“四大心腹”看起來還更好一些呢!也不知道宋人爲什麼就粉蘇東坡呢?
不過前輩高人就是前輩高人……就在武好古離開開封府前,《文曲星》雜誌的特刊,《東坡歸來》(就是俏金娘和蘇東坡的真人秀畫冊)的第一期就大賣了一回,定價200文(指花魁行的收入,分銷商賣多少另外計算)的畫冊,僅在開封府就賣出了2萬本!在整個大宋的銷量,保守估計都有二十萬冊啊!
這樣的銷量,接下去的“花招兒”唱賣一定能賣出個天價來的……
幸好這年頭宋人還沒有什麼肖像權和專利意識,要不然蘇東坡就該去開封府狀告自己了!
一邊想着侵犯蘇東坡肖像權的事兒,一邊說着寒暄的場面話兒,說了好一會兒,終於開始說起了正事兒。就看見黃庭堅一臉嚴肅:“老師,弟子這次陪同武崇道自開封府而來,就是爲了請您收武崇道入蘇門,傳以衣鉢的。武崇道是儒商出身,祖上乃是武周皇族,自幼修儒習畫,雖然年輕,但是在儒學和畫藝上都極有造詣,堪稱是一代奇才。若是能入老師門下,一定能發揚蘇門之學!”
蘇東坡一笑,輕輕搖了搖扇子說道:“米元章、章子厚、程正叔、範堯夫薦武崇道入門的信,老夫都已經收到了。”他看着武好古,“他們都說你是當世大才,儒門新秀。而老夫在海州也拜讀了你的《共和商約》……的確很不簡單啊!
雖然《禮記》中有‘大道之行也,天下爲公,選賢與能’的說法,但是真的將之付諸實行的,也只有《呂氏鄉約》和《共和商約》了。而且,《共和商約》的完善程度要遠遠超過《呂氏鄉約》,就是老夫也感到非常佩服啊!能有你這樣的弟子,是我蘇門之榮!”
這就是收徒了?雖然武好古之前一番運作,已經讓蘇東坡無法拒絕,但是東坡先生的這番話,還是讓武好古喜出望外。
他連忙起身,拿出早就準備好的拜師帖,走到蘇東坡跟前,雙膝跪地,高舉拜師帖:“弟子武好古拜見恩師!”
蘇東坡笑着收下拜師帖,又伸手在武好古的手臂上虛扶一下。武好古順勢就站了起來,立在蘇東坡跟前。
東坡先生看着武好古英挺的模樣,微微笑了笑道:“坐,坐下說話吧。”
武好古又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好了,雖然正式的拜師儀式還沒有舉行,但是從現在開始,他就是蘇門弟子,也是蘇東坡理想的繼承人了……
東坡先生捋着鬍子,用扇子一指身邊的兄弟蘇轍道:“我和子由這些日子都在討論你的《共和商約》……子由都認爲‘商約’不是太好啊,將來總有一日要亂天下的!”
這個看法……呃,很可能是有道理的!
武好古知道,《共和商約》和界河商市,還有云臺學宮以及武裝博士團這些原本歷史上沒有的事務一一出現,已經註定了未來的天下,必將比原本的歷史更加紛亂了。
因爲中國的資產階級,現在有了可以組織一個政權的方法(《共和商約》),政權實踐的基地(共和商市),以及擁有理想的武裝團體(武裝博士團),還有武好古怎麼一個能折騰的資產階級導師。有了這一切,靖康之恥如果仍然如期出現,那麼這個大難將會變成一個獨立於封建王朝的資產階級共和政權誕生的契機。
而北方的少數民族,無論是女真還是蒙古,恐怕都沒有足以摧毀一個擁有幾百萬人口,龐大的手工業和東方大海制海權以及大量海外殖民地的資產階級共和國。
也許取而代之的,很有可能將是更加長期的混亂和征戰……
不過這個真實的想法,武好古是不能和蘇東坡說的。
而且武好古早就知道二蘇會問這樣的問題了,至於答案……他也早就考慮好了。
“老師,《呂氏鄉約》是農民之約,《共和商約》是工商之約,但是士農工商終究是以士爲首的。學生以爲,或許士人之約,纔是真正實現天下爲公的途徑吧?”
又要“約”?
在場的衆人都目光灼灼看着武大儒,似乎在等着他的“士人之約”。
武好古笑道:“恰好海州這邊就有一個實踐士人之約的機會。”
海州?
他想幹什麼?海州可是朝廷的一個州啊!不是縣以下的鎮、鄉、市,不可能自治的——宋朝的中央政權所觸及的範圍基本上也就到縣,之下都是各種形式的自治。
曾肇突然明白了,看着武好古問:“崇道,你說的是海州商市?”
海州商市的“商市”之名是隨口叫出來的。那裡將來或許會變成商市,不過現在海州商市其實是一個安置貶官的地方。等到下一次朝廷黨爭鬧起來的時候,那邊恐怕就會住滿倒黴的被貶官員了……
武好古一臉正色地說:“修撰稱朐山縣城北的新城爲商市是不妥當的,雖然那邊的確是由商行建起來的,但是將來要居住的主要還是朝廷官員啊。”
“說得也是。”曾肇想了想,“得改個名稱,東坡先生,蘇相公,你們怎麼看?”
二蘇兄弟互相看了對方一眼,蘇軾微微笑着,蘇轍則皺着眉頭——武好古這個“惡儒”莫不是又在打什麼壞主意吧?
“不如就叫天涯鎮吧。”蘇軾嘆了口氣說,“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一笑泯恩仇。”
“好!就叫天涯鎮!”曾肇點點頭贊同道。
武好古說:“天涯淪落人也是堂堂士大夫!將來天涯鎮必是全天下士大夫最爲集中之地了……這士大夫之約,不如就從天涯鎮開始吧!”
這話說的在座的士大夫們都眉頭大皺。
天涯鎮的貶官之所,應該空空如也纔好啊!怎麼會變成全天下士大夫最集中的地方呢?那得有多少人被貶過來?
“是該有個《天涯之約》。”蘇東坡搖着扇子說,“藍田呂氏的鄉民和界河商市的商人都能選賢與能,堂堂士大夫肯定比他們要強啊!”
蘇轍聽了哥哥的話,也覺得是該怎麼弄。
都說士農工商以士爲首,現在農工商都“選賢與能”了,士反而不能“選賢與能”,這樣怎麼體現士的高貴呢?
而且,“商約”唯財,“鄉約”唯德,都是顧此失彼,若在天下推行一定會出問題。如果能在海州試出一個“德財兼備”的“士約”,將來國家就有大治的希望了。
而這個“士約”,顯然要在蘇門學士的指導下制訂。蘇轍心想:自己是當過宰相是,又是飽學大儒,蘇門之中還有那麼多的學士,都是飽學鴻儒,而且又可以參考“商約”和“鄉約”,一定可以制訂出最好的“士約”……
想到這裡,蘇轍也跟着點點頭:“是該制訂一個《天涯之約》了……崇道,你也一起來參與吧。這次老夫要和子瞻、子開(曾肇),還有蘇門弟子們一起來擬一個《天涯之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