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身爲翰林圖畫院待詔直長的武好古而言,見官家、見太后,肯定都比見章惇要容易一些。這位章相公可不是那種只會“取聖旨”、“領聖旨”和“已得聖旨”的三旨相公,而是真正大權在握的權相。
每天去他府上求見的官員多得數都數不過來,哪裡輪得到武好古這個“大吏”去見?
不過例外的事情總是有的,武好古跟着紀憶,剛一入相府,在門房通報了一番,很快就有個操福建口音的章家老僕,領着武好古和紀憶在又大又舊的府邸中七拐八彎了。很快就到了一間堂屋之外,章惇就在裡面坐着。不過武好古和紀憶都不能進去,門口有章家的家僕守着。
把武好古和紀憶兩人帶來的那名章家老僕吩咐了一聲:“二位官人稍後,容老兒去通稟一聲。”
“老丈辛苦了。”武好古連忙摸出一張私交子遞了上去。
那老頭卻一愣,連連擺手道:“不可,不可,相公不許的。”
說完便邁步入了廳堂。
一旁的紀憶則低聲對武好古言道:“章府、曾府這等宰執重臣府上都是家規森嚴的,你不必如此。”
宋朝官場當然也是腐敗的,不過眼下的哲宗朝還不是“無官不貪,無事不賄”,還沒到了進個宰相的門就要給多少賄賂的地步——這要是給御史老爺們知道了還不得批鬥成宰執級大老虎?
過了不到半刻鐘,那個章府老僕就出來了,衝着紀憶拱拱手:“紀官人,相公叫你先進去。”然後又對武好古說,“武員外,你稍等片刻。”
說完,他就引着紀憶走進了章頓所在的廳堂。
“下官紀憶,見過章相公。”
紀憶走入廳堂,衝着坐在書案後面低頭批閱公文的章惇施了一禮。
“坐。”
章頓頭也不擡,只說了一個字。
廳堂裡面擺着待客的茶几和玫瑰椅,紀憶挑了把椅子,端端正正就坐了下去。
“蔡元長告訴老夫,你結交上了端王殿下?”
章惇的語氣顯得頗爲嚴厲。
其實紀憶這個級別的文官巴結親王也沒什麼要緊的,又不是宰輔重臣,連進士都沒中呢。不過章惇已經將紀憶看成自己一黨的人物了,他揹着自己去結交親王,當然要敲打一番。
“相公,”紀憶倒是不慌不忙地說,“下官是在武好古那裡結識端王的,當時端王自稱是趙小乙,下官並不知他的真實身份。”
知道不知道都已經結交上了,而且紀憶還替章惇打摸了摸趙佶的底牌。
章惇頓了頓,“下不爲例。記住,近幸之路是邪道,你是讀書人,讀書人當走正道,走正道,才能做大事。”
“相公教誨,下官謹記。”
章惇又道:“馬植此人如何?他也是武好古的朋友吧?你和他結交過嗎?”
“下官和馬植見過幾面,並無多少交情。”
紀憶這些日子忙得很,又要拍趙佶的馬屁,又要巴結蔡京,還要準備使遼,哪有功夫去顧及馬植?
“那就去結交!”章惇道,“馬植這條線關係重大,不能讓給童貫獨佔了……另外,你去探一探他的口風。”
“口風?相公的意思是……”紀憶頓了頓,“相公是想知道醫巫閭山馬家想要的到底是甚底?”
紀憶是讀書人,但絕不是書呆子。他當然不會相信馬植僅僅因爲不甘心讓燕雲漢人被契丹奴役就冒險南來聯絡的。他很可能是醫巫閭山馬家,甚至是燕雲漢人四大家族派到開封來探路的使者……
孺子可教!
章惇輕輕點頭。紀憶能問出這樣的問題,說明他的胸中還是藏着機謀的。如今大宋的文官,道德文章都是好的,可是外交軍略卻普遍差着火候……科舉考孔孟之道,不考鬼谷之術啊!
“先探一探,”章惇說,“然後再來報我。”
“下官明白了。”
章惇道:“叫武好古進來。”
“喏。”
馬上有守在堂內的章家僕童應了一聲,出去把正在外面等候的武好古叫進來了。
“晚生武好古,見過章相公。”武好古走進了昏暗的廳堂,看見一個穿着青布儒服,頭戴黑紗的襆頭老者坐在書案後面,知道一定是章惇,於是便深深一揖。
“武大郎是吧?你不錯啊,已經和端王玩在一起了。”
章惇開口了,他也不擡頭看武好古,只是是一邊看着不知道什麼公文,一邊和武好古說話。
藉着放在章惇書桌上的油燈,武好古打量了一番老宰相。他看上去很老,鬚髮皆白,滿臉皺紋,比後世六十多歲的老頭要老得多,看着足有七十多歲。
蒼老的面孔上沒有任何表情,語氣也平穩的沒有一絲波動。
“端王酷愛繪畫,恰巧和在下趣味相投。”武好古斟酌着回答。
“哦。”章惇低聲應了一聲,然後就是一陣沉默,再開口已經開始說正事兒了。
“你說說,去遼國能畫甚底?”
“畫山川、畫河流,畫城池,畫人物。”
聽了武好古的話,章惇才放下手中的文書,擡起頭看着立在堂下的武好古。
“你都能畫?”
“我都能畫,”武好古也看着章惇,“而且都應該把這些畫下來,帶回大宋。”
章惇一陣沉默,只是看着武好古,也不知他在想什麼?
過了一會兒,老宰相又道:“你知道界河、白溝河、拒馬河、無定河和桑乾河嗎?”
章惇說的其實就是後世的海河流域,界河大約就是後世的海河,白溝河和拒馬河大約就是後世的大清河,無定河則是後世的永定河,是海河的支流,桑乾河則是無定河上游的支流。和後世海河流域水量不足的情況不同,此時海河流域來水充足,特別在黃河北流入界河後整個流域的通航能力大增。
“知道一些。”
章惇點點頭:“這幾條河就是你此行的重中之重!特別是黃河入界之口,界河入海之口,無定河入界河之口,桑乾河入無定河之口,都必須畫仔細了。河口地形,遼國有無城池,以及城池的樣子,通航的船隻的樣子,都給老夫一一畫下來。可明白嗎?”
“明白了。”
武好古心想:章惇真的在謀劃攻遼?聽他的意思,彷彿要以宋遼界河爲北伐燕雲的出發線,還想要沿着無定河—桑乾河向燕京城逼近?也許還要建立一支水軍,沿着黃河北上進入界河吧?
這個北伐路線,比歷史上宣和北伐的路線,是不是要稍稍靠譜一些呢?
章惇又道:“除了這幾條河,燕京城也須畫上一畫……儘可能畫仔細了。另外,有可能的話,遼國平州境內的灤河入海之口,遼國耀州境內的遼河入海之口,以及遼東蘇州關的情況,也都給老夫畫下來。”
要畫的東西還不少啊!這一回出使恐怕畫不完啊!
章惇彷彿知道武好古的疑問,接着說:“這次畫不完沒有關係,以後有的是機會讓你去遼國。”
這大遼國還得常去?武好古心道:這章惇彷彿要認真準備伐遼了……不過這位的宰相寶座彷彿坐不了多久了!就算因爲自己的蝴蝶翅膀有所改變,他多半也戰勝不了自然規律,他都六十多了,等到阿骨打在白山黑水之間舉起反旗,他老人家在不在世可都不好說了……
沒有了章惇,也沒有了宋哲宗,大宋的宣和北伐,還會按照章惇現在制定的方略進行嗎?
彷彿還是不大靠譜啊!
“武大郎,你好好去做事吧,”章惇這時又開了口,“若有功勞,朝廷自不吝賞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