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醒了,不過精通醫理的他知道這是迴光返照。
他的癆病早就把身體耗空了,說是油盡燈枯也不過分。現在不過是上天給他一個和弟弟子侄還有學生們道別,再交代一下遺言的機會。
還在當禮部尚書的蘇轍這幾天也告假在蘇東坡府上陪着哥哥,蘇邁、蘇迨、蘇遜(蘇轍的三子)也都在蘇東坡府上。聽說蘇東坡醒了過來,也都知道他老人家是迴光返照,都來他的屋子裡面給他送終了。
在京爲官的幾個蘇門弟子也陸續趕來了,有晁補之、張耒,還有年輕力壯的武好古,卻沒有看見副相李格非和國子監祭酒黃庭堅——這兩人可是蘇東坡一黨的支柱人物了。李格非可以在蘇東坡死後擔任右相,而黃庭堅則是主持國子監改革的干將,控制着辟雍學宮!
可別以爲辟雍學宮在學術上遠遠不如雲臺學宮就不重要了,辟雍學宮就是原來的太學、武學、國子學的合體啊。在宋朝,三學的學生是很讓人扎手的存在。號稱無官御史臺!一旦三學生伏闕上書,宰相都得焦頭爛額。
相比之下,兩個雲臺學宮加一博士團就不大好用了,他們要伏闕上書那路就太遠了,而且也沒有這種影響力。
“黃魯直呢?”蘇東坡心頭被一種不祥之兆籠住了。
“官家招他入宮了。”武好古連忙撒謊——其實黃庭堅也病倒了,和李格非一樣,都是一病不起……搞不好也是這兩個月就要走了!
到時候不僅有兩個宰執的位置要爭,連國子監都得撕上一陣子了。武好古心道:蔡京那廝不知憋了多久,現在就等蘇東坡一去了!
蘇東坡看了眼學生武好古,嘆了口氣問:“黃魯直是不是也病倒了?”
“不,不是,他挺好的……”
蘇東坡擡起瘦得皮包骨頭的右手,吃力的擺了擺,“大郎,你記着……國子監一定要拿在手中的!御史的彈章你是不怕的,有多少官家都會替你壓下去。可是明年禮部試前說不定會有公車上書,到時候只有用太學生(指辟雍學宮)伏闕上書來反擊!”
北宋的黨爭是用嘴炮進行的,通常的鬥爭工具是臺諫系統。可是臺諫系統的鬥爭基本上是被官家掌握的,除非是露章彈劾,否則趙佶一個留中不發就沒下文了。
而露章彈劾對外任的武好古和高俅這樣有一塊小小的地盤的武官沒有什麼用。武好古本來就不大去沿海市舶制置司衙門辦公,就算知道自己被彈劾而要避嫌不上班,也不影響他對沿海市舶制置司的控制。至於界河商市元首和大博士團長這兩個職位根本不是皇差,自然不是御史能彈劾掉的。
而且武好古和蔡京的鬥爭主要是學派鬥爭,而儒家實證派根本不會因爲御史的露章彈劾而停止活動。趙佶更不會因爲臺諫的彈劾就把實證派打成僞學——畢竟實證派比較實用啊!修銀州一夜城,炸開統萬城牆,擴建開封府西城,建造瓊林宮,訓練新府兵,開設界河、京東兩大商市等等的大事兒都得靠實證派。
所以荊公新學派可以用來打擊實證派的工具就只有嘴炮鬥爭的終極殺手鐗——公車上書!
因爲漢代曾用公家的車馬接送應舉的士人,後便以“公車”泛指入京應舉或者代指舉人進京應試了。
而進京應舉的舉人,又被看成是全天下士子的代表,所以公車上書也可以看成是天下讀書人的集體意志。而這些進京應試的舉人,絕大部分都是荊州公新學一派!所以蔡京一派很容易就能把他們發動起來。
即便不是荊公新學的士子,除了極少數出身雲臺學宮的生員,全天下的讀書人其實都是實證派在學術上的對手。
這實證學派,現在就是個掌握真理的極少數派,不僅荊公新學的士子反對他們,就算是理學和正宗的蘇門蜀學的弟子,一樣對實證派非常反感。所以要打倒他們,最好用的工具當然是天下士子的悠悠之口了。
這樣的情況,蘇東坡其實早有預料。他治國理政的水平其實還不如蔡京,但他怎麼說也是一派學閥——在實證派興起前,他就是蘇門蜀學的學閥,在學界影響力極大!被新黨發送到儋州去的主要原因,其實就是他在學界的影響力。
作爲一個老資格的學閥,他當然知道實證派是個多遭人恨的學派了。所以他在掌權以後,就窮盡一切手段把國子監繫統牢牢控制起來。因爲只有辟雍學宮學生的伏闕上書,才能對抗天下士子的公車上書。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國子監祭酒黃庭堅在年節之後也一病不起了!
所以武好古現在必須要推出一個既有資格掌握國子監,又願意和蔡京一戰的高級文官去接替黃庭堅。
現在人之將死的蘇東坡,就是在最後提點武好古,告訴他要怎麼去對抗蔡京。
“學生知道了。”武好古站起身,感激的向蘇東坡躬身一禮,“恩師提攜庇護之恩,學生沒齒難忘。”
蘇東坡點了點頭,又看了坐在自己的病牀旁一言不發的蘇轍一眼。蘇轍其實也是實證學派的反對者。他不止一次和蘇東坡私下討論過這個問題——在蘇轍看來,實證派只有“道”而沒有“仁”,更傾向於“黃老之學”,追求的是“孔子問道於老子”的那個道。而且實證派求出的那些“小道”,好像都被用在了賺錢和打仗這兩方面!
另外,實證派的高成本和隨之而來的掉進錢眼裡面的毛病,更讓蘇轍反感。
儒學教育在蘇轍看來,不僅是爲了追求道,更是爲了讓天下寒門士子有一條考試上升的路徑。
而實證學派不是爲寒門士子服務的,因爲這個學派走的是“高端路線”。從蒙學階段就要開始六藝基礎教育,小學階段(六藝書院)要求精通六藝,大學階段更離譜,六個基礎學科加十幾個專科……而傳統的儒學教育只相當於雲臺學宮的“儒學”和“文學”兩個基礎科目。所以實證派教育的成本,比如數倍乃至十數倍於傳統的儒家教育。現在不包括博士團和六藝書院的開銷,兩個雲臺學宮加上七個專科學院一年的就要花掉上百萬緡!而且還有不斷增長的趨勢。
那麼多的錢花出去了,武大奸商當然得想辦法撈點回來了。要不然他自己也賠不起啊,那是上百萬一年!而且將來還會越賠越多啊!
所以在右榜進士科出現後,雲臺學宮的“免費試用期”就算到頭了。除非特別優秀的新生(免費期入學的老生員繼續免費)或是特殊關係戶(主要是對口騎士學院的騎士子弟),否則都得繳納高昂的學費!
特別是那些考試成績不咋地的富商子弟,可都是花了大價錢買進去的——富商子弟當然也有唸書好的,可是右榜還沒有入人心,所以唸書好的首選還是傳統的左榜,左榜沒有把握的纔來讀雲臺學宮。其中大部分人也不通六藝,考試成績當然差了。所以就捐錢吧,捐完錢再去讀預科(速成六藝),然後再讀學宮。反正一個富N代花掉上萬緡也是正常的……不過上萬緡能“買”到一個進士,哪怕是一個由幕職爬上去的保舉官兒,對於富而不貴的商人們而言,那也是完全值得的。
順便提一下,宋朝也有“捐班”,但是宋朝捐納官地位很低,遠遠比不上軍功、蔭補和保舉出身,更不用說進士了。
所以在蘇轍看來,雲臺學宮這麼個搞法無疑是把學問當成了商品買賣,甚至有間接賣官的嫌疑,簡直斯文掃地!
如果不是看着蘇東坡的面子,他自己都要去參武好古一本了。
弟弟的心思,蘇東坡都是知道的。不過事到如今,也沒啥好說,他便對衆人擺擺手,“除了子由,你們都出去吧!”
這是要向蘇轍單獨交代遺言了!
屋子裡面的衆人,只能依着蘇東坡的話,起身離開,最後就只剩下了蘇東坡和蘇轍兄弟。
“子由,”蘇東坡嘆了口氣,聲音很輕,“我死之後,你就請外任吧。有武大郎的實學派在前面扛着,蔡元長肯定手忙腳亂,你只要不在開封府呆着,他也沒功夫對付你。”
蘇轍看着哥哥,蘇東坡雖然是將死之人,可還是在爲蘇家的未來操心,但是心中卻不再有天下了。他嘆了口氣:“大哥兒,武大郎的道恐怕還不如蔡元長吧?”
蘇東坡搖了搖頭,說話的聲音已經細不可聞了:“子由,不要去想天下士子了……且顧好蘇家吧!李文叔怕也時日無多了,你又進不了政事堂。伯充倒是前途無量,可惜年紀太小,不過三十多歲,還得歷練上十年八年。在伯充顯貴之前,你可千萬不能倒,千萬不能倒啊……”
這時蘇東坡感覺到眼皮越來越沉,身上最後的一點力氣也已經用盡了,現在只是想着好好的,好好的睡上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