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欣然平靜到沒有波瀾的話直接潑醒了韓朝,他狠狠地揪緊了臉,握緊了拳頭,臉定定地看向窗外。窗外,一抹黑黑的影子如一座偉岸的山立着,在夜色裡顯得越發挺拔。就是那個男人,勾走了眼前這個女人的心!
他突然有些生氣,用力扭回了頭,一聲不吭走了出去。不知道出於什麼樣的心理,他竟然沒有對安欣然說起。
安欣然沒有發現窗外的那抹影子,以爲孟子墨早已將她忘記,只愣愣地盯一陣子被韓朝拉起的門,而後上牀蒙着被子睡了過去。
安欣然怎麼也沒有想到,方晨會與她聯繫。她的聲音焦急嘶啞,可想見情況並不好。
“欣然,我已經沒有辦法了,只好來找你。聽說你在戰區辦了雜誌社,我想問你,有沒有見過方倩?”
“方倩?”
這個名字已經很久沒有人提起。
“是的,她去了戰區,是以戰地記者的身份去的。可是,她和臺裡失去了聯繫……我本來一直不同意她做戰地記者的,我們……還吵了架,所以,她一直都沒有和我聯繫過,我只能通過他們臺裡瞭解情況……兩個月前,他們說她突然失蹤了,她沒有向任何人透露過行蹤。我快急死了,恨不能馬上去戰區,可是,這邊被封鎖了,我聽說你在那邊……”
方晨說着說着聲音哽咽起來,顫得幾乎聽不清楚。
安欣然忙安慰她一陣子,並保證一定會好好打聽她的下落,方晨的情緒才稍稍平和一些。
“欣然,你一定要幫我找到她啊。這個孩子,就是太倔強了,像她……父親。對了,她走的時候帶走了你的一支筆和……你與你父親的照片……”
轟!
安欣然的腦袋巨響了一下,望向自己的桌面,那裡的筆筒裡擺着由孟子墨轉回來的那支筆,桌下的玻璃上壓着的則是……她與安志倫的照片。
孟子墨說過,因爲照片和筆的原故,他將那名血肉模糊的女記者認成了她……
所以……
她的身體劇烈地搖了幾搖,手不穩,叭地打掉了電話。
那頭的方晨感覺到了什麼,用力地呼喊起來,安欣然好半天才強自鎮定,壓下那一腔的悲痛,緩緩拾起了手機。
“我……一定會幫您找到的,您……不用太擔心……”不忍心把這個噩耗告訴方晨,而她自己,也需要時間消化這個消息。
“哦……好,謝謝。”方晨明顯地鬆了口氣,又嘆一聲,卻欲言又止,掛掉了電話。
安欣然像被人抽去了骨頭,全身軟綿綿的,只能扶着牆走向桌子,一下子跌入了椅內。眼前,那支越發精亮的筆上,刻着父親的姓氏,竟然是方倩拿走的。難怪……難怪那天她要自己倒水,而後又突然離去。
她撫了撫額頭,掀起玻璃,把那張與安志倫的合影翻了出來。這是一張很久很久以前的照片,片子已經泛白,畫面開始模糊,她的臉像被人摳過,摳出了一大團的白,已經看不清楚。倒是安志倫的臉,完好無損。
這照片又軟又皺,像被人撫摸過無數次,安志倫的臉泛上了光亮,滑滑的。方倩,拿這張照片和筆做什麼?
她呆呆地出神,慢慢地將照片覆在了玻璃上,那裡,留下了娟秀的筆跡:我的爸爸。
安欣然的眸子一緊,用力拾起了照片,緊緊地盯着那幾個字……她從來沒有在任何照片上留下過痕跡……更何況這不是她的字體……
那麼……
血液迅速涌上頭頂,她腦袋裡的轟鳴更加強烈,呆滯的目光始終不肯離開那一行字。
許久,她才慢慢地拾起電話:“方總編,您能不能告訴我……方倩的父親……到底是誰?”
半分鐘後,電話再次叭地打在了桌面上,她嗡嗡響個不停的腦袋裡反覆地響着一句話:“對不起,這件事一直沒有告訴你和你爸爸,其實,方倩是我和你爸爸的孩子……”
慢慢地望向照片,此時看來,父親和記憶中的方倩竟有那麼多相似的地方。她們都擁有一雙微眯的眼睛,大氣的輪廓,略方的下巴,還有脣形,幾乎一模一樣……
方倩早就知道了,所以纔會說出那麼許多奇怪的話來,所以纔會對她充滿敵意!
潘多啦的盒子揭開,真相顯露,安欣然已無從體會是喜或是悲。她捏緊了筆,眼淚緊跟着掉了下來,望着照片,細弱地出聲:“爸,你的命,怎麼這麼苦!”
方倩竟然是爸爸的親生孩子!安欣然不知道他們之間經歷了什麼才最終倒致了這樣的結果,但她知道,方晨一定仍深愛着自己的父親。否則,她不會冒着被千夫所指的危險生下方倩,也不會讓方倩的心裡永遠留下對於親生父親最美好的映像。
方倩死了,她終究朝着安志倫的腳步邁進,最後死在了戰場上。可是,就算這樣,她都未能向別人表明,她就是安志倫的女兒。這樣的方倩可敬又可憐。
自己,能幫她做點什麼?安欣然想起安志倫孤寂的墓碑,那裡明明還留了空間,母親孟月茹卻堅決不肯與他合葬,甚至提醒她:就算她死了,也不能埋在他的身旁。
母親是否早就知道安志倫和方晨那份不渝的愛情?有意將那片土地留給真正的一家人?
她必須找到方倩的屍體,並把她葬在安志倫的身邊!
在一個月之後,邊區的封鎖稍微放鬆的時候,安欣然留了一封書信給韓朝,一個人悄悄地出發,準備回國處理這件事情。
當韓朝看到信時,擔心得幾乎要瘋掉,他不顧一切地跳上車就衝了出去。遠處,孟子墨滿面疲憊地馳車而來,他一頭寸髮長長了不少,略凌亂地伏在頭上,眼睛紅腫,面頰愈發地黑,薄脣帶了白色的幹皮,霸氣中增添了不少的憔悴。
爲了打通邊境的封鎖,讓難民能夠到臨國避難,他在四天裡幾乎繞着這個國家走了一圈,馬不停蹄,無休無止。最終,有幾個國家同意爲難民安排營地,解決他們暫時的生活問題。
爲了趕路、趕時間,他這幾天都不曾休息,甚至沒有吃多少東西。然而,一回來,他第一個牽掛着的就是安欣然。沒有進營地,他便把車直接開向了這裡。
韓朝的車在他面前一閃而過,原本血紅無神的眼睛突然一縮,他清楚地看到,韓朝是朝着難民開放區而去的。
他去採訪嗎?第六感給了孟子墨一個否定的答案。他的車身一轉,跟上了韓朝的車。
安欣然站在難民入口處,挺着老大肚子的她已經在隊伍裡站了三個小時。過關的難民太多了,而接受國爲了安全起見,要進行繁複的入關手續。通過這裡可以到達B國,通過B國,她就可以轉機回國。
身上沒有帶多少錢,在這裡,有錢也買不到東西。那支筆和那張照片被她放在最貼身的地方,比珍寶看得還要重。
遠處盤旋着飛機的轟鳴聲,不好的預感襲來,安欣然焦急地擰緊了眉。而放行官卻完全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慢吞吞地蓋着章,時不時停下來抽菸解手。
他們本來就不情願放人入關,但怕在國際上引起不好的影響,才逼不得已放人,自然是能少就少。
難民越聚越多,前面的隊伍還有老長老長,安欣然不舒服地按了按肚子。孩子已經八個多月,很快接近預產期,這也是她不告而別的原因。若是韓朝知道,定是不會讓她冒這個險的。
飛機越旋越低,幾乎貼着頭頂飛過,一會兒後突然撤離。當大家都鬆一口氣的時候,飛機突然又飛了回來,像下蛋一樣丟下了一個個圓球,突然之間,地面飛起片片火花,發出巨大的響聲。人羣突然亂了起來,瘋了般朝入口處涌去,入口檢查處的鐵門卻呯一聲關緊!
危險!
這是安欣然唯一的意識,馬上,有人被衝倒,落入衆人足下,淹沒了身影。鐵門雖然關閉,但人們仍朝那個方向擠,安欣然被動地被擠了過去,她的肚子太大了,那些人卻絲毫不管不顧,她的肚子一次次被撞在堅硬的手臂,身體上,隨時都會有危險!
飛機來得突然,又去得突然,然而大門卻再也沒有打開,人羣已經瘋狂。
開車飛馳而來的韓朝躍入人羣,瘋一般地尋找着安欣然的影子。“欣然!”他終於在衆多的怪異臉龐中看到了與衆不同的她的臉龐,叫了起來。安欣然回頭……他們離得不近,隔着重重人羣,足有三四米遠。而此時,有不耐煩的人用力地推了她一把……
“小心!”
韓朝的心劇痛起來,眼看着安欣然就要倒下去,成爲衆人踩踏的對像。他不顧一切往裡鑽,卻怎麼也無法前行半步……
“欣然!”他嘶聲大叫。眼前,一道影子飛速閃過,有人從衆人的肩頭踏過,在最關鍵的時候穩穩地托住了安欣然的身體。
是他!
韓朝心一喜,又是一涼。
“你怎麼樣?”在安欣然以爲自己必死無疑的時候,有人扶住了她的腰,阻止了她下倒之勢,並貼着她的耳根親切地問。她的神經一緊,擡眼,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人,好半天才喃喃出聲:“孟……子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