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有父母目睹孩子的去世會想不開自尋短見。但對大多數已爲父母的成年人而言。他們會因痛失愛子而哭天搶地,人生絕望。但只要沒在孩子離開的那一瞬間失去理智從而進行自我毀滅,哪怕後半生會鬱鬱而終,也鮮少會自殺或陪葬。這和對孩子的真愛無關,亦不能提升到道德的層面。
所以楚林坦然回答兒子的問題:會報仇。不會自殺。
可是——姑姑自殺了。
那個連在夢中也飄忽不定,時而溫柔時而冰冷的機器人姑姑毫無猶豫,一劍扎入了自己的胸膛。
在親情方面,楚河有理由相信楚林是這世上最愛自己的親人。畢竟,血濃於水不是用嘴巴說說便作罷。而是能付諸行動的。那機器人姑姑呢?
他可以比楚林做得更極端。更偏執。
出於什麼原因?
又或者,他已經知道。他本不該說,不該問。
但人終究不是電腦,永遠不會對一件事只有一個判斷。
在問與不問之間,楚河遲疑而艱難地選擇了問。
問完,他便神色微妙地凝視蕭綰青那大氣的臉龐。靜默等待。
你爲什麼要自殺?
你爲什麼要陪我死?
你又爲什麼——比父親做得更偏執?
楚河問得極爲委婉,可內容卻尖銳而不留退路。縱使身經百戰,與人勾心鬥角從不落下風的蕭綰青亦無法直面回答。
他攏被子的姿勢微微一滯,遂又恬淡地坐回椅子上,擡目,凝視楚河那張蒼白卻仍然英俊的臉頰,一字一頓道:“你是我的一切。”
你是我的——一切!
這是蕭綰青給予楚河的回答。
夠直接嗎?
夠。
夠大膽嗎?
夠。
夠驚心動魄嗎?
醒來沒多久的楚河又有些昏睡過去的衝動。如果說前一秒蕭綰青處於絕對的爲難局面,那麼這一秒,楚河比她更尷尬,更無奈。
你是我的一切?
這句話縱使是情人之間,也未必說得出口,說得底氣十足。可蕭綰青說了。說得無比坦蕩。令人信服。
未等楚河開口,蕭綰青繼續說道:“從我進入蕭家,並逐漸知道你在蕭爺心中的地位,我便有了人生目標。蕭爺養育我,培養我。讓我擁有許多人用盡一生也無法得到的東西。不是因爲我有本事,也不是因爲我能支撐蕭山別墅。而是因爲你。”
“你喜歡打架鬥毆?沒關係。我不喜歡。”
“你不喜歡上課讀書?沒關係。我可以學。”
“你每天遊手好閒,無所事事。也沒關係。我可以幫你做。”
“你去當兵。去闖蕩這個遍地危險的世界。沒關係。我留在蕭山別墅。”
“我的要求很簡單。你一定要活着。”
“如果你死了。我爲什麼而活?”
這是蕭綰青的答案。
楚河怔住了。還有些發愣。
這——便是姑姑的答案?
這——便是自己想要的答案?
楚河有些恍惚。不知是因爲機器人姑姑的答案,還是因爲他大病初癒,大腦根本不允許他思考太多問題。但不論如何。楚河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像個傻子一般躺在牀上,靜靜地凝視蕭綰青那莊重而認真地臉龐
。
“你那樣做——”楚河囁嚅着脣角,口吻僵硬道。“是因爲沒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是。”蕭綰青面無表情道。“你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
醫生說過。楚河起碼要堅持十二個小時才能休息。所以他不斷地給自己找事兒做。譬如看報,譬如抽菸,再譬如——跟老傢伙聊天。
他知道是老傢伙孤身前往梵蒂岡救了自己。也知道是老傢伙單槍匹馬斬殺了高貴的教皇大人。而這些均是在楚河神志不清地時刻完成的。他很遺憾地沒能看見老傢伙大顯神威。但老傢伙也終於印證了他心中的那點小心思。
老傢伙很強。
強大到破天者也無法在他面前放肆。
瞥一眼削水果的楚林,楚河叼着香菸問道:“老傢伙。你多少年沒出手了?”
“二十七年。”楚林手指如飛地削出一個蘋果,但很自私地塞進自己的嘴巴,吧唧啃了兩口。
“那你還能秒殺強橫的教皇——”楚河意味深長道。“坦白說。你算不算天下第一?”
楚林坐在椅子上安靜啃蘋果,直至啃得只剩下果核,他才拭擦了手掌上的水漬:“你纔是第一”
楚河覺得被侮辱了,憤慨道:“我若第一,能被得打得昏睡半年?”
“那是因爲你裝比。”楚林一語揭穿。讓楚河無言以對。
沒錯。
楚河本質上沒有裝比的傾向。但他的行爲的確很裝比。
單槍匹馬獨闖梵蒂岡,斬殺上百侍衛,秒殺六名強大的聖騎士,之後更是連破兩大破畫巔峰強者,兩名規則強者——以楚河的境界和實力來說,他這麼做的確是找死。尤其最後還要面對破天強者的教皇大人。若不是他有個天榜第一人的父親撐腰。必死無疑。可即便如此——他也遇上了人生中最可怕的難題。
他廢了。
不是殘廢。
也不是癱瘓。
而是動不了手。
該死的醫生!
爲什麼要讓自己熬十二個小時?
一覺醒來,楚河發現自己碰上的問題遠比醒不來嚴重。
姑姑微妙的回答。
自己變成廢物。
不論哪一樣,都讓楚河有種倒頭大睡,用睡眠逃避困境的衝動。
“吃蘋果嗎?”楚林抓起一個蘋果。又要削皮。
“不吃。”楚河有氣無力地躺在牀上,連眼皮子都懶得擡起來。
“梨?”楚林又道。
“不吃。”楚河艱難地搖頭。
“荔枝?”楚林不厭其煩地問道。
“老傢伙——”楚河無力呻-吟,擡頭道。“我廢了。你兒子成了一個廢人。你就不關心一下?”
“怎麼關心?”楚林反問。
“——”
楚河想起來了。這個老傢伙根本就不會照顧人,更別提關心。不由苦笑道:“我爲什麼會廢?”
“別用這個難聽的字眼。”楚林皺眉道。“你有手有腳。手能提肩能扛,除了不能一個打十個。和正常人沒什麼不一樣。”
“我的敵人太多了。”楚河無奈地說道。“如果我和正常人一樣,我一定是個短命鬼。”
“你敵人太多,就是因爲你不是普通人。”楚林道。“你現在成了一個正常人。也就不會再被人騷擾。也沒人再有興趣
利用你。”
“無遭人妒是庸才啊。”楚河倔強而不甘地說道。
“整天打打殺殺真有那麼好?”楚林反問。
“起碼不會寂寞。”楚河道。
“賤。”
“我爲什麼會廢?”楚河岔開話題。
削皮的楚林甫聽此話,先是微微一滯,遂又緩緩說道:“你打破了身體的平衡。”
“什麼意思?”楚河莫名問道。
“和之前提過的點一樣。世間萬物都有點,也有其生存準則。魚兒不能缺水。植物不能沒有陽光。人也一樣。”楚林緩緩說道。“普通人執行超出自己所能負荷的運動量,會渾身痠痛甚至休克。拳擊手每秒能打三拳,但他強行打五拳。輕者脫力,重者脫臼。而你半年前所揮霍的遠遠超出所能負荷的。切斷了作爲一個高手必須擁有的默契。大腦與肢體的默契。”
“怎麼說?”楚河好奇地問道。
“高手之所以是高手。除了許多語言無法解釋的東西。還有身體對大腦的執行力。普通人面對刀劍槍炮的第一反應是躲避。首先是膽量不夠。其次是身體無法作出有效的反應,高手之所以可以,是因爲高手擁有足夠的膽量。還因爲高手的身體能有效地執行大腦所發射的指令。”
“打一個最簡單的比方。你能接住一個高手刺來的劍鋒。是因爲你的大腦能作出有效的反應。雙眼能清晰地看見劍鋒的軌道。最後——則是你的手指能做出最精確的行爲。普通人眼力好,大腦反應快,也許能做到前面兩步。但他們的身體無法作出有效的反應。所以面對一個高手刺來的劍鋒,他們唯一能做的只有躲避。還未必躲得掉。因爲他們的身體連大腦作出的逃跑命令也無法有效的執行。”
楚林不是一個囉嗦的男人。曾經不是,現在也不是。但面對楚河,他有足夠的耐心,用小學老師平鋪直敘地方式爲楚河解釋。只爲他最清晰地理解自己所說的含義。
“你現在之所以變成普通人。是因爲你的身體無法有效地執行大腦發出的命令。也就是缺失了兩者之間的默契。”楚林說道。“而你之所以變成這樣。正如我之前所說。你透支過度。打破了身體的平衡。換個你容易接受的形容——你走火入魔了。”
“誰他媽說我容易接受?”楚河咆哮如雷。卻無能爲力。
他相信楚林的敘述。
因爲他是自己的父親。還因爲他在這條路上比自己走得更遠,看得更多。他說自己走火入魔,那也許自己真的魔障了。
他隱約記得,那日在梵蒂岡廝殺時,身體的確有些不受自己控制。像瘋了一樣殺戮,攻擊。比平時的自己更爲可怕。具有侵略性。
“那——入魔後還有恢復的可能嗎?”楚河嚥下一口唾沫。
不論如何,楚河被人譽爲年輕一輩最強者。忽然之間卻因爲莫名其妙的理由而成爲廢人。哪怕楚河心智再堅挺,也無法接受這殘忍的現實。
“不知道。”楚林搖頭。
“你也不知道?”楚河意外道。
“我又沒走火入魔。”楚林理所當然道。
“——”
“以後低調點,別裝比。”楚林拍了拍他的肩膀,打了個呵欠,伸了個懶腰道。“就不會被人找麻煩了。”
說罷。這個半年沒睡過一次好覺的天榜第一人大步離開,回房睡覺。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