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皇城東華門內,有一宮室,裝點談不上如何富麗,現制卻是僅次於禁中官家寢宮。
正是大宋官家十二年前所立的皇太子趙恆所居停之處。
這位皇太子,在大宋朝局當中一直是一個存在感不是很強的人物。人們所知道的,就是這位皇太子性情溫和,不尚奢華,尤其是相對與他那個官家爹爹而言。
因爲朝廷黨爭越演越烈,反而引了爭鬥諸黨越指望皇權作爲最後的裁決者。陰差陽錯之下,讓徽宗趙佶這位算是最不勤政,最不喜歡理事的官家,到成了有宋以來皇權最爲高昂的一代君主。
手中皇權變得強了,這權力獨佔欲自然也就變得更強,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自從太宗立皇太子以來,大宋皇太子向來早早就習實務,甚而協助君王監國。到了趙佶這裡,雖然也早早立皇太子了,但是這位皇太子除了名號尊崇之外,卻少親實務,地位算是大宋歷代皇太子當中最爲尷尬的一個。
趙恆也一向深自謙抑,並不怎麼多拋頭露面,但朝局有事,唯唯而已,一切都遵奉趙佶的意旨。立儲十二年來,存在感反倒越來越薄弱了。再加上這些年來,皇三子嘉王趙楷,越得官家寵愛,宣和元年拜了太傅,加寧海軍節度使,北伐的時候有傳言說要以趙楷爲全軍統帥,白溝河一場慘敗之後,此議遂寢,然則趙楷到底在宮家心目中地位如何。已經可以想見。
除了這些榮銜,趙楷手中還有要緊的實際差遣。提舉皇城司諸務。皇城司就是官家身邊耳目,算是半個特務機構,提舉這等差遣,****都可直入禁中與官家相見的。而實際上也是如此,趙楷入禁中,向來不禁朝暮。這還不夠。趙楷居停不在禁中,而在艮嶽十王殿那裡,有飛橋複道與官家在艮嶽的寢宮相連,便於隨時往來。
有這麼一個強勢弟弟存在,當今太子越的謹言慎行。朝野當中,未嘗沒有易儲的風聲在私底下悄悄流傳,趙楷如此紅得紫,東宮這裡,自然往來的人就更加稀少了。
今夜當中。太子寢宮書房當中,卻是一點燈火,微胖稍黑,一點不象自家父親那般模樣清雅。三十許歲的大宋皇太子趙恆,正便裝軟帽,與兩人時坐,低聲的商議着什麼。
對坐兩人,一個一臉嚴剛之色,正是太子師傅耿南仲,另外一人。卻是前些日子在王稟樑師成麾下奔走許久的那位李綱,這位西府首要,倒是處處能見到他的身影。
趙恆看起來就是一副溫和厚道的樣子,話也不多,坐在那裡微微垂頭,只是聽自己老師耿南仲在那裡開。說他讚許的看看李綱:“紀伯兄,做得甚好,王正臣不足恃,將來大事,還要多仰仗紀伯兄展布。”
趙恆擡頭,看了一眼洋洋有得色的師博耿南仲,沉聲道:“樑師成權勢方張,那嘉王……”他話沒說完又低下頭去,看着自己靴尖。
趙恆是厚重的性子,話說得向來也都是淺嘗軌止,但是在座兩人都明白他的意思。樑師成是向着嘉王趙楷的,此等人物,向來是逢君之惡,趙佶寵信嘉王趙楷,他們自然也是要親近嘉王的,而且皇太子地位早立,又性喜士大夫,少於此輩交接,這些人巴結皇太子,也不見得有什麼大用,與嘉王相善,萬一有望,這纔是將來定策大功,可保終老。
有宋以來,皇太子的地位的確不那麼穩固,順利承接大統的不過一半,現在這位皇太子又的確弱勢,而嘉王也的確太風光。當今官家身子骨壯健得很,貼皇太子太近了,反而是招忌諱的事情,將來變數誰也說不準,還不如在嘉王這裡使氣力。
說到底,政治這回事,就是一個第二號人物最苦逼最悲椎的事情,特別是在第一號人物在可預見的將來還將穩穩操持權柄相當長的時間的時候。現在趙佶是第一號人物,太子是第二號,嘉王雖然得寵,但名分攸關,也還是第三號,這個時候捧第三號人物踩第二號人物,基本上是穩賺不賠的事情,樑師成之輩,自然知道如何選擇。
此次對楊凌行事,皇城司完全爲樑師成所驅使,就可以嘉王與樑師成之間關係如何了。
耿南仲李綱之輩,向來是自詡爲正統的土大夫。當初舊黨遺澤。當今官家用事,蔡京一直打着新黨的旗號不用說了,政治上就是生死大敵。
樑師成,王黼李彥童貫等都是倖進之輩,也一直壓着這些所謂正統士大夫一頭。
現在的政治光譜中,樑師成和蔡京不用說是勢不兩立,他們這些人也暫時歸於樑師成一處一一原因無他,蔡京是不可能給他們這些舊黨遺澤出路的,一個元佑黨人碑就已經刻明白立場了。
不過這些舊黨遺澤所謂正統士大夫和樑師成這類倖進之輩天然也有隔閡,同樣存在黨爭。在樑師成這類倖進之輩地位一時難以動搖的時候,這些所謂正統士大夫們就不得不爲將來準備了,樑師成相善於嘉王,他們就暗地裡貼緊皇太子。下一代的黨爭都預先準備好了,生命不止,黨爭不息。
李綱是舊黨遺澤正統士大夫中隱然智囊之的地位,又和耿南仲這種東宮派親善,而且太子寬厚簡樸,很適合這些士大夫的胃。
怎麼能和太子這裡沒有瓜葛?雖然爲樑師成奔走畫策,可是有什麼變動,還是會第一時間知會太子這裡。
太子意思,此次大家攜手,借對付楊凌敲打蔡京,要一統朝局,可樑師成得意了,就是嘉王得意了,將來怎生是好?
耿南仲哼了一聲。臉色有點難看:“天位早定,太子何憂?”
李綱看了耿南仲一眼。笑着和太子解釋:“北伐燕雲的時候,有人背後使力,想以嘉王爲北伐統帥,然則官家明察,此議遂寢。”
“嘉王已經安份許多,太子可暫時無憂。正如道希兄所言。非藉此樑師成和蔡京爭鬥之際。我輩才能漸居要津一一一一樑師成權勢越張,與其親善之輩,只怕官家看得更緊一些正人爲太子羽翼,上又有官家聖明,將來這大宋天下,自然是交到天子手中,聖聖相承,爲我大宋底定萬世太平。”
李綱說得明白,太子默默點頭。
官家聖明。那是廢話,總得說說遮遮場面,要緊處都在其他幾句,樑師成藉此完全壓倒蔡京。這個權勢就太強了。當日官家怎麼提防蔡京,只怕將來就要怎麼提防這位樑隱相了,樑師成再力挺嘉王,只怕起到的都是反效果。
這位嘉王似乎也是明白人,背後有高人指點,當初再爭北伐統帥位高調太過,反而爲官家所敲打了一下之後。現在也老實了許多,似乎也還有點刻意和樑師成保持距離的跡象。
而這次樑師成得了面子,壓倒了蔡京。可他們這些舊黨遺澤士大夫也算是得了裡子,少不得有人漸次大用,太子慢慢培植羽翼,以待將來就是了。總比前些時日嘉王咄咄逗人,太子卻束手無策的時候好上許多。
樑師成和楊凌這場暗流涌動的爭鬥,牽涉範圍之廣,影響之深遠,在汴梁城一切安堵如常的外表之下,其驚人處,只怕局中之人,都難以完全想見!
楊凌實在是一個掃把星的命,穿越到燕地,燕地打了一個屍山血海,大宋大遼女真的名臣猛將,皇親國戚,或死或落馬,有好下場的沒幾個。回返汴梁,雖然什麼差遣都不在手上,仍然攪動風雲,不知不覺的就將所有人都捲了進來!
李綱含蓄的分說完,太子象是鬆了一口氣,頗含讚許的看了李綱一限,耿南仲在旁邊冷眼旁觀,肚子裡面嘀咕:“這位紀伯兄,現在是鋒芒太勁,處處都得人看重,只怕未必是福分這位紀伯兄,與武臣王稟輩善,與樑師成輩善,這裡又在太子面前賣好,人雖明敏,可是操守未免……”
這邊耿南仲老夫子吃乾醋,李綱自然是不知道。這些日子,他彈精竭慮的在汴梁城中各處勢力當中奔走,人都黑瘦了一圈,只是目光越的炯炯有神,大宋局勢日非,李綱這等聰明人,有抱負的人都有時不我待的感覺。實在也是顧及不到別人的想法了。
他看着太子,正色道:“太子殿下,國事漸有轉機,這大宋國本,還是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現在武臣跋扈,倖進之輩充斥朝堂,將來都需要太子殿下與我輩等着手調治,緩緩恢復大宋元氣,若不是楊凌此子出現,在燕地戰事不能爲大宋緩一口氣,也不能在汴梁攪動這朝局,讓我輩有此機會張目,正是天佑大宋,官家與太子殿下的福分!”
說到後來,李綱都感慨了起來,忍不住以手加額,嘆息道:“如此功臣,未免有些對他不住,太子殿下,楊凌難得人才也,現在不得不壓制於他,將來太子定然要加恩與他,將他招攬在手,此子能戰,多有綺仗之處!”
耿南仲眉毛一挑,還未曾說出什麼反駁的話,趙恆是性子深沉的人,當皇太子久了也最能磨練人心性。今日算是話都說得太深了,但也不得不將李綱漏夜請來,瞭解清楚明白這在汴梁暗地捲動的風潮到底走到哪一步了。
話已經說到如此,就再不必說,當下起身淡淡一笑:“孤且迴轉,兩位先生也早早安置,國事如此,還請兩位先生善自珍攝,爲國爲孤惜身。”李綱和耿南仲都起身,恭送太子離開,太子身影消失之後,耿南仲才淡淡道:“紀伯,此次行事,多是有勞你了,你我二人將來也不知前途如何,看來有人就要出外,我輩乏入主持,到時候說不得就要仰仗紀伯兄了。”
李綱看了耿南仲儼然的面孔一眼,苦笑道:“我何德何能?道希兄守在太子身邊,殿下正是我輩將來的指望,這居中主持的辛苦差事,也只有道希兄一肩挑了。我還不是供道希兄驅策而略盡綿薄?這話不必再說,不然此處我再不敢登門了。”
耿南仲淡淡一笑,當下不再多說什麼。
李綱遲疑一下,最後還是開口:“道希兄,我在樞府,見到一人,名喚俞芳,來歷奇詭,說不定和當年舊事有些瓜葛,然則此輩怎麼還能在汴梁城中?”
耿南仲眉毛一挑,神色也嚴肅了許多:“此人如何,你細細講來?”
李綱搖搖頭:“現在還說不準看不明白,茲事體大,不能輕言,我再留意一下就是。”
耿南仲也嘆息一聲:“都門紛攘,暗流洶涌,不知道何時才還汴梁一個清平,我輩才能用事,徐徐調治這大宋天下!”
李綱苦笑:“道希兄,走一步看一步罷,凡事急切不來的,先將楊凌這頭料理了再說,唉,總是覺得對他不住!”
夜色已經漸漸深了下來,馬前街附近的和樂樓和楊樓兩處卻還是熱鬧的時候,車馬二人擡的小轎子川流不息,將各處行院的女書接來這裡,穿花蝴蝶也似的沒入一個個雅間當中,然後激起更大的歡笑聲和斗酒聲。
不管什麼時候,汴梁城都是不夜,不管北面遼國覆滅,女真崛起,還是汴梁城中漸漸繃緊的備方勢力之間的爭鬥,都似乎不會讓這裡的熱鬧繁盛消減半點。
汴梁城的都麗日子,在大多數人心目中,也會長久持續下去,永遠不會有消磨的時候。
在和樂樓和楊樓時面那各銜上,卻是安安靜靜,原來對面還有三兩家頗爲高檔的行院。
現在差不多就只剩下李師師所在的行院一家了。其他的都很識趣的搬到別處,反正汴梁娛樂行業佔地廣大,其他地方一樣討生活,官傢俬自出宮會二奶在風氣開通的大宋還算是佳話,要是這裡行院仍然密佈,官家經常出禁洋到這裡嫖院子,那就好說不好聽了,官家身爲一國之君,秉政日久,說什麼也還是有些底線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