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城牆上戰士準備赴死的目光,看着出城同樣準備以自家性命做後衛戰延緩女真軍馬勢頭的那些騎軍。城外蝟集的所有人都明白,檀州看來是保不住了。
難得晉王定燕,大家過了兩年平安日子,爲何這些女真韃子,又要來破壞這一切?
百姓哭聲震天,呼號着向南而去,而那些豪強私軍,有的喪膽散去,還有的如武可風這般準備同樣咬牙死戰到底的燕地男兒,則向着城頭呼喊:“給俺們兵甲,俺們也能咬上女真韃子兩口!”
城中再度送出兵甲,這些紅了眼睛的燕地男兒,匆匆自行編組,就也掉頭北上,準備和女真韃子拼上一陣。
要是沒有楊凌在燕地的經營,這些燕地男兒說不得就只能在女真兵威面前束手,供應糧草,爲女真軍中民夫,爲女真洪流裹挾跟着南下與同族之人而戰。
可是現在這些燕地男兒卻知道,他們背後還站着一個晉王!他們的子弟,就在晉王軍中效力,他們戰死,晉王自然會帶着他們的兄弟來複仇。他們的背後,是整個的大宋!
燕地男兒,已經爲契丹人統治百年,好容易得遇晉王,燕地男兒,才隨大軍南下,在大宋博取屬於他們的尊嚴和富貴,這背後有晉王站着,但有點血性,誰還耐煩再做女真韃子的奴隸?
燕地漢民,尤其是以豪強私軍組成的武裝團體,是一個有點特別的團體,彪悍能戰那是不用說的,這麼些年的戰亂磨練下來,就是一個普通村夫也鍛鍊得能開弓,能殺人了,更不用說此間多馬,可以養出大量騎軍。
但真要說他們對大宋有多麼深的歸屬感,那也不是實話,畢竟在契丹治下這麼多年,在沒有楊凌的時空,燕地武裝團體,先是組成了牆頭草一般的常勝軍,然後就爲女真裹挾所用,在女真菁華凋零殆盡之後,更組成了金國武力的中堅,然後蒙古滅南宋,燕地河北漢兒,同樣是蒙古軍中主力組成部分。
但是天幸在此時,楊凌橫空出世,他功名起於燕地,基業起於燕地,入宋之後,楊凌又扶搖而上,現在成爲權傾天下的晉王,燕地漢兒,被楊凌一批批的收納編練,最後更命令直入汴梁。
因爲這樣,燕地漢兒雖然對大宋沒有太多的歸屬感,但是他們對楊凌卻有足夠的歸屬感!更不必說女真兇殘野蠻,而楊凌至少掌握了部分權力的大宋,卻是同根同族,更富庶文明,到底爲哪頭而戰,這還用選麼?
所以在有楊凌的這個時空,燕地漢兒,沒有束手歸降女真,而是紅着眼睛,準備和女真韃子死戰到底。燕地漢家百姓,也不顧一切,舍家棄業,在自家子弟的拼死護衛之下,扶老攜幼,不管途中會有多少死傷,也踏上了歸宋的道路。
支撐他們的就一個信念,晉王不會棄他們不管!他們的子弟,還在晉王麾下!
武可風這些燕地兵馬,分成小隊,掉頭北上,阻擋女真主力不能,但是利用熟悉的地形,散佈鄉野山川之間,抄襲那些附庸軍小隊,焚燒村莊,填平水井,救出百姓,卻是能爲!
一系列密集而激烈的小規模戰事,在女真軍馬大舉殺入燕地之後,就猛然展開了,整個幽燕邊地,到處都有燕地漢家男兒策馬持弓,四下而戰!
武可風喘着粗氣,四下茫然張望,剛纔廝殺消耗了太多氣力,讓他一時間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身後傳來自家兒郎的大吼之聲:“快向西走!趁着等會兒天色就要暗下來,朝西多走一步就是一步!進了山中,再轉向南。到了易州,自然有人安排接應你等!”
旁邊突然遞過來一個水葫蘆,武可風茫然接過,卻呆呆的不開塞子,遞水葫蘆的漢子四十出頭的年紀了,筋骨結實,滿臉鬍鬚又長又亂,他默不作聲的拿回來,想拔出塞子,手上全是血,拔了兩下只是打滑,最後乾脆一刀削掉葫蘆口,這響動才讓武可風回過神來。
那漢子再度將葫蘆遞過去,低聲問道:“俺們還要打多久?自從轉身北上,幾日來俺們這隊不時有弟兄加入,到現在也只剩下這麼些人。”
武可風轉頭,冷冷的看着他:“怕了?”
那漢子笑笑:“怕個鳥,俺兩個兒子,一個爲正軍,跟着餘將軍南下,一個在塢堡中沒逃出來死球。衝着這兩個兒子,俺也要和女真韃子拼死到底……俺只是想問,檀州還能堅持多久?”
他們這一小隊人馬,其實已經轉到了檀州西南面,不過離州城治所極近,不過十七八里的距離,他們所在這個村莊位置甚高,雖然日頭已經西斜,但是能見度頗高,可以將州城治所四下看得清清楚楚。
無窮無盡的女真大軍軍帳,已經在三面將州城治所圍住,無數螞蟻也似的人馬,在大軍之外奔走,抄掠四方,還有數不清的軍馬,正絡繹由北趕來,似乎沒有窮盡的時候。
從這裡看過去,州城治所城牆低矮得如同趴伏在地面上一般,只是黑黑的一圈線條,圍着城牆,已經豎起了七八部拋石的器械,不時有小小的黑點從空中劃過,砸在城牆上,就激起一點點塵煙。
在這樣鋪天蓋地的女真軍勢之下,州城治所彷彿一腳就能踩塌也似,女真大軍還刻意放出南面,給檀州守軍出逃的生路。檀州守軍早點棄城,女真大軍就可以早點將這個後路要點握在手中,可以放心大膽的繼續南下。城中那些守軍,可以野戰追襲解決,就算是解決不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反正女真大軍此刻要的是快速攻城略地,掌握一個個支撐南下大軍的要點。
可是城中守軍,卻沒有半點出逃的意思。
武可風嘆息一聲,舉起葫蘆大口大口喝水,然後一抹嘴角,打起精神:“直娘賊,檀州不落,俺們就不走,再殺他孃的幾個韃子!”
那漢子又追問一句:“檀州落城呢?”
武可風大聲回答:“向南走,走一路,打一路!晉王定然要守河北,俺們就在河北與女真韃子死戰到底!晉王終究會帶着俺的兄弟殺過來!”
七個指揮的騎軍,匆匆而集,這都是從盧俊義所部神策軍各處抽調而出,兩千五百餘名甲士,每名甲士,都配三馬,哪怕以神策軍騎兵之強,這樣的配備也算是超級豪華了。
且這兩千五百餘名甲士,也盡是精兵強將之選,神策軍病大蟲薛永親自率領,麾下盡是猛銳之士,從燕地起就跟隨楊凌做多次數百里奔襲死戰的老騎兵,至少佔據了三成。
盧俊義所部,雖然據守的防線地形更爲險要,但是防線綿長程度,卻過於韓世忠所部據守正面數倍,這七個指揮的騎軍,幾乎將盧俊義控制的機動兵力抽調一空。
這支援燕騎軍集結地在瓶形寨東北,以瓶形寨到靈丘一系列軍寨爲掩護,準備以最快速度穿越山徑,出易州而往援燕地,若燕地不能救,則掩護殘部退回飛狐,讓女真東西兩路大軍不得通過太行山徑溝通。
本來這樣的軍馬調動,是極其艱難的事情,幸得當面女真軍馬的攻勢並不猛烈,對盧俊義所部的牽制並不大。而上下也都拼了性命,盡力加快援燕軍馬集結速度。在兩三日內,就完成了這樣複雜的敵前集結調動!
能順利集結援燕軍馬,一方面自然是好事,而在另外一方面,則讓神策軍上下深有隱憂。
當面女真軍馬攻勢有氣無力,最多起到一點牽制監視的作用。自然就是當面女真軍主力大量向西調動,而岢嵐軍那裡防線又被打開,大量女真軍馬從西面破口而入之後,河東戰事的戰略主動權已經轉到了女真人手中!
所以盧俊義才留在距離太原更近的代州大營,沒有親自率領這一支援燕軍馬。而是密切關注着西面動向,準備隨時應變。
岢嵐軍方向被打開了缺口,而女真東路大軍又蜂擁南下,原來基本還在掌控中的戰事頓時就脫繮狂奔而去。局勢越來越顯得惡劣,誰也不知道女真大軍突然發力捲起的狂瀾,在什麼地方纔能被阻擋住,誰也不知道楊凌能不能帶領他們,打贏這一場纔是開始,就已然規模空前的國戰!
兩千餘人的純騎軍隊伍,隊列拉得很長,也並沒有張出多少旗號,以都爲建制,次第發進,而身後瓶形寨那一系列險峻軍寨,在視線中漸漸遠去。
而瓶形寨防線的西北方向,還能隱隱聽見女真軍馬的蒼涼號角之聲。
薛永坐於馬上,不住回望,心裡只是長長嘆息。
這一場與女真人的戰事,已經從東到西,在上千裡的戰線上開始,而主持這場戰事的晉王,才匆匆積攢起一點力量,女真人也沒有給晉王實力繼續發展壯大的時間。
當面大敵險惡不用說了,哪怕晉王傾盡全力,也沒有必勝的把握,而強行爲晉王所壓服下來的朝局,在晉王面臨如此險惡局面的時候,更不知道內部還會起什麼樣的波折!
其他的不必說了,西面岢嵐軍方向,爲何如此之快就被破邊而入?折家軍到底在幹什麼?鄜延路的那麼多西軍,又在做什麼?
若是整個大宋天下,都三心二意,只等着晉王敗事,那麼這場國戰的結局,已然不問可知,而這個大宋,恐怕也要淪入血海!
爲什麼這些人,連這個道理都想不明白?
薛永只能在心中一次又一次的慨然長嘆,作爲與楊凌已經捆綁在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重要將領,也唯有堅持下去,用盡全力拼殺,看能不能稍稍挽回一些局面。
而且這般情勢,同樣激起了這老廝殺漢胸中的一絲傲氣。
整個大宋,就俺們晉王所部孤軍奮戰也罷!就算戰死。至少也能問心無愧,清清白白的見得了祖宗!
在薛永身邊的親衛當中,自有一個矯捷身影,騎在馬背上猿臂蜂腰,顧盼自雄,興致高昂得了不得,半點也沒有被主將沉鬱之態影響到,反而頗有興高采烈之色,精力勃勃得簡直要滿溢出來。
能從押運糧餉的差事解脫出來,哪怕現下只能在薛永身邊爲一親衛,可能參與這樣數百里奔襲,與女真東路軍野戰碰撞,打個星火四濺,楊再興這兩天睡着都要樂醒過來!
只恨魯達這夯貨還留在代州大營,這次沒法兒和這力氣比牛還大的傢伙比個高下,微微有些美中不足。
窟谷寨前,數千軍馬燥亂羣集。
大多數軍馬,是追隨韓世忠疾馳南下,又攻擊蘆嶺不利撤下來的人馬,幾日夜間奔襲數百里,又在蘆嶺苦戰一場,最後還不得不後撤至窟谷寨所在,饒是以神策軍之強,這個時候也是到了筋疲力盡的程度。
數千戰馬,亂紛紛的放在水源旁邊飲水,明顯可以看出戰馬都掉了一層膘下去,途中倒斃傷損的戰馬,也有三四百匹之多。
韓世忠那些親衛驍銳之士,連上窟谷寨休息的氣力都沒有了,就從馬上翻下,披着甲冑就倒地呼呼大睡。
一兩千滿身塵泥血汗的甲士,東一團西一簇的就在道旁塵泥之中,或在亂石之上,以各種各樣的姿勢癱倒在地,鼾聲扯得震天價響。
窟谷寨本來就屬於後方軍寨,就算經過韓世忠特意加強,神策軍守軍也不過就是千人左右,再加上原來河東本地駐泊軍馬充爲的輔軍千餘人。
當韓世忠率領大隊隆隆從前經過,直撲傳來女真破邊而入警訊的西面嵐水河谷道路的時候,窟谷寨上下就一邊加強寨防,一邊翹首延盼前方傳來的好消息。
在窟谷寨守軍想來,一則是女真破邊而入就是三四日前的事情,就是岢嵐軍一路軍寨要隘的守軍薄弱不堪激戰,多少也能遷延些女真軍馬南下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