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出了事,平時也算走動走動的一衆外戚,卻紛紛袖手旁觀。
大夫人的孃家姜家,三夫人的孃家方家,雖是富甲一方的商戶,可與溫遠縣相距甚遠,畢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更何況,富不與官爭,沈家這次犯下的事不小,沒有株連九族已經是萬幸了,誰還會冒然插手。
二夫人早故,她的兄長雖是八府巡按,又怎麼會顧及一個名存實亡的妹夫,是死是活呢。四夫人的父親雖是前任渺寧水鄉織造,但一個“前”字,就一定意味着人走茶涼,四夫人的孃家也確實是有心無力。
唯一打心底裡着急的,也就是伊冉的弟弟,伊品了。
他和姐姐打小便沒了父母,一直是相依爲命的。便是在最苦最難的時候,姐姐辛苦做活掙來的錢,都毫不吝嗇的爲他添衣加食。這份恩情,他自是不會忘記。此次姐姐受牢獄之災,他自然不能坐視不理。
可他,畢竟只是一個小小的雜貨鋪掌櫃,又可以做些什麼呢?
他寢食難安了兩天,還是他的妻子一語點醒夢中人:“爲何不去找塵兒?那孩子是個有心的,說不定能認識什麼貴人呢。”
貴人?伊品眼前一亮,突然想起了一個名字:傅平。
對,塵兒定是識得他的。此人既可把海味樓這樣根深蒂固的生意搶走,如此神通廣大,有什麼救沈家的辦法也說不定。想到這裡,伊品叫了輛馬車,便往凌府趕去。
凌昀哲在外奔走了幾天,沈家原本有些交情的官員莫不是閉門謝客,戶部尚書則更是誇張,兒媳沈碧瑤難產死了,爲了和沈家撇清關係,乾脆密不發喪,半夜派幾個家丁將屍體草草掩埋了。
人情涼薄啊!凌昀哲心中默默感嘆了一句,在凌府前下了車。
爲了沈若塵,他打算向那個名義上是他父親的男人暫時服個兒軟,請他出馬鼓動些權貴來爲沈家說情。
雖然,凌老爺會幫忙的可能性不大,但只要有一絲希望,都不應該放棄不是。
桃花眼向旁邊一瞥,他見到了一個行色匆匆的男人下了馬車。
他識得,來人是沈若塵的舅舅。
凌昀哲向前走出幾步,伸臂攔住了正欲踏入凌府的伊品。
伊品在溫遠縣也算是有些年頭了,自然認得黑風賭坊的老闆。他不明所以的望着攔住自己去路的年輕人,挑眉問道:“凌公子這是何意?”
凌昀哲垂下了手臂,輕聲說道:“沈家之事,正是風口浪尖之上,伊老闆冒然來訪,豈不令沈姑娘爲難?”
伊品一怔,自己方寸大亂,竟忘了凌家和沈家還是對頭,自己這般走進去,塵兒只怕更難做人了。可是,他總要見見沈若塵纔是。
凌昀哲彷彿洞穿了他的想法,只是向自己裝飾典雅的馬車做了個請的手勢,說道:“伊老闆要見沈姑娘,在下可以安排,請稍候片刻。”
說罷,一個美貌的婢女,從馬車上,一躍而下。
凌昀哲領着她,跨進了凌府的大門。
伊品望着那白衣少年衣袂翩躚的背影,不禁怔了怔。他能看出來,凌昀哲是個替沈若塵着想的,那處處維護的心意,簡直是日月可表。只可惜了,塵兒這孩子,沒有福氣……
嘆了一口氣,伊品搖了搖頭,坐上了馬車。
進了後院,避開了凌府那些嘰嘰喳喳的女眷,凌昀哲和那美貌的婢女分成了兩路。
凌昀哲去了凌曦悅那裡,問了問府中的情況,這才知道凌老爺還沒有回府。
看來是要無功而返了。
凌昀哲嘆了口氣,朝那被大火燒的只剩下灰燼的桃源方向看了一眼,桃花眼緩緩的眯了起來。
轉過頭,他對凌曦悅說道:“曦悅,四哥有事相托。”
凌曦悅眨了眨清澈的眸子,把丫鬟青竹支開後,點了點頭。
那個美貌的婢女徑直來了沈若塵的小院,彬彬有禮的向坐在院中等消息的沈若塵盈盈一福,道:“姑娘,是公子叫我來的。”
沈若塵不用想也知道,她說的公子是凌昀哲,現在還記掛着她的,恐怕也只有他了吧。沈若塵讓櫻兒和玉兒先退下去,輕聲問道:“何事?”
那婢女微微一笑,“姑娘跟我來就知道了。”說罷,她提步向房間裡走去。
沈若塵略一沉吟,起身跟上。
凌曦悅來到沈若塵房間的時候,看到了一個美貌的婢女正爲一個面目清秀的女子梳妝。
她緩緩走近那面目清秀的女子,左右打量着,最後向她微微一笑,問道:“你是……姐姐?”
沈若塵回以一個溫柔的淺笑,容顏雖然不若以往嬌美,卻仍是在水一方的伊人。她眨了眨如水的眸子,問道:“怎麼,認不出了?”
凌曦悅搖了搖頭,驚訝的直咋舌,對那美貌婢女說道:“奇星姐姐的易容工夫還真是一絕,這要是不說話,還真是看不出來。”
那叫奇星的美貌婢女眉眼一彎,含笑答道:“小姐過獎了。奇星是公子的人,自然要盡心。”
沈若塵從銅鏡中瞟了眉開眼笑的奇星一眼,淡淡的挑了挑眉,沒有
說話。
徹底的改頭換面一番後,沈若塵打扮成婢女的樣子,跟在凌曦悅身後,向府外走去。
經過後花園時,凌雨欣正和雪琬笑着說些什麼。
她們坐在甬道旁的石桌處,若是有意避開,就太惹人懷疑了,乾脆直接從她們身邊自如的走過比較保險。
凌曦悅稍稍加快了腳步,帶着兩個婢女一齊穿過後花園的甬道。
“反正這次沈家是完了,那女人也……”正說的眉飛色舞的凌雨欣眼尖,看到凌曦悅朝這邊走了過來,也就停住了接下去的話。本想着打個招呼就過去,反正凌曦悅一個不會說話的,又不能聊天解悶,也不能興風作浪,她也不會去找凌曦悅的茬兒。
目光一轉,她看到了那個叫奇星的婢女。坐在她對面的雪琬清楚的看到,她眼角的淚痣跳了跳。
“怎麼了?”雪琬回過頭望了一眼,輕聲詢問道。
“那個臭小子回來了。”凌雨欣皺着眉頭,咬牙切齒的說道。
憑雪琬對凌雨欣的瞭解,她自然知道,凌雨欣說的是凌昀哲。
說話間,凌曦悅已走到了石桌旁,她向凌雨欣點了點頭以示招呼,提步便要離去。
“等一下。”凌雨欣開口叫住了她們。
衆人腳步一頓,極快的穩住心神,波瀾不驚的轉過身來。
凌雨欣站起身,慢悠悠的繞着奇星走了半圈,冷聲問道:“四弟這次回來,可是還有什麼敗壞門楣的事要做嗎?”
她的話一出口,就帶着一種刻薄的尖利。
和沈若塵私相授受那事明明是她們設計陷害,如今還要理直氣壯的用來污衊凌昀哲。
奇星臉色微變,低斂着眉眼,反脣相譏道:“說到敗壞門楣,比起淩小姐,我家公子還遠遠不如。”
“放肆!”凌雨欣揚手就打了奇星一個耳光,尖聲叫道,“你主子沒教你怎麼說話嗎?”
奇星捂着微腫的臉頰,不屑又輕鄙的看着凌雨欣。
凌雨欣顯然不喜她這種目光,擡手又要打下去。
卻被人抓住了手腕。
凌雨欣和雪琬同時轉眸,看向這個面目清秀的,眼眸中卻透着一種洞徹的,女婢。
沈若塵把凌雨欣的手臂重重一甩,壓低着嗓音說道:“小姐此舉,傳出去怕不好聽吧。”
凌雨欣一怔,的確,她還是待字閨中的小姐,若是外界傳她跋扈刁蠻,只怕是難找夫家。不過,她嘴上是向來不會吃虧的,她瞪着易了容的沈若塵,說道:“你算什麼東西,敢來教訓我?”
說是這樣說,可是手上卻不敢再有動作。
沈若塵淡淡的瞟了她一眼,沒有回答。
凌雨欣不知怎的,被她看的有點兒心虛,竟也無心再罵下去,只是氣惱的揮了揮手,說道:“你們走吧!”
凌曦悅剛要鬆一口氣,帶着沒露出破綻的沈若塵還有奇星離開,身後卻再次傳來了一聲清婉的:“且慢。”
三人硬着頭皮,再次轉過身去。
雪琬目不轉睛的盯着沈若塵,近乎審視。她總覺得,除了那張臉,她的氣質,很像一個女人。
一個,她視爲眼中釘的女人。
她嫵媚的走到沈若塵身旁,笑裡藏刀的,對着凌曦悅說道:“曦悅,你這個婢女倒是個伶牙俐齒的,便借給雪琬姐姐幾天可好?”
她的語氣,毋庸置疑。
凌雨欣的眼中顯然掠過了一抹得意,若是這婢女歸了雪琬,她可就有的是機會報剛纔那一箭之仇了。
凌曦悅咬了咬嘴脣,暗叫糟糕,府中的妾侍,一般都是兩個婢女,雪琬她一直體恤府上的開支,身邊這才只留了小薇一個。此時若是她開口要人,凌曦悅沒道理不給。
這可如何是好?
“雪琬姑娘的手好長啊,連我的人都要搶。”凌昀哲清朗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三女同時如釋重負,得救了。
雪琬神色一僵,轉過頭去,強自鎮定的答道:“雪琬不知她是四叔的人,否則如何敢動這心思。”畢竟,他是老爺最寵愛的兒子,她總還是要禮讓三分。
凌雨欣心有不甘的瞪了凌昀哲一眼,嗤了一聲,冷嘲熱諷道:“四弟還真是豔福不淺啊!”
這話雖然難聽,可是沒有力度。凌昀哲爲人風.流又輕狂,這是衆所周知的事實。
沒有理會這無謂的口舌之爭,凌昀哲嘴角勾起一個嘲弄的弧度,攬住沈若塵的肩膀,示意凌曦悅跟上,留下氣得乾瞪眼的凌雨欣便大步離去。
沈若塵稍稍縮了縮雙肩,卻被凌昀哲如影隨形的大手摟的更緊了。
轉頭看了他一眼,見他一副刻板嚴肅的樣子,她索性不再動了。
凌曦悅只當是權宜之計,便也沒有多想什麼。
跟在他們身後的奇星,撫着自己紅腫的臉頰,看着搭在沈若塵肩上的手臂,微微斂下了眼瞼。
大搖大擺的走出凌府後,他們先後上了凌昀哲那寬大的馬車。
馭夫一直將馬車駛到郊外,才緩緩的停了下來。
衆人下了車,看着眼前這家雅緻的茶館。
這是沈若塵和凌昀哲商量的,爲了方便以後洽談生意上的機密,在這僻靜處開一家茶館,既可有固定的地點互通有無,也好來此放心說話。
凌昀哲他們先到了外面,留沈若塵和伊品好好敘敘家常。
驚喜交加的沈若塵終於不用再剋制着自己,輕聲問道:“舅舅怎麼會來?”
她很高興,自己終於不是孤立無援的了。
伊品看着她略有些憔悴的樣子,就知道她也定是在爲沈家發愁,不由嘆了一口氣,開門見山的問道:“塵兒,是不是認識一個叫傅平的人?”
沈若塵一怔,不知道伊品怎麼會突然間這麼問。
伊品看她的樣子,就知道沈若塵和傅平一定不只是相識那麼簡單,便順理成章道:“塵兒,僅僅幾個月,這個叫傅平的人便已在這溫遠縣嶄露頭角,想來必是個才能出衆背景不凡的,塵兒若是與他熟識,爲何不請他相救沈家?”
沈若塵內心掙扎的蹙了蹙眉心,良久,才低着頭說道:“舅舅,這事,我實無能爲力。”
“你說什麼?”伊品驚訝的看着她,責問道:“你有了夫家,難道就不管孃家人的死活了嗎?你爹孃還在獄中,你就眼睜睜的看着他們受苦?”
“不是,不是這樣的……”沈若塵使勁搖了搖頭,說出了原委:“塵兒之所以無法,是因爲塵兒便是傅平,傅平即是塵兒啊……”
伊品在沈若塵痛苦的坦白中,徹底變成了呆頭鵝。
好半晌,伊品囁嚅了幾下脣角,難以置信的說道:“塵兒是說,那個千方百計把沈家的酒樓擠垮的人,就是你嗎?”
沈若塵緊緊抿住脣瓣,微微頷首。
“我不知道的,一家酒樓對沈家來說只是九牛一毛而已,我只是想爲爹孃謀出一條出路。我不知道,沈家會出事的……”看着伊品失望的向後退出一步,沈若塵無力的辯解道。
伊品擺了擺手打斷了她的話,忠厚的他哪裡能夠接受這種“曲線救家”的方法。與外人合力謀取沈家族人的財產,用來豐厚自己這幾口人的腰包,這不是吃裡扒外是什麼?他嘆了一口氣,撇下了一句:“塵兒,你……好自爲之吧。”
說罷,便大步離去。
“舅舅,你聽塵兒解釋……”沈若塵望着他決絕的背影,突然覺得,她小心翼翼的經營了這麼多,只是爲了讓爹孃過上富足的,有尊嚴的日子。最後竟然得不到自己親人的諒解,她費盡心機圖的到底是什麼呀。
她無力的癱坐在地上,抱着雙腿,把臉深深埋在膝間,無助又迷茫。
看到伊品面色不虞的離去,凌昀哲不免有些擔憂,他急匆匆的衝進雅間,卻只見到沈若塵把自己蜷縮成一團,一動不動的坐在地上。
他的心緊了緊,蹲在她身邊,輕輕的把她攬入懷中,溫柔的說道:“塵兒,天塌下來,還有我。”
沈若塵靠在他溫熱的胸膛上,聽着他清潤的聲音,不知怎的,心間竟是一動。
一直以來,她以爲她是在意凌靖熙的,直到他冷酷的棄沈家於不顧,她才發覺,自己也沒有想象中那樣難過。可能,只因爲他是自己的相公,所以纔會默認了對他的依賴吧。
對凌昀哲,則是另外一種情愫。這個男人可以相信,可以倚靠。有着自己的親哥哥沈澤明完全給不了她的,關心和呵護。
她擡起頭看了看他俊美的眉眼,稍稍推開了他一點兒,語調回復了一如既往的溫婉:“凌大哥,我要離開凌家,你可不可以助我?”
她知道,他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凌家的兒子,她也不願意說自己是凌家的媳婦兒,所以“四叔”那個稱謂,還是見鬼去吧。
凌昀哲勾人的桃花眼中閃過一抹狂喜,他靜靜的看着沈若塵,眼裡的溫柔幾乎能夠溺死人,彼此呼吸相聞間,他輕聲吐出兩個字:“你說。”
沈若塵微微斂了斂眉眼,慢條斯理的說道:“凌博然三日後便要回來了,凌老爺據說也在那天回來,我們,便讓他們自己,不得不寫下一紙休書。”
頓了頓,她眸光一冷,繼續說道:“還有,在凌家受到的種種,我要一併還給他們。”
沈若塵承認,她從來就不是什麼以德報怨的人。畢竟,以德報怨,何以報德?從小在沈家耳濡目染,她可是個狠辣有手段的。一切的所謂逆來順受,不過是爲了日後的厚積薄發罷了。
凌昀哲聽了她的計劃,微微揚起了脣。他輕輕撫了撫她的臉蛋兒,承諾道:“事情交給我,便放心吧。”
沈若塵望着他離去的背影,心中大定。只要脫離了凌家,她就可以放開手腳去救沈家了。或許,爲沈家做些什麼,她的心裡會好受些。
“哦,對了,”凌昀哲剛要踏出房間,忽然腳步一頓,他沒有回頭,以一種絲毫沒有以往輕佻的,吞吞吐吐的口吻吩咐道,“以後,直接叫我昀哲就好。”
語畢,他大步離去。若是有人在旁側,一定能看到,他略顯緋紅的側臉。
沈若塵回味着這句話,慢慢的,會心一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