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漁殺家》這曲子,戾氣太重,一向都不會在喜慶的時候讓戲子們演的。那戲文裡講的是一對打漁的父女,因當地的官員欺人太甚,便連夜去殺了那官員全家的故事。
這是一種影射,更是一種宣告。
範知府那張慣常笑裡藏刀的臉,頓時青一陣白一陣。
四下的賓客都是精明人,此刻也已看明白了,沈家是決計不買範知府這個父母官的賬了。
沈家衆人雖低斂着眉眼,心裡卻都是高呼痛快,他們看向大老爺的目光,也不知不覺中變得信賴有加。
範知府不虞的臉色只持續了一會兒,不知他想到了些什麼,詭譎的笑了笑,轉移了話題:“聽戲就不忙了,聽聞沈老闆的新味樓有一種酒甚是特別,不知可否討一杯來喝?”
剛剛還是劍拔弩張,這一會兒,範知府的語氣卻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這不得不令人生疑。
饒是滿腹狐疑,範知府畢竟是當地官員,這面子不能不給。大老爺也懂進退,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的應道:“大人,請上座。”
範知府若無其事的坐到了上位,衆人見窗戶紙並未捅破,也都暗暗鬆了一口氣,酒宴的氣氛又熱絡了起來。
因爲這酒樓的開張和這酒宴是分別在店面和後院舉行的,所以大老爺讓可以獨擋一面的大兒子,沈傾瀾和他妻子姜穎負責照看前面酒樓裡的客人。
姜穎的肚子已經漸漸顯懷,四處走動已不太方便,沈傾瀾就讓掌櫃的陪她坐在櫃檯後,計算進出的賬目。
他們夫婦二人在年輕商人中是出了名的精明,所以這一家酒樓的生意,上手很快。顧客盈門,日進斗金,想來並不是什麼難事。
後院中,沈家的長輩既要與口蜜腹劍的範知府周旋,還要與其他商人假意的寒暄幾句,凌沈兩家的年輕人,沒一會兒就有些悶了。
蘇婉容突然拉起凌曦悅的手,俏皮的眨了眨眼睛,輕聲說道:“曦悅,陪二嫂到一旁說說話吧!”
凌曦悅正愁這酒席無趣,當下欣然應允,儘量不引人注目的和蘇婉容離了餐桌。
她們也不顧凌逸峰和凌昀哲兩個不對付的男人湊到了一起,就那麼大搖大擺離去了。
凌逸峰神色複雜的擡頭看了凌昀哲一眼,見對方一副雲淡風輕的表情,當即怒從中來,不由得恨恨的別過臉去,不再看他。
凌昀哲的嘴角勾起一個嘲諷的弧度,目光如炬的緊盯着範知府的一舉一動。如果他沒猜錯,範知府的出現,絕不會僅僅就幾句冷言冷語便草草收場。
不管他有什麼詭計,這是塵兒想要做成的事情,凌昀哲是絕對絕對不會讓任何人,有任何機會,得逞。
沈煦幽見凌曦悅離了酒宴,也不知怎麼,鬼使神差的,竟也找了個藉口跟了上去。
“大嫂竟然去冒這種險?大哥竟也和她一起?”蘇婉容聽凌曦悅說了沈若塵離開溫遠縣的經過,不由訝異的問道。
她叫慣了沈若塵大嫂,即便現在沈若塵已經被凌家休了,她還是認定了這個大嫂。更何況,她是旁觀者,她分明看得出大哥對沈若塵的在乎。
“不過,有大哥在,我們也無需太過擔憂。”凌曦悅剛勸慰了一句,突然發現一個形容鬼祟的女人鑽進了酒窖。
蘇婉容也瞥到了那個可疑的人影。
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擡腿便追了上去,打算一探究竟。
她們趴在門後,小心的看着裡面那人的動靜。只見那女人左右看了一眼,從袖中掏出一種不知名的粉末,撒到了酒缸中。
凌曦悅正欲上前喝止,身後卻突然傳來了一個清朗的男聲:“你們做什麼?”
蘇婉容和凌曦悅都是一驚,下意識回過頭看去。屋裡的人聽到這一聲,更是得到了警示,急忙奪窗而出,飛奔而去。
“哪裡跑?”蘇婉容功夫不錯,爲人又爽直,平素裡最看不慣有人使陰招兒,此番她撞上了,自然要管一管。她幾個旋身,便向那女人掠去。
“二嫂!”凌曦悅一急,也想擡步追上,卻被人緊緊的箍住了手腕。
“形容可疑,又神色張皇,必是做了什麼見不得光的事吧。”沈煦幽拉住了凌曦悅纖細的手腕,略帶不屑的說道。畢竟沈凌兩家有這麼多年的積怨,讓他對凌家人徹底改觀,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凌曦悅清澈的眸子瞪得老大,掙了掙自己的手腕,卻是徒勞,她壓了壓幾乎竄起的怒火,冷聲說道:“你來看就知道了。”
她拉着他,轉身走進酒窖,伸手用旁邊的杯子舀了一點兒酒缸裡的酒,往地上一倒——
瞬間,發出了“滋滋”聲,地上冒起了幾縷白煙。
沈煦幽怔愣了一瞬,突然明白了什麼似的,眸光漸冷。
“你現在明白了?可以放我走了吧!”凌曦悅又掙了掙,暗中腹誹:真是的,上次見他時,還以爲是個斯文的文弱書生,怎麼這麼大勁兒?
沈煦幽仍不肯放開她,冷冷說道:“凌家素來與我們沈家不睦,怎知你不是在這裡賊喊抓賊?”
凌曦悅這下真的是有些氣惱了,她生平,一討厭被人揹叛,二討厭被人冤枉。她心裡暗恨啊,早知道上次見到的清雅如畫的男人如此不能明辨是非,她纔不費事,特意跑來這酒宴,想好心把他的玉佩還給他呢!
這時,蘇婉容押着被她制服的女人走了回來,她見到凌曦悅,立刻說道:“曦悅,這女人說,是範知府逼她做這事的。”
蘇婉容順手點了那女人的穴道,把一動不能的她扔在了地上,轉頭對凌曦悅說道:“這事還是沈家出面的好,我們不便插手,走吧!”
凌曦悅趁沈煦幽出神之時,狠狠地一甩手臂,終於讓自己的手腕重獲了自由,她挑釁的瞪了沈煦幽一眼,不依不饒的問了一句:“現在能證明我的清白了吧?”
她揉了揉自己有些發紅的手腕,懊惱的扁了扁嘴,突然想起了什麼,她腳步一頓,把袖中的玉佩往沈煦幽腳邊一砸,氣哼哼的說道:“還你!”
說罷,她拉起還雲裡霧裡的蘇婉容,大步走了出去。
沈煦幽緩緩的蹲下身,撿起了那塊玉佩。沈家的玉佩向來都是通體色澤清潤,硬度不錯的,所以這一磕雖然不輕,卻也只磨損了一個角。那個
“沈”字上面的偏旁,“氵”變成了“冫”,好像是“凌”字的偏旁一樣。
沈煦幽擡起頭,眸光緊隨着那個小姑娘俏生生的背影,薄脣微微抿了抿。
凌曦悅因不耐再看到沈煦幽,乾脆一回酒宴,就和凌逸峰、蘇婉容他們一起撤了。只留下凌昀哲一個人,在這裡繼續監視着範知府的一舉一動。
沈煦幽想了想,吩咐後廚的人把那缸酒先處理掉,令幾個酒樓的打手守着那女人,自己則擡身回到了酒席上。
他先是向凌曦悅那桌看了一眼,發現她已經離開了,心裡不由添了幾分煩悶。那女人,倒是連聲抱歉也不給他機會說!
穩了穩心神,他覆在大老爺耳畔,低語了幾句。
大老爺臉色微變,很快又恢復了泰然自若。他拍了幾下手掌,吩咐道:“上酒!”
一羣容貌清麗的侍女迤邐而入,手上各端着一個精巧的白玉壺,慢悠悠的四散開來,爲每桌添置了幾個杯盞。
來了!
這就是衆人滿心期待的,新味樓的招牌酒!
範知府顯然也很期待,他哈哈一笑,晃了晃杯中的佳釀,說道:“聽聞這酒可是出自沈家塵小姐之手,也不知,這有刑剋之命的塵小姐,所釀之酒是否也能庇佑各位大吉大利呢?”
這話說得極難聽。
很顯然,範知府現在,已經有些得意忘形了。
大老爺冷冷地揚了揚脣角,雙手一舉酒杯,不卑不亢道:“酒的好壞,自是應憑舌尖品嚐出來的,範大人,請。”
“請。”範知府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酒席間,人們談笑風生,這喜慶的氣氛依舊是如火如荼。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範知府的眉心不由的慢慢蹙了起來。怎麼會?不是應該……
大老爺擡手爲範知府添了一杯酒,輕聲問道:“大人,既不見下手的人回來稟報,怎知事情便成了呢?”
他這話,語氣問的極隨意,也極咄咄逼人。
範知府一凜,下意識瞪着眼睛,掃了眼沈家衆人。
他突然覺得,沈家衆人的臉上,帶着滿滿的譏嘲和諷刺!
“你們都知道了?”範知府明白,事已至此,便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爲。”大老爺品了一口杯中的青梅酒,挑了挑眉,慢條斯理道,“範知府在兩位皇子之間左右逢源,當真以爲便無人知曉嗎?四皇子寬宏,或能容忍一二,五皇子,便不好說了……”
這是威脅。有分量的威脅。
範知府臉上的肌肉,繃得有些緊。
沈家現在才真的是既有四皇子護着,又有五皇子保着,連月如姑娘想對付沈家,都要偷偷摸摸的。
而且,現在沈家又抓住了他的小辮子,逼得他無路可退。
他身爲朝廷命官,還從來沒有被人搞得如此狼狽過。
“你們到底想怎麼樣?”範知府幹脆攤牌,等着對方的發落。
大老爺看了看三老爺和四老爺,三人交換了一下眼色,異口同聲答道:“很簡單,替我們,除掉月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