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衆知情的溫遠縣年輕客商見凌靖熙和沈若塵二人都是冷靜異常的,並沒有什麼好戲可看,也就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又把注意力放回了宴會的主角——老壽星於航身上。
至此,賓客基本上全部到齊了。在場的達官顯貴和地方富豪基本上是平分秋色,十幾張圓桌排成四列,正中間隔出一片空地,供歌舞姬來表演。
於航渾濁的雙眼一彎,帶着一種滿足的愜意,雙手舉起案几上的杯子,緩緩開口道:“今日諸位賞臉來我於某人的壽宴,實是榮幸之至,歡欣之至。府中略備薄酒,僅表謝意,長月當空,定當與諸位不醉不歸!”
說罷,他舉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接着倒轉酒杯以示衆人。
幾乎所有人都給他這個面子,喝下了酒盅裡的美酒。
唯有一個人例外。
兵部尚書井遜晃了晃手中的小酒盅,冷笑道:“邊關將士吃緊,想不到,於大人這裡的酒杯都如此別緻。”
在場都是聰明人,對他們來說,這話直白的有些過分。他竟是直接斥責戶部尚書利用職務之便,中飽私囊。
聽了這話,於府上下,還有於航交好的同僚,和附庸他的下屬,此時的臉色都有些難看。
這兵部尚書井遜是三代忠良,自己又有赫赫的戰功,是朝廷不可或缺的人才。雖然是個武夫,爲人囂張跋扈,說話不會拐彎抹角,但是連皇上都對他包容幾分,這些顧命大臣又怎麼敢與他有直面的衝突。
最最重要的是,他從不偏向於任何一個皇子,只效忠於皇上一人。換句話說,他可以說是皇上最信任的武將。若是他肯鬆口,在四皇子和五皇子中選出一個,那一方的勝算可就大大增加了。
如此緊要關頭,縱使再看不慣,於航也不會動井遜的。
就在大廳的氣氛有些壓抑的時候,於航微微斂了斂滿是皺紋的眉眼,臉上盪開一個陰詭的笑容,朗聲道:“井大人所言甚是。此酒具乃聖上所賜,確以精緻聞名於世。”
他完全忽略了井遜話裡那帶有強烈諷刺的“邊關將士吃緊”,只說這酒杯確實精緻。他還搬出皇上來壓住井遜的氣焰,這御賜之物,即使名貴也不稀奇。他深知井遜是個軟硬不吃的,乾脆把這話題輕描淡寫的帶過。
於航見井遜沒了聲,只氣呼呼的灌了幾口悶酒,他笑了笑,揚聲吩咐道:“鼓樂!”
話音剛落,舞女們迤邐而入,伴着輕柔的音樂,翩翩起舞。
與此同時,一個身材矮胖的男人突然跑到中間,跪倒在地,大聲說道:“於大人,小民準備了壽禮,想親手呈給大人!”
許安慶想過,這可是個絕佳的時機,可以讓尚書大人記住自己。他剛剛受到同僚的攻擊,心裡必然不痛快,這時看了自己這份壽禮,定然會心花怒放。
當然,這只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
於航幾不可見的蹙了蹙眉,深陷的眼窩肌肉跳了跳,他才沉聲道:“呈上來。”
很顯然,於航並不是很高興,因爲許安慶挑的這個時機不對。他好不容易纔將局面扳平,此時再當衆收受貴重的禮物,若是被井遜藉故參一本,那可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
不過,他打開檀木盒一看,那
氣惱便淡了幾分。
這真是件巧奪天工的藝術品,無論是底部的青玉,還是珊瑚枝,甚至那一個個渾圓飽滿的金豆莢,都讓人覺得耀眼奪目。
真真是金玉滿堂。
衆人看着於航漸漸舒展開的眉眼,便知道一定是個名貴的器件兒。
井遜冷冷一笑,又道:“既是寶貝,於大人怎的不讓我等飽飽眼福?”
於航轉身給了身後的僕從,令他呈給井遜,笑道:“井大人見多識廣,便看看這東西,可是不凡?”
當井遜把木盒接到手中之後,沈若塵和凌昀哲心照不宣的交換了一下眼色,尚偌則抿了一口酒,好整以暇的等待好戲的開場。
視線總是不受控制般,瞟向沈若塵的凌靖熙,自是看到了這一幕。本能的,他覺得這壽禮絕不是那樣簡單。
其實他一直暗中打聽着沈家的狀況,自然知道沈傾瀾去盤店面的時候,被許安慶羞辱,也知道許安慶爲了從沈家手裡換回這件壽禮,不惜把新盤下的店面送給了沈家。
能有這樣心思的,沈家除了沈若塵再無別人了。
但他了解沈若塵,她一旦要出手,必然是逼到絕路,不給對方任何反擊的機會。像海味樓的倒閉,像雪琬的死。所以,丟了剛盤迴來的店鋪,許安慶的噩夢纔剛剛開始。
想到這裡,凌靖熙的鳳眸中暈開了一種似笑非笑的悠然自得。
沈若塵不知怎的,下意識就看了桌子對面的凌靖熙一眼,正好對上他那種看透一切的表情。她不由一怔。
終究是什麼都瞞不過他吧。沈若塵斂了斂眉眼,重新把目光投向井遜那邊。
井遜終究是個武夫,行事比較粗獷,伸手就把那寶貝從檀木盒中取了出來。
頓時,華光四射,灼人眼球!
那擺設上的各色寶石閃耀着晶瑩剔透的金光,那些豆莢均由金絲纏繞掛於珊瑚枝上,晚風吹拂中,搖搖晃晃,彷彿下一刻就要因爲熟透而掉下來。
滿堂賓客,皆是目瞪口呆,歎爲觀止。
“噫!這物件兒,真可謂匠心獨具!”賓客中,有人已經是不能自已的發出讚歎。
在衆人的驚訝和豔羨中,跪在中間的許安慶心裡是越來越高興,越來越興奮,袖下的大手直是顫抖不已。
井遜冷着臉看了看那些金燦燦的豆莢,這才發現,裡面似乎另有玄機。輕輕掰開那金箔做成的豆莢,井遜突然放聲大笑起來。
他本是練武之人,聲音低而沉,氣息渾而厚,在整個前廳迴盪着,顯得格外有力,直震得人雙耳嗡嗡作響。
連正忘情扭動着的舞女們,姿勢都是一頓。
於航不悅的皺了皺眉,問道:“井大人因何發笑?”
井遜笑聲一止,把自己掰開的豆莢舉給衆人看,高聲說道:“我是笑,這送禮的人真是有心,竟把這珍珠當做豆莢中的豆粒,這不就是在說,有人珠胎暗結,包藏禍心嘛!”
這一句話,直是讓跪在中央的許安慶,猶如掉進了冰窟窿一般,瞬間汗毛倒豎!
除了井遜,沒有人覺得這可笑。
於航更是恨得牙齒咯咯作響,他狠狠握緊雙拳,瞪了一眼全身哆嗦的有如篩糠的許安慶。
沈若塵淡淡的瞥了一眼背後已被冷汗浸溼的許安慶,黛眉輕輕一挑。這次既給於航添了堵,又給許安慶的前途上紮了刺,以後他想靠巴結官員發財,只怕是難上加難了。
許安慶突然匍匐在地,哀嚎道:“大人明鑑,小人冤枉,小人絕無此意,絕無此意啊……”
事到如今,他也只剩下無力的辯駁了,這下好了,這好好的一場壽宴,變成升堂審案了。
突然,一道寒光閃過。
許安慶的聲音突然一噎,竟然是被其中一個表演的舞女用劍刺了個透心涼。
“啊!”附近的人全部尖叫出聲,拼命向一旁跑去。
“有刺客!”機靈的護衛看到那道帶着殺氣的反光,下意識吼了一句。
府衙的護衛瞬間把於航圍了個結實。那些官員身邊的貼身護衛也都立刻現身保護主子。
相對比較弱勢的,就是這些商人了。
因爲要赴宴,根本就沒有人隨身攜帶利器,隨從也不曾帶幾個,還都在府門外候着,哪裡會知道這前廳的動靜。
混亂中,凌靖熙第一瞬間的反應就是,大步向沈若塵跑了過去。
那舞女武功不弱,但是很奇怪,她的目標,好像並不是戶部尚書於航。她只是在一味的濫殺無辜,而且,她並不向於航的主座移動。
正拉着沈若塵奔跑的凌昀哲不知道看到了什麼,突然腳步一頓。
沈若塵回頭見那舞女也注意到了這邊,舉劍便向這邊刺來,她心中一急,匆忙推開凌昀哲,喊道:“昀哲小心!”
她以爲,這一劍,自己是怎麼也躲不過去了,便閉上了眼睛。
這一瞬間,她只覺背後一暖,“卟”的一聲,長劍刺肉,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悶哼了一聲。
沈若塵一驚,急忙轉過身去,攙住了凌靖熙搖搖欲墜的身體,她這一摸,才發現他衣袍上全是熱乎乎的鮮血。
凌昀哲這時已經是完全清醒過來,他一腳踢開那舞女,連帶着插在凌靖熙身後的劍也拔了出去。
那殷虹的血像是綻開了一朵絕美的花,剎那間凋零。凌靖熙看着翦瞳含淚的沈若塵,嘴脣動了動,似想要說什麼,但終究是沒來得及開口,鳳眸便慢慢合上,身子軟軟的倒了下去。
沈若塵心裡一陣絞痛,眼淚更是止不住。她自詡冷靜,她也不愛哭,可是現在她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她只能用盡全身力氣扶着他,希望他不要倒下去。
至少,不要在她面前倒下去。
跌倒在地的舞女似乎覺得行刺不成,又或是受到了什麼指示,突然吐出幾大口黑血。
她竟是服毒自殺了。
這樣的壽宴,鬧出這種事,誰還有心思道賀,賓客們紛紛起身告辭了。
凌昀哲向尚偌略一點頭作爲道別,徑直把凌靖熙背在身後,示意沈若塵跟着他離去。
沈若塵無意中瞥了一眼腳邊,是剛纔那舞女身上掉出來的一把匕首。她趁人不備,將那匕首藏進袖中,跟着凌昀哲向外面的馬車大步走去。
尚書府的下人們急忙收拾着殘局,處理那些沒人認領的死屍。
沒有人注意到,於航滿是皺紋的脣角微微一彎,勾起一個冷冽的弧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