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沉默,一行人以極緩慢極猶疑的速度行進。終於,車身驟停。
“哥?”
輕微的顛簸,驚醒了淺眠中的周可。迷迷糊糊的,擡眼望窗外,卻並非熟悉的風景。心下不解,疑惑出聲,“怎麼了?還沒到呢。”
安瑞沒有說話。搭在方向盤上的手指以極小的幅度輕輕的敲擊着。一下又一下。
他應該是想說點什麼,周可想。
果然,很快。
“可可。”他叫了聲她的名字,聲音有點不同尋常的疲憊,但強硬依舊,“我先送你去工作室,你把工作交接一下,順便把年假請了,我去綿綿學校,幫她辦好休學。然後,下午四點,你帶上她,會有人送你們去一個地方。”
說完,頓了頓,側目掃了眼周可身邊的男人,補充道,“阮銘也可以一起。”
阮銘表情凝滯,隨後,皺眉看向妻子。周可從他眼中看見和自己同樣的困惑,於是忍不住問道,“可是……哥,爲什麼?你要送我們去哪兒?”
“愛丁堡。”他說,“可可,我希望你們一家可以暫時去那裡住一段時間,你知道……在南部我名下有一個農莊,前年暑假帶綿綿去住過的,你們……”
“很抱歉我必須得打斷一下。”不待他說完,阮銘急匆匆開了口,面有不耐,“我們知道你是好意,雖然不太明白……只是,你也清楚,我和可可,我們剛剛回國,有很多工作上的事情都需要處理,還有綿綿,就快要期末考試了,也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去休學去……”
“既然不明白。”安瑞提高聲線,語氣冰冷而平靜,“就不要隨意打斷別人說話。”
阮銘生生卡住,進退不得,餘下的話,說也不是,不說更不是。一時間有點難堪。
安瑞鬆開方向盤,回過頭,目光漠然從他面上掠過,停也不停,徑直投注在周可,還有窩在她懷中安睡的綿綿身上,漸漸柔軟,許久,纔再次開口,“你們可以在那裡住一段時間,就當是度假,等……”他頓了下,有什麼東西在眼中氤氳,但被反光的鏡片遮住,看不真切,再開口時,嗓音變得有點沙啞,“總之你們安心住着,會有人去接你們。”
阮銘又想說話,但是周可拉住了他,柔聲問道,“多久?”
安瑞同她對視,許久,不知怎的,突然避開她的視線,語氣有點怪,“我現在不是很確定,但……不會很久。”
周可又想說話,他卻搶了先,“不用,你不用擔心媽,她……事實上,她已經在那裡了,就前一段時間,我親自送的她。”
她看着他的側影,嘴脣動了動,猶豫着,細聲囁嚅,“可是,哥,我還是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我知道。”他點頭,眉眼微垂,看着綿綿,聲音很溫柔很溫柔,“以後我會……有機會的話,我會給你一個合理的解釋。現在,先聽我的,好麼?”
她沒有再說話,其實也是暫時想不到還能說什麼。很久,沒有再聽到異議,安瑞這纔將注意移回妹妹身邊的那個男人,問,“你剛剛說你很忙?”語氣輕描淡寫的。
阮銘看了他一眼,並未理會。
安瑞似乎也不甚在意,轉過身,重新發動汽車,淡淡道,“那就忙你的去吧。不勉強。”
阮銘沉下臉,轉眼看向妻子,“你怎麼說?”
周可開口,剛剛蹦出個“我”字,就被他打斷,“你想去,我管不了,但是綿綿不行,小可我現在就告訴你,我不同意。”
“你憑什麼不同意?”安瑞輕抿脣角,冷冷質問。
“我憑什麼?”阮銘都快被他氣笑了,反問,“你知不知道誰是她的父親?”
安瑞笑笑,氣定神閒,“不然你認爲我又憑什麼給你機會讓你和她們一起走?”
“不需要。”阮銘被他傲慢的態度徹底激怒,“我不會走,綿綿也不會。小可更不會,誰都不會。”
“阮銘。”周可拉他,輕聲勸道,“你先冷靜……”
“不要和我說什麼冷靜。也不要糊弄我說他是爲了誰好。”阮銘掙開妻子,半是抱半是搶的接過她懷中的女兒,掀開她的袖子,指着那塊未愈的傷疤,質問,“如果他真是在意你,在意綿綿,會讓她傷成這樣麼?就一陣子沒看見,寶貝燒成這個樣子,你還讓我能相信他什麼?”
周可也被那塊暗紅的痕跡驚到了,一時間又是心疼又是着急,從前也是交給安瑞照顧過綿綿,但是從來沒有出過這種狀況,這次,是怎麼……
“哥?”她看向他,遲疑出聲,“這是怎麼回事?”
安瑞罕見的不那麼理直氣壯,猶豫了一下,轉過頭,避開所有人的視線,很久,才慢慢說道,“是我疏忽,下次不會了。”
“下次?”阮銘僵硬的笑笑,“我們擔待不起,麻煩你停車,謝謝。”
“刺啦——”輪胎和地面摩擦,讓人牙酸的聲響。
安瑞踩下剎車。
目光,透過後車鏡,凌凌折射。同時傳來的,還有他平靜且冷硬的語氣,“你似乎弄不清楚狀況,阮銘。我只是通知你一下,不是商量。”
阮銘沉着臉,拉了下車門,沒有開,壓不住火氣,直接看向周可,提高音量,“讓他開門。”
安瑞放開方向盤,扯開袖釘,領口,聲音終於有了起伏,“你怎麼和她說話的?”
阮銘冷冷重複,“開門。”
登時,氣氛劍拔弩張。
“唔……媽媽,到家了嗎?”軟軟的童聲打破了幾近凝滯的空氣,綿綿揉着眼睛,睡眼朦朧,憑着直覺對着入眼的第一個人微笑,張開手臂,“舅,舅舅……抱。”
緊握的拳,緩緩鬆開,安瑞深深吸了口氣,平復呼吸,伸手想要抱她,卻被阮銘阻斷,“綿綿,跟爸爸回家。”
懸在半空的手臂,僵住。
安瑞終於正眼看向他,“你不要過分了。”
綿綿徹底醒來,被眼前情景嚇得有些語塞,大腦袋轉來轉去,在安瑞和阮銘之間晃盪,最終,怯怯開了口,“舅舅……”
安瑞捏了捏她軟綿綿的小手,看着她怯生生的大眼,漸漸的,薄脣抿成了一道線,胸口劇烈起伏,最終,轉過身,摁開車鎖。
“我晚上來接你們。”這一句,是對着周可說的。
“你想都別想。”
阮銘堅決的丟下這一句,拉開車門,抱着綿綿,懷中小人兒弄不清怎麼回事,還衝着車內“舅舅,舅舅”的叫,很是依戀。
“你跟不跟我走?”阮銘回頭,瞪着妻子,見她遲遲沒有動身,也不勉強,只是一聲冷笑,“周可,我告訴你,就你哥那脾氣,沒人忍的了。”說罷,狠狠扔上車門。獨留一室尷尬。
周可將臉埋在掌心,又抱住膝頭,不出聲的嘆息。心亂如麻,竟不知如何是好。
“我先送你回家吧。”安瑞說。
“對不起。”她吸着鼻子,“哥,他不是那個……你知道,他只是,只是……”但,只是了半天,她也找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安瑞抽了張紙巾,遞給她,嘆息,“我讓你難做了。”
“不是,沒有,哥,不是你……”周可擤着鼻涕,情緒不穩,“在飛機上我就有和他說過,但是他就是,就是……我也不知道爲什麼他就是對你……”
安瑞沉默着開車,很久,輕笑道,“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任是誰,也不會喜歡自己女人女兒的生命突然冒出來一個莫名其妙的別人。”何況,似乎,他本身也不是很討人喜歡。無論說話做事,一直都是這樣。
“什麼叫突然冒出來?什麼叫莫名其妙的別人?”他的表情讓她不忍直視,“哥哥,你並不是……”
“到家了。”安瑞打斷她,靜靜道,“先下車吧,他們一會兒應該就到了。”
周可下車,小步跑到駕駛座,他卻轉臉過去,怎樣也不肯看她。
“哥。”她輕輕喊他。
“你走吧。”他說,點火開車,聲音平穩清淡,沒有泄露一絲情緒。
半開的車窗緩緩上升,墨色的陰影最終擋住他堅毅的側臉。
周可站在原地,看着汽車絕塵而去,久久,久久都回不過神。
又是這樣,又是這樣。不知道多少次了,兄長和丈夫之間的矛盾,似乎就是無法調和。無緣無故的。
阮銘是個學者,斯文敦厚,同她少年相識,從初中,到大學,再到結婚。一路走來,感情一直很好,所愛所想,從來都很相投,但獨獨對於安瑞這個問題,似乎就成了一個死結。
他看不上安瑞的陰沉和高傲,就像安瑞不屑於他的清高和固執。
“有點錢有點勢,就成日裡鼻孔朝天,不可一世。沒見過他那樣的,好像全世界都該順着他,圍着他轉。”丈夫一次次的抱怨,控告,“真不知道你怎麼會有這樣的哥哥。”
她明明知道哥哥不是那樣的,然而斟詞酌句,卻怎麼也無法反駁。因爲,確實,在面對母親,自己,綿綿之外的人,他脾氣確實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