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您的咖啡。”
原本伏案的男人聞聲擡首,看見眼前矜持莞爾的女子,冷峻的容顏浮現一絲柔和,“還知道來找我?”
“當然。”錦年順勢在vn膝邊席地而坐,嬌俏依戀的仰臉看他,“我可是一下飛機就來找您了,哪兒都沒去。”
一邊說着,一邊解下背後鼓囊囊的雙肩包,很是艱難的掏出了一個牛皮紙包的盒子,遞給他,“給,正宗的b,您最好的那口。”看他伸出手,又想起什麼似的猛地收回手,認真的吩咐,“不過,一天至多一隻,不準多抽。”
vn無奈扶額,掌心溫和撫過她頂心,一邊不迭稱是,反倒像個晚輩。
錦年這才滿意點頭,大方的揮手饋贈,喜滋滋的起身,望見桌上厚厚一疊文件,關切開口,“很忙啊,累不累?”
“如果你不將行程突然延期一個月。而是按時回國。”vn喝了一口咖啡,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我就不累。”
聞此言語,錦年有點心虛,只一聲乾笑,“難得趕上動物大遷徙,不多待一陣子太可惜了。”
vn也懶得和她計較,“你還是算了,真指望你,別說你父母的,連帶着我的這份老本都能虧光,還是江憫有點希望。”
錦年心下懊惱。
想一想,同樣的愛好,差不多的身家條件,但是江憫他就可以將兩者調和的十分完美,二人一起玩一起跑,可他回了國照樣把自家的營生照看的風生水起,甚至還有閒暇幫幫焦頭爛額的她處理如山積案。
人比人,氣死人吶。
vn打量着她小臉微紅手足無措的模樣,淡淡地一笑,神態愈加溫軟,也不再戲弄她,只認真囑咐,“人這一生能找到真心喜歡,並且有條件發展的事業不容易,你既然有幸發掘,就好好做,輕易別辜負了。”
“嗯。”錦年心下溫暖歡喜,不知如何言語,只用力點頭。
“說到這個……”vn突然想起些什麼,笑容有些意味深長,“他人呢,怎麼這次沒和你一起?好像也很少能看見他在西區。”
“這個……剛想和您說呢。”錦年低頭,半天才輕聲言語,“我們……我和他準備辦個攝影展,還有很多七七八八的雜事沒弄好,都指望他呢。他自然忙的很了。”
“哦?不錯。”vn饒有興味的揚起眉梢,“準備什麼時候辦,在哪兒?”
錦年眼角眉梢的笑意漸漸斂去,聲調亦是變得有點不同尋常的平靜,“還有幾個月吧,素材還沒采集全呢。”略一停頓,微不可聞的一聲嘆,“在上海。”
vn端着咖啡杯的手抖了下,勺子和杯壁發出清脆的聲音,更襯得此刻室內過分的安靜,他嘴脣動了動,欲言又止。
她飛快覷了眼他的神色,手指無意識的開始纏繞自己的髮梢,聲音依舊是平靜無波,“也算是圓了他父親的遺願了。”
“怎麼說?”他開始有點心不在焉。
她只自顧自說着,頭埋得更低,“早些年,他父親也是癡於跋山涉水,一度踏足很多絕地,但……很不幸逝於一場登山事故,屍骨無存。被送回家鄉的,只有他的行囊。他知道他父親的抱負理想,便決定要爲他收集全世界。再過幾個月,是他父親的二十年忌辰。”
vn靜靜聽完,有動容之色自眸中閃過,“是個不錯的孩子。”他頷首,只是觀之錦年神色,略一思索,又問,“錦年,可還有別的什麼麼?”
“嗯……”她的手指被髮梢勒的發紅,平穩的聲線也突發幾處破綻,“還有,他希望能我能同他一起去見見他母親。”
vn盯着她,表情一點點地凝重起來,最後伸手擡起她的臉,他的目光無比銳利,“你不想?”
“怎會?”她飛快否定,迅速的綻放出一個嬌俏的笑臉,只是下意識的躲避他的目光,“只是,只是……”
只是,她只是了許多遍,也沒道出個所以然。
“或者說……你是不想回上海?”vn一針見血。
“怎會。”錦年看着vn,笑容越來越燦爛,語氣輕描淡寫地,“一座城而已。”
vn沉默,看着她滿不在乎的樣子,眉心漸漸擰起,不放心的想再問幾句,她卻又淡笑着開口,“還有……那個‘回’字,用的可不對。是,不是ebk。”
又是一年除夕至,因着清淨無事,抓住難能可貴的空閒,安瑞早早就睡下,夜半,安定的效力不足以再維持他淺淺的睡眠,不情願的醒來,聽着不知從哪兒傳來的,煙花爆竹的喜慶聲響,心下格外煩躁。
因爲再無法入睡,索性打開電腦,習慣性的登陸郵箱,刪去幾封垃圾郵件,再盯着乾淨的收件箱,發呆。
還是沒有新消息。
他順勢點開信箱中唯一一封郵件,不知道第多少次閱讀那幾行文字,思緒,也隨之飄回兩年前……
“我和江憫的歐洲之行開始,並結束於阿爾卑斯山的一場滑雪。當先的那次,好容易登臨極頂,看天高地廣,冰雪皚皚,只覺巍峨壯闊,不可攀至,無論他如何哄勸,始終沒有踏出那一步,沒生出那種勇氣踏上滑雪板。
那是一個憾事。抱着此種不甘心,去年今日,我又同他去了一次,這次,起初雖踏出了那一步,但仍是小心翼翼的,難以放開心胸自在前行,就在此時,天上出現了極光,赤橙黃綠青藍紫,天地萬物,皆爲之失色,我也是那一瞬被驚的失了神智,腳下一滑,就此俯衝而下,再難止步。
也正是那一瞬,我領略到了這些年從未感受過的,真正的暢快!才知道,這些年在世界各地竟是在夢遊一樣枯燥無味。
寒冽的空氣灌入胸腔,前途茫茫,看不見終點,那是一種生死交替的,逼向死亡的快感,無法捉摸的恐懼和狂喜……
他很快追上來,陪着我疾速地在雪山上一路下滑,轉圜,耳邊是呼嘯而過狂風,頂上是晴空萬里的蒼穹,腳下的雪原橫無際涯,眼前是亙古不變的萬年冰河。
我拉着他的手,聽見他爽朗的笑聲散在風裡,他問,喜歡這樣的生活嗎?
我說,我以後就要這樣生活。
直至那時,我才盡知自己這些年究竟錯過多少大好時光。
我去了世界上最高,和最深的地方,喜馬拉雅之巔,馬里亞納沿岸,甚至你曾險些將你淹沒的中東沙海,多年之前你曾落下的每一寸步,我都一一嘗試着去拾起,我始終沒有找到你遺留在舊年的,孤獨徘徊的影子。然而,我卻遇見了我自己。
安瑞,凡人活一世,須臾一瞬爾,任何一絲一毫的輾轉猶疑,都可能造成無法挽回的顧此失彼。既爲人,必定要及早確定一條真正心之所向的道路,一旦踏上,便再不回頭,這才堪稱一聲無憾,無悔。
希望,你也可以及早明白。
收到這份郵件的那一天,時值仲夏子夜,他酣醉歸來,睡前無意間看見這樣一封消息,卻就此再難抽身。
但許是醉的很了,他一時也並不多想,只是一笑,依着心之所想,輕輕敲下幾個字,回覆出去:
若一朝踏錯,豈非滿盤皆輸。
打開窗子,夜風倒卷襲來,醉意略略清醒。他又覺得方纔所思所爲有點荒唐,想要撤回郵件,卻發現信箱又來了新信息的提示。回覆很短,精闢的不像是出自那個他看着長大的孩子的手筆:
拿一張試卷來說,人生本就該是多選,或是辨析題,不論對錯是非,答案應當各有千秋,但很多人總是把它當作單選,非把自己逼到絕路,其實何必那樣苦大仇深?
他盯着那行字,許久,點了根菸,忘了吸。直到火星蔓延到菸嘴,燙到了指尖,這才驚醒,只覺惘然。電郵提示再次響起,新一行字躍然眼前:
我已走出那個犄角,看清了今後的方向,那麼,你呢?
他沉默半晌,敲了幾個字,又刪去,最終乾脆合上電腦。
一切歸於靜止,這夜靜的連自己的呼吸都那麼清晰。
她是真的放開,想通了,這樣很好。她這個年紀,這個性子,本該如此。
眼前還浮現着方纔那封郵件下方附着的那張照片,背景是連綿不斷的阿爾卑斯山脈,她一襲明豔的橙色滑雪服,鼓鼓的像只氣球,好像胖了些,似乎也高了不少。喜氣洋洋的衝着鏡頭咧嘴笑,豐美的雙頰紅撲撲的。而她身邊那個男子——應該是她提到的江憫,單手搭在她的肩頭,也是面帶微笑,靜默凝視。
那是一個男人看着心儀女人的眼神。
安瑞深思地望着她身邊那個挺拔明朗的男人,胸口沒來由地一窒——是個出色的年輕人,配得上她。
他看着錦年的神情,他牽着她的手,他摟着她的姿勢……
再者,一別經年,看着字裡行間,這個他看着始終無法長大的小孩子,在那個人身邊居然眼見着有所成長,他知道,這是的確難得的佳偶。
他應該覺得欣慰的,如果錦年最終得到這樣一個歸宿,真的很好。
從此,天高地廣,海闊天空,她會漸漸發現那人的好,懂得他的不好,重回十八歲明亮的陽光下。可以灑脫地遠離他,不再糾纏他——這樣最好,他想。可是爲何此時看着她燦爛的笑顏……
他該死的在意她身邊那個陪她一起開懷大笑的人。
他該死的在意陪在她身邊一同凌絕頂的人不是自己——這個念頭突然冒出的時候,忽覺腦中醉意退散,他有點惱怒,難以形容的煩躁,這份情緒來得突然且持久,吸了幾根菸也無法平復。
猛然從牀上坐起,他將夠得着的東西都砸了個稀爛。
首當其衝的,便是那個收了倒黴郵件的電腦。
一別七年,那是他收到來自她的,唯一一份消息。
七年前,她一去了無音訊,五年後,這份電郵突然出現在他生命裡,就好似一塊石頭投入沉寂許久的潭水,表面只濺起絲絲漣漪,然而內裡……浸入水中之後卻一天天化作千斤巨石,攪得他開始不得安寧。
之後兩年,他漸漸養成了這個很不好的習慣。
他開始在會議,用餐,甚至睡覺的時候也會開着手機以及電腦的提示音,隱約期盼着什麼,他也不太清楚。只是他很清楚這種狀態已經影響到了他的正常生活。但是非但難以戒斷,漸漸的,甚至發展到刨去工作應酬,閒暇時光他也開始有點頻繁一遍遍刷新私人郵箱,次數多的有點神經質。
但無論如何,他始終沒有再聽見那夜那聲清脆的“叮咚”,荒涼的幾乎長草的郵箱裡,除去垃圾箱內被攔截的廣告也久久沒有再收到新郵件。
日子依舊行雲流水般的一日日過着,除卻多了個刷郵箱的習慣,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同。
郵箱中幾行字,他默不作聲的讀了一遍又一遍,看着那張如花笑靨,漸漸的,熬得眼圈有點發澀,最後,屏幕一黑,電源耗盡自動關機。突然聽見窗外有鳥雀嘰喳,安瑞揉了揉眼,拉開窗簾,居然天已大亮。
又是這樣亢長的一夜。
晨起,去盥洗室洗了把臉,對鏡愣了會兒神,驀然察覺,不知不覺,鬢邊華髮已生。
擡起手,小心碰觸那根銀絲……
“白頭髮可不能亂拔呀!你滿腦袋的頭髮,它們,它們都是一家的,你拔了一根,其餘的發現自己親戚被拔了,一定都會嚇白了臉,然後你就會……唔,別揪我耳朵,我是認真的嘛!”
鏡中水霧朦朧,依稀還能看見某人某張委委屈屈的小臉,不高興的癟嘴,鼓着腮幫。下意識的朝身邊探去,延至身側,空的。
那隻總是緊緊攥着他衣角的小爪子,並不在。
安瑞看着鏡邊貼着那張全家福,看着鏡中自己鬢邊的那絲華髮,看着鏡子裡反射的,空蕩的身側,慢慢收攏手心,輕握着身側那隻並不存在的那隻嬌嫩小手。
突然發現,她離開,真的已經那樣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