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膩溫暖的體溫,順着指尖,綿綿不絕的混進血管裡,流經心臟,融進四肢百骸,漸漸的,整個身子也暖了,輕了。久違的安心,踏實。他握住她的手,那樣急,那樣緊,如同落水者抓住浮木般的迫切,只生怕再度失去這僅存生機。
“媽,我……”乾枯的兩瓣脣,每一次嗡合都是那樣艱辛,像是要把餘生的氣力都用盡了,如此,才模糊的道出三個字,“很害怕。”
僅此,再難開口。
包裹指尖的力道微微一顫,是她收攏手心。
意識那樣昏沉,好像自上而下的,被誰劈成兩半,一半,還在苦海中跌宕,萬劫不復,一次次重溫生命中最爲苦痛屈辱的那些時刻。
另一半,正控制着身體緩緩睜開眼。渾渾噩噩的,他看見牀前,他的母親,正關切的望着他,慈柔且寧和。
“乖孩子。”她輕輕撫去他額前微溼的發,喉間,似是竄過若有若無的嘆息,“我在這兒呢,安心睡吧,不用怕。”
一瞬,儘管只有一瞬,但他卻恍惚看見母親眼角閃過的一絲晶瑩。
他很想問問她怎麼了,很想,很想知道是否又是因爲他的不懂事而惹得她又生氣,可是再開口,卻語塞的連呼吸也幾乎是多餘。
只得擡起左腕,嘗試着,想要替她拭去,但終究還是支撐不住,頹然落下。
“這……”
意識殘存時,耳邊最後聲響,是母親失聲的驚歎,她像是驚覺了什麼。但,他已無力深究,眼前一黑,復又跌進重重深淵……
世界又開始下雨。
整個倫敦皆被滿天厚重的鉛灰瀰漫,雨絲遍地,泥濘滿途。
“我們到家了。”
他疼惜的凝望着懷中少女,撫平她在風中獵獵作響的白裙,失神喃喃,“以後,再也沒有戰亂,再也沒有飢餓,我們……永遠不分開。”
她亦默默望着他,脣畔輕抿,含一縷笑,眉目靜如雨後。
“永遠不分開。”她笑着重複了遍,眼角噙淚。
“嗯。”他擁緊她。
“永遠不分開?”她又說了遍,只是尾音上挑,已成了問句。
他想要再答,她卻驀地推開他去,步步後退,笑容亦變得陰冷,她望着他,連連冷笑,
“不好呢,哥哥。那些都是你騙我的,我不相信你。”
“不!你不能不信……”
他想要抓住她,她卻後退的愈發快,沒入身後數不清的濃霧,再無蹤影,只留下笑音陣陣,那樣悽婉,哀切。
“你就當我不願相信了,就當我不肯,哥哥……放我,放我們一條生路吧。”
霧氣深濃,愈往前,愈是找不清方向,他聲嘶力竭的喊她的名,卻沒有一絲迴應。
原來,我披荊斬棘,歷經千辛萬苦,甚至豁出了性命,最終,只爲送你成爲別人的新娘。
我不允許!
……
“明明只是低燒。”安菡芝用毛巾細細拭去他額間止不住的冷汗涔涔,眉目間的焦急之意再難遮掩,“可怎麼無論如何就醒不過來呢?”
錦年亦是急的如熱鍋上的螞蟻,捧着他的手,面色蒼白如紙,“他看起來好像很痛苦。”
“是啊。”安菡芝頷首,嘆氣,“這孩子是在做噩夢呢?不知是什麼冤孽,折騰成這樣。”
錦年眼眶一熱,不敢看她,只低了頭怯怯道,“大概是真的很想念母親?”
不知是哪倆字觸到了安菡芝的心思,錦年話音剛落,她原本正擰毛巾的手一抖,水潑了一地。
“太太?”
同她相處半日,還是第一次見她如此失態模樣,錦年有些驚訝,不禁出聲詢問,“怎麼了?”
安菡芝只是搖頭不語,半晌才慢慢開口道,“怕是不止這樣。”
“什,什麼?”錦年沒懂。
“他……這孩子,這些年,似乎真的吃了很多苦。”安菡芝只怔怔望着他,“你陪小可熬藥的時候,他除了媽媽,後來他又喊了很多人的名字,其中……”
她面有難色,考慮許久才猶疑着問道,“樑珹是誰?他似乎很恨他。”
“樑……”因爲平日裡不慣用這個名字,片刻的晃神之後,錦年纔想起來她指的是誰,“啊,calvin叔叔啊,那是他哥哥。”停了下,她又搖頭否決,“太太,應該不是您說得那樣,他和他哥哥感情一直很好的,只是前些年因爲一些原因起了點爭執,說是恨……也太誇張了。”
安菡芝只虛浮的一笑,並不置可否,半晌過後,又問,“錦年,你和他似乎相交匪淺,你知不知道,‘小乖’是誰?又是他什麼人?”
小乖。
這樣柔軟,這樣親暱的稱呼。
她從未聽他提起過,她……從未聽過。
“我不知道。”一時間,心下酸楚,連語調亦是酸酸澀澀的,“大概……不是我吧。”
片刻的茫然和寥落,可忽而,一個潔白的影子模糊自腦海中閃過,伴隨着及腰的長髮,纏纏綿綿,遮住半個身子……
“她……很瘦,小小的。頭髮很長,很黑,全部披下來的話,可以遮住半個身子,她喜歡穿白色裙子,也是很長的那種,最好可以到腳踝下……”
幾周之前,醫院裡,燈下夜談,他噙着那樣溫柔的表情,望着窗外夜色。
那樣專注的神情,她幾乎要以爲,只要一轉身便能看見那個人。
小乖啊。
原來她叫這個名字。應該……她應該就是他念念不忘的,那個愛穿白裙子的小女孩吧。
就是他爲了她打架,搶食物和水的那個?
應該……不,沒錯,一定就是她了。
本以爲只是談笑一場,可,居然如此念念不忘。
原來,於他而言,她竟然這麼重要呢。
她難過的想着。
轉瞬的功夫,她心中已思慮萬千,落在安菡芝眼中,卻也明白了什麼,但並未點透,只化作一聲喟嘆,“難爲你了。”
不提她是何等精明的女人,歷經千帆。便是單單談論錦年這點子微末心思,看不穿的,或許只有他一人而已。
一葉障目,便是如此。
因爲有一障在眼前,所以,再好美景,也難以入目。
“只是……你也是幸運的。”安菡芝忽而溫言寬慰她,“錦年,不用傷心。”
“什麼?”錦年不明白,依舊癟着嘴。
“因爲他方纔並沒有提到你的名字。”她靜靜道。
心下又是一陣茫然,隨即,更大的失落鋪天蓋地席捲而來,“是麼。”她艱難出聲。
安菡芝側過身,溫和的摸摸她的腦袋,“方纔他夢囈中所提及的每一人,無一不讓他痛苦萬分,樑珹,小乖,母……親。”她忽而輕笑,“可見,讓他痛苦的記憶中並沒有你。”
讓他痛苦的記憶中並沒有你。
錦年喉頭梗住,一時,不知說什麼是好。
“方纔同你說的樑珹。我並不認識他。”安菡芝目光復又轉回他因痛苦而扭曲的面上,頓時痛惜不已,聲音也連帶着發顫,“但我知道,對他,他或者愛,或者恨,絕不僅僅是小爭執,就像他對他的母親,他對……小乖?都是這樣的決絕。”
錦年聽的有些癡了,一時也插不上話,只隱約有個念頭自心頭浮起,但又不太敢確定,只好輾轉着問她,“太太,您……是怎麼知道的呢?”
安菡芝沉默不語。
因爲是側着身子,所以錦年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見她半邊眼角,竟是漸漸紅了。
“我就是知道呵。”她牽起嘴角的時候,眼眶的暗紅愈發濃厚,那抹晶瑩幾乎呼之欲出,“他母親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那麼能同之相提並論的,又怎會是善類呢?只是可憐這孩子,生生受了這樣多的苦。”
“太太……”
再是駑鈍,她也明白了。只是水落石出過後並沒有雲開霧散,看着她的側臉,錦年心下更加沉重。
撇開別的,細細思及她言中深意。
“小乖……小乖,爲什麼!爲什麼你也要這樣對我?爲什麼不信我?你指望我成全你?做夢!現在這樣,都是咎由自取……你活該!不,不是的,爲什麼會這樣,都是我的錯,都是我……”
愈發語無倫次,睡夢裡,他忽地用力握拳。
“啊!”
錦年原本正抓着他的手,此刻他驟一收縮,直把她痛的差點兒掉淚。
“哎呀。”安菡芝驚了一跳,“你的手。”
因爲方纔給他端藥時燙傷了手背,此刻被他驟然一攥,傷口又破了開。
“沒事,沒事的,我去處理下就好。”
雖然手背火辣辣的痛,但也好在有了這個由頭,總之,總之她現在再不敢在這裡呆下去,看着他嗡動開合的脣瓣,她突然很害怕其中會又迸出什麼言辭,她又會因此心生怎樣想法?
藉此,錦年匆匆奔了出去,找一空地兒,隨意處理下手傷,便抱着膝蓋,默默思索些什麼。
想要整理消化一下那些信息,只是腦中好像被塞滿一樣,亂的很,怎樣也理不出頭緒。
那麼恨,那樣恨……
她回想他的臉,他的表情,心裡揪成了一團。
他這樣痛苦。
他是那樣在意她。
可是,可是她讓他這麼痛苦。
他們到底發生了什麼?
小乖。
她在哪裡?是否還安好?
如果,如果沒有她就好了!如果她現在不在了就……
捫心自問,有那麼一瞬,心中是有那麼點嫉妒甚至怨毒的,只是這怨毒來的太快走的也快,儘管如此,還是留給她不少的心驚,她怎麼,怎麼可以有這種壞的念頭!
猛地擡眼,看着玻璃窗上自己驚慌的小臉,錦年咬緊下脣,暗恨突生:
錦年,你是個壞孩子!
甩掉這些古怪的念頭,她起身,像是鼓起了勇氣一樣,又轉身奔回樓上,卻——
“周姐姐?”
門半掩着,周可正站在門前,怔怔望着其內,若有所思,見她來了,也只微微一笑,示意她小聲。
錦年依言噤聲,站到她的位置朝裡看,發現他不知何時居然已經醒轉。
正捧着一個瓷碗,望着其內皺着眉,似是有些不情願似是有些……
“怕苦?”安菡芝笑着問。
“沒,沒有。”他搖頭否定,但隔着麼遠,也可以看見他頰邊泛着可疑的暈紅,和心虛被戳穿別無二致。
烏黑的藥汁,他喝的很慢,不知是因爲太苦,還是要把那個味道都記進心裡,記憶中的滋味。
錦年忽然想起自己曾經如何給母親的種種打差評,卻不知道對另一個人而言,能再喝到,哪怕是母親煮的藥已是莫大的幸福。
他其實,真的很可憐。
“來,吃個山楂,會好一點。裹了冰糖,不是很酸。”她將準備好的蜜餞遞給他。
大概是真的太苦,他急忙接過啃了,好久,好久纔想起補充,“謝,謝謝。”
安菡芝只搖頭。雖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錦年猜測,應當也是在微笑的。
“對了,還有,這個東西。”她不知從哪兒拿出一個藥瓶,在他面前略晃了下,“能不服,還是不服爲好,錦年說你心臟不太好,這個是相關的。你多多少少注意一些。”
錦年踮腳看去,並沒有看清那是個什麼藥瓶,只覺得眼生,應該是他自己裝着的,輕易不叫人看見。不過剛剛那樣一折騰……
“無事的。”他聲音還有點虛弱,倒不似方纔夢中那般激越,“在同類藥品中,副作用不算什麼的。有些時候……呵,也是沒辦法。”
雖然是背對着,看不見她的表情,只聽她淡淡嘆道,“什麼也比不上身體啊。”
他亦是沉默了下,才道,“這個藥其實並不常見,您……也很懂醫藥這塊兒?”
“談不上什麼懂了。”安菡芝搖頭,“只是,家中幼子,曾也是這個毛病,也就時常會留意些,經年累月的,什麼稀奇古怪的也都記得了。”
“這樣……”安瑞微微低下頭去,很久才說,“原來小周她……可惜了。”
屋內二人,如此便相對無言了,安菡芝調弄調羹湯藥,而他,則默不作聲的望着她,如此爾。
“錦年。”許久未置一言的周可突然開口,微笑,“你知道嗎。其實我沒有心臟病的。”
“啊?”錦年愣住了,“那太太剛纔……”
“我不知道她在說誰。”周可搖頭,“你上午問我的那個問題,我和你說過,我小時候就常常問她,其實,就是這個原因。”
上午……問她的那個問題。
“其實……或許他就是你走散多年的哥哥呢?”
錦年心頭一跳。
“你說……誰會莫名其妙總是疑心自己或許有個失散的哥哥姐姐?”周可自嘲一笑,“總得有個原因不是?小時候,總覺得是自己多想,等我越來越大,這個念頭便越來越強烈。”
“媽媽年紀大了,有的時候,她和我說一些童年往事的時候總是容易說岔了。”周可望着屋內,聲音愈發的低,“我越來越覺得,她或許曾經真的有過這樣一個兒子,或者女兒,特別聰明,早慧,但身體不大好,有心臟病,有點嬌氣,怕苦,怕酸,喜歡,或者擅長彈鋼琴……可我並不是那樣的。”
“我總是追問她這個問題,大學畢業前夕,就是因爲這個原因和她吵翻了,纔會獨自留在上海打拼。如今,我自己也快要做母親了。”她溫柔的撫摸着自己圓潤的腰身,怔怔,“便越來越能懂得我的母親。也就不想再問了。”
“你知道麼,中午你跑出去過後,我去找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