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年看到他的嘴角浮現一絲笑意,哀傷得讓她不忍多看。
“那架勢……真像你現在的模樣。”calvin輕輕撫摸了下她卷卷的髮梢,合上眼睛,眉間的褶痕又深了許多。
錦年眼圈一紅,腦袋埋的更低,雙肩也開始輕微的抽動。
“錦年,有時候,你其實有點像她。”他復又睜開眼,溫柔的凝視她的臉龐,可深碧色的眸中,卻全然是另一人的倒影,連帶着聲音也像是夢囈,“比如……發脾氣,使小性子,特別是……笑。錦年,你笑着的時候,幾乎和她年輕時一模一樣。”
有溫暖輕柔的力道在頭頂摩挲,錦年不敢擡頭,不敢再去直面養父哀傷到叫人落淚的微笑。
“我從不知道小阿姨有這樣的病。”她低低啜泣,“如果我早知道,我就不會總鬧騰她,惹她不開心,也不會總是到處亂跑,不陪在她身邊……我,我最後還同她說了那樣的話。”
情到傷心處,除了自責再無其他,錦年未經思索,嘶啞着嗓子的脫口而出,“是我推的那一把,不然她不會走的,她會長命百歲,活的比誰都久。”
calvin沉默地擁她入懷,沒有說話,只是摟着她,靜靜地聆聽。末了,才輕輕嘆氣,“你在說傻話。”卻還是耐心的一下下輕撫她的捲髮,像足了在安撫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很久之前,我們就知道,今日之局早已註定。不過是時間早晚。錦年,不要內疚。這不是你的錯。”
“爲什麼?”她幾乎喘不過氣,話也說不利索,“爲什麼……”
他卻明白,“瞞着你,就是擔心你會難過。從遣開你,我們單獨赴美去看病,到最後她獨自回來看你……自始至終,都是她自己的主意。她又怎會怪你。”
錦年卻哭的更兇了。calvin只好不停地輕拍她後背,“錦年,小錦年。你這樣不聽話,是要你小阿姨在天上不安麼?”
錦年只好搖頭,通紅着雙眼,硬是憋住淚水,努力擠出一絲笑容。
“這纔對。”他用她方纔塞給他的帕子,細細替她拂去眼淚,似是有些欣慰的笑道,“我們……都喜歡開開心心的小錦年啊,不要哭,要笑。”
錦年望着他,想起同樣也很愛看她歡喜笑鬧的那個男人,驀然無比心酸。
要笑,都要她笑。
當她想哭的時候,他們都要她笑。
因爲他們都喜歡笑着的錦年,因爲笑着的溫錦年……最像臻惜。
“瑞瑞那兒……”權衡片刻,卻還是找不到合適的詞句,calvin只好含糊道,“你怎麼說呢?”
怎麼說?還能怎麼說呢?
錦年笑,“該說的,好像都說完了。本小說手機移動端首發地址:”低頭,忽然又想起些什麼,“對了,我還要送個東西回去。”
“然後呢?”calvin問。
錦年搖頭,再不吭聲。
最終,她什麼也沒有說,他什麼也沒再問。
“也好。”他拍拍她肩頭,替她下了決定,“那就留在倫敦。你父母給你留下的產業,我早先替你收了回來,如今你大了,也該學着打理。”
錦年點點頭,又搖頭,擡眼,看着接連長空一片的灰白,沒有一絲光亮,心下一片惘然。
遠方的天際,依舊是沉甸甸的鉛灰,已經三月底了,可這一年的冬天,卻似乎怎麼也到不了盡頭。
她用了十年的時間去想他,愛他,憧憬彼此相愛的可能,卻不知道,他和另一個女人……早已彼此牽絆了半生,也註定會牽絆餘生。她終於發覺……原來年齡,原來時間,真的是一道很難逾越的鴻溝。
十八歲的人生,她第一次覺得這樣無助,這樣茫然。
雨打軒窗,嘈雜喧鬧的聲響在黑夜中被放大無數,迷惑了他的聽覺,直至……那刻意放低的腳步聲從蔓延到他臥室的門口時,他才發覺。
安瑞猛地擡首,盯着那扇門,屏息。
門被打開的時候,他合上眼,着急躺回去的姿勢僵硬到連自己都覺得可笑。
有人在他牀邊坐了下來,沒有開燈。黑暗中,有淡淡的糖果香味兒裹挾着寒氣朝他迫近,她光潔的額頭貼上他的,溼漉漉,冷冰冰,連帶着掃過他頰邊的發也是潮溼的。
怎麼了?她是淋雨了麼?臨行之前,她大病一場,這才高燒剛退,怎麼又不記得打傘,怎麼還是那樣笨——很小的時候,她就是這樣,總是丟三落四,叫人不放心,問她,罵她,她起初也是軟軟的抓頭撒嬌表示下回一定記得,到後來,卻修成了一副無賴脾氣,反倒變得理直氣壯外加沒心沒肺。
“反正有你啊,叔叔肯定會來找我的嘛!”
“你睡着了麼?”沙啞的聲音忽然間響起,驚醒了他不着邊際的神遊——什麼時候,是什麼時候,她甜軟的嗓音竟變成了這樣?
他沒有出聲,她不知是信了還是懶怠計較。短暫的沉默,她乾脆在他身邊躺下,側過身子,腦袋偎進他的懷中——這一動作,她不知做過多少遍,撒着嬌的,蠻橫的,賭氣硬是往裡頭拱的,無論哪種,都是無比熟稔,簡單粗暴。而此刻,卻是那樣慢,認真到像是要把這種力道,這份溫存印到髓裡去。
他感覺的到她在發抖,很想依着往常的習慣揭過毯子將她捂嚴實了,卻……
心中千頭萬緒,因爲不知該怎樣面對她,只好依然閉着眼裝睡。
“我本來打算……送完東西就走。門都出了,卻又有點難過,想要再回來看你一眼。”
她沙沙的聲音裡,疲憊,哀切,寥落盡顯。
如斯陽光,如斯通透開朗的小女孩兒,她……終於累了嗎?放棄了麼?她應該放棄的,他還記得元宵前夜,漫天大雪中她通紅着雙眼,恨恨瞪着他時的模樣。他永遠記得,她將臻惜推到雪中,轉身離開時那抹決絕。
“你知道我爲什麼難過麼?”她壓抑的聲音輕輕地傳來,“我一想到,這一回走了,可能再也不會回來,我就……”
心跳驟然一縮,他幾乎瞬間扣緊了她的腰。
她生生止住話頭。
即使沒有睜眼,他也可以感受到她逼人,灼熱的視線。
而她並未戳穿,許久,才聽她徐徐啜泣,
“我不想走,安瑞,我不想……”溫熱的液體透過他的前襟一路滲進了他的胸腔,就快要灼傷他的心臟,而她的聲音還凌遲般的在那處兒切割,“我不想走,可你不需要我,不需要我了……”
她小貓似的趴在他的心窩,每一絲輕微的挪動都能叫他無可控制的微微發顫。
“安瑞,你再看我一眼,好不好?”她輕輕央求,像是找長輩索要糖果的孩子,“我就知道我還能不能留下。你再看我一眼。”
他心亂如麻,卻只能狠下心,他怕了,沒錯,他真的怕了。此時此刻,他哪裡再敢直視她的眼睛。
她在求他,放下了芥蒂在求他——她哭了嗎?她是個樂觀的孩子,其實很少哭,幾乎從來不在他面前掉眼淚,永遠一副傻乎乎樂呵呵的樣子。難過的狠了,也只會自己躲起來,發泄完畢,再出現在面前時,又是一副天真爛漫的笑臉。
幾滴溫熱的液體又滲了進去,他的心驟然一痛。胸口一輕,她起了身。
“我明白了。”她似乎是正站在他身前,冷漠心灰的看着他,宣告最終的判決,“我走了,鑰匙我留在茶几上,東西也在那兒,你……好好收着吧。”
一個輕淺的吻落在他的脣上,短暫的溫存,甜蜜而柔軟。
“放過自己吧,瑞瑞。”她的呢喃,在下一秒微不可聞的響起,“如果可以,下一次過來,我希望這裡能是兩個人。是誰都好……我只希望……你放過自己。”
長長的嘆息過後,腳步聲漸漸遠離,大門關閉的聲音響起的那刻,安瑞猛然從牀上坐起,呼吸紊亂。如同剛剛從夢靨中掙脫般狼狽。擡手,他抹了滿面的濡溼——那不是她的眼淚。
身側還殘留着她的溫暖,還有清甜的糖果香氣,他驀地握緊了拳。
——吶,小阿姨以前說過,人活着,是件很幸福,也很短暫的事情。所以,我一直覺得,既然咱們還好好的,就別太爲難自己,開開心心的嘛。
又想起她說,安瑞,我喜歡你。所以我不希望你難過。因爲你難過的時候,這裡……也是一樣。
這一刻,萬般甜蜜,千百酸楚涌上心頭,說不清什麼滋味,他的胸口劇烈起伏,然後起身下牀走向客廳。
——我走了,鑰匙我留在茶几上,東西也在那兒,你……好好收着吧。如果可以,下一次過來,我希望這裡能是兩個人。是誰都好……我只希望……你放過自己。
點開燈,起居室內一派柔柔光亮。
他看着茶几上那把鑰匙,看着鑰匙旁邊一個嶄新的,塑封好的七寸相片。
相片一個笑得很傻的少女,一個表情僵硬的男人,身後是一個氣度雍容的婦人及一位微微顯懷的年輕母親。四人身邊還有一桌尚未來得及收拾齊整的團圓飯。
再擡眼望向窗外時,那個小小的身影已經很淡,很遠了,不仔細尋覓,就要看不見。
他深深吸了口氣,又小心翼翼的吐出,終於,她終於幡然悔悟,從此回到正確的人生軌跡,這樣很好。
這樣……最好。
他轉身回房,從衣兜中又拿出那個藥瓶,倒出紅紅綠綠的一堆,倒了杯水,想要服下。他凝視杯身上印着的熟悉笑顏——那是她非逼着自己用的杯子,磨砂的杯面上印着他們的合照,她燦爛的笑臉幾乎遮住了大半個杯麪。
胸口忽然傳來一下銳痛,手一鬆,杯子墜落在大理石地面上。
她的笑臉,登時四分五裂,再無法拼湊完整。
驀然蹲下,帶起的微風將一旁的相片吹落,這才發現相片背面別有洞天。
黑色簽字筆寫着:瑞瑞,瑞瑞的媳婦兒,媽媽,姐姐,闔家團圓,歲歲年年。
“闔家團圓,歲歲年年。”
他輕聲念,只覺得心裡的某個地方……忽然間空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