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自浦江對岸歸來,那盞似明非暗的燈火就在眼前流轉,即便是合上眼睛,或是微溼的,窈窕背影,或是隨風搖擺的窗紗……
一幕幕,一面面,轉瞬即逝,如夢似幻。
整個人如同墜了魔障,任憑怎樣也擺脫不去那些畫面。
再後來,也不知怎地,那些畫面開始瘋狂的交替流轉,由原本的蒼白單薄漸漸變得飽脹而豐滿,濃墨重彩,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他被捲進那座小築,看見庭院正中的丁香花樹下蹲着一個小姑娘,扎着倆只馬尾辮,綁着蝴蝶結,臉蛋埋在雙膝間,羸弱的肩頭聳動,嚶嚶而泣。他幾步上前,將她從滿是泥濘的草地中撈起,抱在懷中緊緊摟着。剛想要出聲安撫,發現卻是臻惜的臉。
不對。
這是竄到他腦海中的第一個想法。
“怎麼是你?”他喃喃問道,有點茫然,更多的是慌亂,“錦年呢?”
那張清媚絕倫的臉上也是瞬間一僵,淚痕盡褪,她反倒握緊他的手,反問,“是啊,我的小錦年呢?哥哥,你答應我要照顧好她的啊?她哪兒去了?我的小錦年呢?”
他悚然一驚,踉蹌着後退兩步,不知如何回答,不知如何是好。
滿樹的丁香忽然敗落,紛紛揚揚。
臻惜站在瑩白花雨裡,有如那一夜永遠落不盡的狂風暴雪。
她沉默的看着他,哽咽,“哥哥……你,把她弄丟了?”
“不,我……”他想要否認,卻連自己也覺得牽強。
花雨變成了風雪。臻惜哀傷的淚眼漸漸乾涸,茫然的,不甘的,仰身倒進厚厚的雪堆裡,再也沒起來。他不知所措的俯身抱住她,也在同時感受到頭頂上方的陰影。
“叔叔!”
銀鈴般清脆的笑聲傳來,丁香花樹邊後來一個小女孩兒,雙馬尾,小洋裙,懷裡抱着個布娃娃,四五歲的年紀,一派的天真爛漫。她笑着跑着,一路來到他們面前,一歪腦袋,低頭俯視着他,俯視着他們,笑意嫣然,是不符合她年紀的嫵媚怨毒,生生讓人發寒。
“我再也不會爲你們難過啦。”
“錦,錦年!”他驀然起身,追上,“不是,你等等!”
她卻在前方一直跑,咯咯的笑,跑的不快,他卻怎樣也追不上。一邊跑着,她還一邊在長大,頭髮長了,背影纖細了,連兒時幾乎找不到的頸子也出落了優美的弧度。
只是她始終沒有回頭,也沒有停下腳步,就那樣一直跑,直到前方出現一個人。他看不清那個人的臉,但直覺的牴觸,甚至厭惡他。
“錦年,站住!”
她恍若未聞,徑直奔至那人身畔,牽起他的手,巧笑倩兮,“走啦,走啦!”
那人亦是含笑應允,抓住她,然後不知怎的,倆人又上了滑雪板,十指相扣,自茫茫雪原山脈飛馳而下……
他再也尋不見她。
“我以後就要過這樣的生活!”
那是她最後傳回來的,肆意而爽朗的大笑,在他耳邊呼嘯,纏繞。
……
“*!”
安瑞猛地坐起身,胸口劇烈起伏,冷汗滿身。
又是這樣。
已經是第三晚了,連續三晚,無可控制的,總是夢見這種稀奇古怪的夢。
疲憊的撫了把臉,舉目望向窗外,只見天色還是黑漆漆的,沒有一絲透亮,心下更是倦怠。慢慢又靠了回去,閉目假寐,幾番深呼吸才略略平息胸臆間那股心驚肉跳的狂亂。
究竟是怎麼了?
過去七年,並非沒有夢見過她,他承認。但往往都是極朦朧,極瑣碎的一些往事,那些他自以爲早忘了,卻一直惦念在心的東西。
譬如她笑起來時倆邊臉頰那對不太對稱的酒窩,再如她不甚雅觀的,總愛像樹袋熊一樣掛在人身上的胳膊,或者是她不怎麼老實,總愛對他動手動腳的小爪子……
無論哪樣,皆是讓人一夜安穩的懷念。並非如此驚心動魄。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翻了個身,點開壁燈,柔柔的燈光打下來,他看着牀頭櫃上幾個藥瓶,極清淡的蹙了蹙眉。最終將它們丟進了垃圾桶。
算了,他想。
原本是爲了排解消遣,可如果真的把腦子吃壞了可就不值當了。
或許……他是該抽個時間認真來一次心理疏導。起碼得知道原因。
安瑞像來不是拖泥帶水的人,決定了什麼事情便很少拖延。所以翌日在去接綿綿放學之前就騰出了點時間去拜訪墨玉。
“你認爲,通常在什麼情況下……人會出現幻覺?”
彼時墨玉正專心的拾掇着新鮮的插花,回答的也就漫不經心,“高燒,極度疲憊,壓力過大,還有……”幾乎沒過腦子的脫口而出這些專業名詞,卻在想到最後一個的時候突然來了興致,止住話頭,轉身輕笑,泯了口茶,“唉,你出現什麼幻覺了?”
安瑞若無其事的避開她的目光,只隨意謅了個,“冤魂索命。”
墨玉半口紅茶噎在嗓子眼,嗆住,“挺可怕的,你天天都琢磨什麼呢?出現這種幻覺……也不怕做噩夢?”
然而看見他的神態,她心下卻又大致有了譜,“已經做了?”
安瑞沒有回答,而是轉而問道,“你剛剛說的……還有什麼原因?”
墨玉搖頭,“你這種幻覺,跟剩下那些肯定沒關係的。”
安瑞眉頭微蹙,還想追問,可手機鬧鈴響了起來,是該接綿綿去攝影展的時候了。
本來因爲臨時起意,墨玉的預約檔期沒排開,還有別的病人。他就在門口等了會兒,等輪到他時,時間已經比預計的過了太多。這會子,更是耽擱不得。
心下略一掙扎,還是作罷,只約了另外時間便匆匆起身告辭。
“就算再難受,以你的情況……還是儘量少服用精神類藥物了,過量了反而起反作用。看看你現在又是出幻覺又是做噩夢,心裡也該有點數。怎麼說你都不聽。”囑咐完了,墨玉又問了句,“對了,你夢的什麼?也是冤魂索命?”
安瑞的表情僵了下。
墨玉又道,“不會更可怕吧?”
安瑞沒說話,算是默認。
看見他那副樣子,墨玉嘆了口氣,“放心,夢只能折射過去的心理波動,和未來沒什麼關係。說句通俗的話,夢和現實都是反的。”
他看起來略好了些,她卻又忍不住好奇。
“不過……是什麼呢?”比冤魂索命還要可怕?
安瑞起身離去,只淡淡丟了句,“白菜拱豬。”
“阿嚏——!”
“溫小姐,怎麼了?”林助理連忙出聲發問。
“沒,沒事,這兩天受了點涼。”錦年吸了吸鼻子,沒空多管,腳下生風的最後一遍檢查會場,確保每一幅展品沒有偏差錯損,一邊面帶焦色的同林助理吩咐,“再幫我打個電話,他人怎麼還沒到。一會兒開幕式怎麼辦?”
這裡的“他”指的自然就是江憫,說來也怪,這場展出是他費盡心思,說是嘔心瀝血也絕不誇張的籌備着的,從第一張素材的採集,到最終落定籌備,前前後後不知道花費了多少年,可是這臨到關頭,他反倒不急了。
先是錦年一回國就玩失蹤,不知道在忙些什麼,將收尾的事宜盡數拋給了她不說,整個人的聯繫就是時斷時續的,到了最關鍵的今天,乾脆直接找不到人了。知道他生性隨意不羈,但是這樣重要的日子總不好……
“溫小姐,還是聯繫不上,電話關機。”
“知道了。”錦年點頭,深深吸了幾口氣,當機立斷自展廳折身,朝入口大步行進,“聯繫下報幕員,把當先說話的江憫換成我。”
這一期的展出名爲“足跡”,大多是自然風光,多取雄渾壯麗之險地,其中大半的地方是她同江憫一起踏過的,雖然她不及江憫那般深入,但是替他圓過開場詞還是能夠的。離開場還剩下十五分鐘,當下也就不再指望他能趕到,默默的已經開始打腹稿。
江憫本人才華橫溢,少年成名,混這個圈子的就少有不敬慕他的,所以此次慕名而來的行內人來的很多,加之雖然江父早逝,但是江老爺子以及江憫的外祖家在上海都是有頭臉的人物,來捧場的也很是不少。
“女士們,先生們,非常感謝大家出席‘足跡’攝影展開幕儀式,本次展覽由……”
已經開始報幕詞了,投過帷幕略看了眼,錦年心底還是有點發慌。這樣些年,雖然自江憫身邊已經學的豁達了許多,然而這麼多人一窩蜂聚在一處,一會兒又都盯着她……想想還是有點怵。
冷靜,錦年告訴自己,一定要冷靜。
“下面我們首先有請……”
錦年深吸一口氣,剛剛踏出一步,聚光燈的沐浴還沒有持續三秒……
“啪”的一聲輕響,四下漆黑一片,人羣騷動起來。
整套展廳是依照杜莎夫人蠟像館的規格建的,是一個個半封閉的房間繞城環形,她們所在的房間正是入口,也是最大的一個,容納下所有人也不嫌擁擠。只是此刻也不知是誰關上了大門,整個展廳一絲光亮也無,到叫人有些心裡發慌了。
錦年反應還算順當,剛準備出聲叫安保,只聽見一陣悠揚的《小夜曲》響起,一束微光自冉冉升起,根據臺下觀衆的表情反應,錦年驀然回首,驚詫的捂住了嘴。
是他們這回展出的部分相片,正通過幻燈片模式,自牆壁蜿蜒流淌。
“八歲的時候,我父親帶我去夏威夷,同他一起,我們乘直升機飛越火山,岩漿熾熱,在周遭噴發,狂風自耳邊呼嘯,放眼當下似乎永遠也飛不盡的絕地盛景,聽見他長笑淹沒在熱風裡,他問,喜歡這樣的生活嗎?我說,我以後就要這樣生活。”
江憫的聲音不知從哪兒傳來,不大,卻清晰可聞,無處不在。他平日裡總是一副懶散模樣,然而這次卻格外認真,一字一句,都浸透了不容褻瀆的莊嚴。周遭原本的竊竊私語也在此時盡數消散。
“我父親走了,走的瀟灑,暢快,只是有點遺憾。不是因爲過早結束的生命,還是因爲來不及包攬的河山。然而,用了二十年的時間,我辦到了,您看見的沒看見的,喜歡的可能喜歡的。兒子,都替您辦到了。”
他聲音依舊不大,然字字鏗健。
臺下人羣又開始騷動,不過,這一回皆是低贊,賞識。接着不知是誰發出一聲驚呼,整個的人羣音量驟然拔高,錦年好奇的再次回頭,這回……連嘴巴也顧不得捂住了。只聽他的聲音又再度響起。
“另外……在途中,我還遇見了件更加,更加不可求的事情,我……遇見此生最絢爛的風景。”
牆壁上的幻燈片慢慢流淌,當先的展出相片已經放完了,此刻居然是並未列在展出計劃的內的一組相片。攝影水準很是參差不齊,明顯不是,起碼不全是江憫手筆,只是,和先前那些相片相比,居然毫不遜色。
因爲,正如江憫所言。膠片上最美的那處風景,箇中最真實最豐滿的情感流露,足以讓人忽略所有人工的精巧。
一張張相片,有單人,有合影,無一例外的逃不過一個女孩兒的音容笑貌,或喜或憂,或嗔或怒,無比鮮活,尤其同另一個男子的合照,二人雖皆不是傾城色,然而挨在一起,只讓人覺得光風霽月,珠聯璧合。
“我同她之間,也經歷了一遍父親同我之間的對話,她說,她也想要這樣的生活,同我一起。也正是她,陪着,幫助我走完了所有‘足跡’。我……三生有幸。”
隨着這一句話音落,昏暗了許久的展廳終於露出一絲明亮。是錦年頭頂的聚光燈,圓圓滿滿的打在她身上,有香檳玫瑰的花瓣自帷幕落下,江憫自臺下來,款款其上,微笑,屈膝,
“錦年,可以嫁給我麼?”
……
自禮臺不遠的地方,安瑞臉色鐵青,幾乎要抱不動綿綿,心裡將墨玉“呵呵”了一萬遍。
是誰說的,夢和現實都是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