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帷幕,落英繽紛,漫天花雨中,她遺世獨立。
呵,多像昨夜那一廂殘夢。
璀璨光輝下,她的側臉,一半是燈火,一半是淚光,脣畔的弧度有種甜蜜的哀傷,說不清是喜是憂。
他的心雜亂的跳躍着,期盼伴隨着惴惴不安接踵而至。
七年未見,她真的長高了不少,也瘦了,臉上的嬰兒肥都不見了。和照片中穿着滑雪服時鼓囊囊的身形不太一樣。眼下的她,像模像樣的蹬了雙水鑽鑲邊的高跟鞋,一身精緻考究的範思哲珍珠色小禮裙,清瘦窈窕,盡顯娉婷之色。
只是那一頭長卷發剪短了不少,也不再像原先那般高高的束成雙馬尾,而是優雅的挽了個髮髻,頰邊鬢髮微亂,隨意落在肩頭,慵懶隨意,舉手投足之間,皆是讓人挪不開眼的細緻嫵媚。
他幾乎要認不出她了。
“錦年,嫁給我。”
江憫又重複了一遍。
人羣發出善意而曖昧的笑聲,更有甚者,幾個年輕人帶頭起鬨,或是口哨其吹,還有低呼“在一起”的。玩藝術的原本就較之常人更加狂放不羈,今日齊聚此處的,又大都是此輩中人,一時間,氣氛被渲染的愈發熾烈。
連綿綿這樣的七歲孩童也忍不住湊起熱鬧,一邊拍着小胖爪子,笑的倆眼都擠成了倆道肉縫,一邊還不忘咿呀學語,
“在一起呀在一……”
安瑞低頭看了她一眼。
綿綿乖乖捂住嘴巴。
安瑞拎着這倒黴外甥女,一言不發,陰沉着臉,轉身便走。
“舅,舅舅呀!”小綿綿一步三回頭,一路上都在踢蹬着小胳膊小腿,可惜有心而無力,只能被提溜着遠去。就這樣,還戀戀不捨的看着臺上那對壁人,很有一副今生無緣,來世再會的悲壯。
“還沒有看到結局呢!”她不滿的抗議。
“你要看什麼結局?”他不耐煩應付這熊孩子。
“當然是王子和公主有沒有在一起啊!”他剛停下腳步,綿綿便靈敏的從他懷裡蹦下,抑制不住滿臉的八卦,撒着小短腿便往回跑。
“他算哪門子王子?”心下陰鬱,想也沒想的,他脫口而出,忽然又意識到什麼,愈發心煩意亂,一把又把熊孩子撈了回來,拎在眼前,“你給我回家做作業去,不準亂跑。瞪什麼瞪!有意見找你老子娘去說,看你媽不抽死你。”
綿綿一歪大腦袋,瞅瞅會場內,又瞅瞅安瑞,若有所思,忽然一副得道昇仙般的大明悟表情,點着大腦袋,嘴巴張成了“o”型,“我知道啦,舅舅,你是不是……啊嗚。”
“不是,沒有。”原本就被她這幅看的有點心虛,沒來由的,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慌張什麼,脫口而出的先行否認,分外堅決,還順便捂住她的嘴,“小女孩子,不要整天胡說八道。”
綿綿委屈的不行,挪開臉,支吾,“舅舅我,我說什麼啦?”
安瑞沒吭聲,不知是噎住了還是不想理會她,只沉默的盯着她。
只是這招對以前某隻熊蘿莉可能管用,但是綿綿是自小被他手把手慣壞的,根本不怕他。
看着舅舅心情似乎有點糟糕,她就得瑟了,只覺得和心底的猜想愈發接近。於是賊兮兮的抱着他脖子,湊近他,“舅舅啊,其實我也覺得他不像王子啦。而且那天我就說了,拍照片的大哥哥雖然好看……但還是舅舅比較酷嘛。”
安瑞哼了聲,“你少和我來這套。”
綿綿雙眼一亮,順杆子就爬,“而且和公主也不般配,我覺得肯定成不了。我們打賭,好不好,回去看看嘛。”
“什麼般配不般配。”安瑞蹙眉,轉臉,“你還小,不準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綿綿“喔”了聲乖乖閉嘴。
安瑞看了會兒窗外,又轉回視線,和她對視了會兒,繃着臉問道,“爲什麼?”
綿綿得意的一仰臉,奶聲奶氣,卻又一本正經,“他配公主太老啦,公主姐姐好,好看,他不行,不像王子,像國王啦。童話書裡可不是這麼畫的。公主姐姐配他多可惜。”
安瑞嘴角抽了抽,原本有所緩和的臉色,瞬間黑氣縈繞,不知想到了什麼。
綿綿自動將他的沉默歸類爲默認,驕傲的給自己的機智點了個贊,之後躡手躡腳的就準備開溜,不料被他再次一把撈起,頭頂上方傳來咬牙切齒的聲音,“阮綿綿,跟我回家,立刻。”
綿綿回頭看了他一眼,暗道這劇本有點不太對啊,明明是按照往常的經驗拍的馬屁,怎麼就拍到了馬腿……不,這是抽到了馬臉上了啊。舅舅的臉色好可怕……
嚥了咽口水,她立即改變策略,癟嘴,抽噎,“舅舅不講道理,今天來就是爲了做作業嘛。還沒有看完展……”
“剛剛放的幻燈片,你不是都看過一遍了,記不住?”他問。
綿綿不吭聲了,開始掉金豆豆,小身子一抖一抖。
“舅舅給你買本紀念冊,自己回家翻。”他最見不得這個,頭疼的要命。
綿綿深諳敵退我進敵疲我打之理,眼見着安瑞軟了,她就強硬的撒起潑來,“不嘛,不嘛,我就要去就要去!要去看展出嘛不然寫不出觀後感,寫不出觀後感老師要罰站,媽媽要打手心啊嗚嗚嗚……”
安瑞不搭腔,只默默的看着她,良久,綿綿嚎不下去了,透過兩隻捂在臉上的爪子,大眼睛撲閃撲閃。
“什麼毛病。”安瑞覺得心口疼,“小小年紀,也不知道隨了誰。”
綿綿絲毫不在意,只吐吐舌頭,忸怩的扭着小身子,可憐巴巴看着他,一邊兒還抱着他的胳膊晃來晃去,“舅舅我真的是爲了做作業嘛,讓我去,讓我去吧。”
安瑞都快煩死她了,卻堅持不撒手,最後磨不過她,只好壓着火氣應聲,“行行行,你安生點兒,一會兒人散了再領你去。”
“啊?”綿綿圓圓的小臉上堆滿了失望。
安瑞幸災樂禍的一揚眉,“喲?又不樂意了,不想做作業了?”
綿綿氣呼呼的扭開身子,在不遠處的休息區一屁股坐下,背對着他。
安瑞上前,彈了彈她的大腦門,“小孩子少惦記這些有的沒的,你纔多大?幾年級?在家在學校,天天就關注這個呢?”
一邊說着,一邊在小蘿蔔頭身邊坐下,很想語重心長的教育一番,把這株有點偏斜趨勢的祖國未來的花朵給扶回正軌,沒想到反被這株奇葩給輕蔑的掃了一眼:
“在家裡媽媽也是會看偶像劇的嘛,在學校……唔,我們班的李雷和韓梅梅也在玩親親嘛。這都什麼年代了……您怎麼一點跟不上時代。”綿綿很認真的給他刷新着世界觀,一邊慢悠悠給他一枚鄙視的白眼,“舅舅好土。”
叔叔好土。
“你說什麼?”他突然盯着她問。
綿綿似乎是被他不同尋常的嚴肅和認真嚇了一跳,慌忙捂住嘴,“舅舅我錯啦。”飛快說完,抱着腦袋眨巴着眼睛,搖搖頭,不敢再輕易說話。
尚未及仔細體會,方纔,霎時間的,一種熟悉的感覺已悄然蔓延至心底。
同樣稚嫩軟糯的聲線,他聽到的,卻是記憶中那個清脆的聲音,酸酸地說,叔叔好土,白裙子什麼的,老早就是不時興了,身材不好的話,穿起來好難看,真的很土。
那個時候,那個呆呆的,炸了毛的小人兒滿臉的鄙夷和不屑,望着他的眼眸裡卻承載的滿滿醋意和忐忑。
那一刻,他真是又好氣又好笑,那一刻……他的心忽然就軟了下來。
心之所想,目之所向,幾乎是下意識的,安瑞朝着走廊盡頭那個展廳看去,隱約還能看見一個影綽的……
他是怎麼了?!
安瑞強迫自己斂住思緒,略顯倉惶的收回視線,目光穿過綿綿的肩頭,看着窗外繁華夜景,k11的高層,由這裡俯瞰下去,城市的各色燈火接連成片,宛如一道道銀河,朦朦朧朧地,衝亂他的心緒。
恍惚中他覺得,自己的心裡也是如此,喧囂燦爛,光怪陸離。
接下來的展會平平無奇,門廳攢動的人羣已然散去,那對壁人的蹤跡也不被人知曉。安瑞有點輕鬆,又有點失落。綿綿就沒那麼多心思了,轉了一圈,發現真的沒熱鬧可看,突然便聳拉了腦袋。
憋了許久,她自然不是爲了看攝影展的,眼下垂頭喪氣,再沒一點精神氣了。因爲二人興致都不高,草草轉了圈也就了事。安瑞看着這活寶外甥女又想笑又想抽她,但終究是不忍心看她這樣沒精打采的,還是將她塞進了平日裡眼巴巴瞅着的兒童樂園裡,看着她復又開心的蹦躂,心裡這纔好過了點。
孩子的世界就是這樣,喜怒哀樂,說來便來,輕易又退散的無影無蹤,她的世界如此簡單,燦爛美好。
這樣尋思着,公司裡忽然就來了電話,說是翌日要籤的合同突然發覺了點問題,他得立即趕過去,事情來的突然,綿綿還玩的歡根本不願意脫身,顧不得再做安排,只好託了助理過來幫他看着,他開車便準備回公司。
越急越是容易出問題,行至一半,才忽然想起因爲過週末,與之相關資料被他拿回去丟在了家裡,只好調頭再往回開,這個時間的路況異常糟糕,等到終於趕回家的時候,耽擱了不少時間。
因爲走的太急,全然沒有發現庭院前停了一輛陌生的跑車,一直到了家門前,才發現壁燈竟是開着的,安瑞有些疑惑,拾級而上,只見鵝黃的燈光裡,有個人抱膝倚着門。
身形驟然一僵。
那人已經聽見聲音,擡起頭。
他的心裡,忽然涌起一種天長地久的溫柔。
“hi.”輕柔的聲音打破了夜的寧靜,有點沙啞,她望着他,眼圈也有點紅,“好久不見。”
還是那件珍珠色的小禮裙,只是鬢髮卻亂了,鞋子也不知哪裡去,看起來有點狼狽。
此刻天上還是下着雪,不大,裹着點細雨,零零星星的,穿過雪幕,她的身形有點綽約,他看的見她,卻看不清。
他們之間……好像一直都下着雪。
“錦年?”他遲疑地喚道。
“嗯。”她輕輕應聲。
“你怎麼會在這裡?”他有些驚訝。
“我……”錦年支撐着臺階,有點吃力的支起身子,“我給你帶了禮物。”
轉瞬間,安瑞有種恍若隔世的錯覺。七年之前,也有一個女子,風雪中守候在這兒,微微笑着,說,我給你們帶了禮物。
一轉眼,已是一番物是人非。
“謝謝。”他接過盒子,沒再說話,其實也是不知說什麼是好。
錦年也只是極淺淡的笑笑,自他身邊經過,“dnight。”
她自雪中來……好像,就是爲了送了他一個禮物,道一句晚安。
“錦年。”他突然又喊住她,“進來吧。”
她身形頓了下,卻沒有回頭,只是搖頭,“我該回去了。”
十八歲的她,小尾巴一樣的黏在他身後,寸步不離,生怕被丟開一點點距離。
二十五歲的她,已風輕雲淡將他拒之門外。
他想要開口,哪怕只是說點什麼,可是卻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立場,理由。
她卻再次駐足,將忽然響起電話放在耳邊。
“這樣?可是我……沒什麼,好的,嗯。”
她的背影凝滯不前,他的呼吸驟然錯亂。
“錦年。”
她的轉身,和他的呼喚幾乎同時發生,默契的叫人心慌。
“安瑞。”她輕輕喊了聲他的名,微垂螓首,囁嚅,“能收留我一晚麼?”
話音在空氣中濺起朵朵漣漪,卻久久沒有迴應,她猶疑着再次擡首,目光,剛巧正撞上他的。
猝不及防。
咫尺間,二人靜靜相視,雪花在彼此間紛飛縈繞。三兩步的距離,卻恍若相隔了三生三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