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內情狀十分微妙,眼瞅着那二人又要嗆上兩句什麼。好在,下一瞬,只聽車外一陣喧嚷,車道通了。安瑞生生嚥下遞到了脣邊的話,又瞄了她一眼,點火開車。
短短的幾十公里,在平日裡也就四十來分鐘的車程,這次一行人卻花費了將近六鐘頭。直到晚上上八時許,他們才抵達西塘。
錦年在臥龍橋邊同那一家三口道了別,順帶婉言謝絕他們提出關於同宿的提議。轉身便準備去尋覓她租好的臨河客棧。
倒是墨玉拍了他一下,問,“小姑娘人生地不熟,你做地主的也不送送人家?”
錦年還沒走遠,聽着這句話連忙停下腳步,不料他卻已當先點了頭,“好。”很快的又低聲吩咐了句,“那你先帶綿綿回去吧,我送送她。”
半句沒來得及脫口的婉拒硬生生卡在了嗓子眼,上下不得,眼睜睜看着他走過來,很自然的就接過她的雙肩包,問道,“哪間客棧?”
錦年擡眼看他,心裡卻在想,如果我現在說不用麻煩了,自己轉轉能找到,是不是晚了點?她吸了口氣,又嘀咕,有病,犯得着嗎?
餘光瞅到墨玉還在和她很真誠的揮手道着別,腦子轉過一道念頭,這老婆當的,也是挺大方的。既然她都不在意,那她還瞎矯情什麼?
於是低頭報了個名字,不再推辭。
因着元宵佳節剛過,街道上尚且張燈結綵,遠遠看着,夜色下,瑩瑩細雪映襯着接連成片的花燈璀璨,憑的是奼紫嫣紅開遍,流瀲生姿,叫人目不暇接。
景區內,窄窄的青石小路上也比上回擁擠的多。現下雖然不是旅遊旺季,但是因爲休假,加上大雪封路,滯留的旅客不能及時離去,這個時候便也一窩蜂湊在街上熱鬧熱鬧好消磨時間。
一路上,就連小隊的舞龍隊伍也看見了幾回,更不提一整道上的頑童奔逐嬉鬧,手裡煙火璀璨的了。只是,熱鬧是別人的,終究和他們無關。
他們之間始終是沉寂的,或者說死寂更加恰當一些。
安瑞在前邊兒走,錦年在後面跟着,兩人間隔着一步的距離,從始至終。
這番沉寂,在鬧市處不覺什麼,但是行至人跡僻靜之地,便顯得尤爲微妙,難受。
安瑞幾度回過頭看她,他想說點什麼,硬湊了些話題來,然後又一個接一個的劃掉。他放緩腳步,略微垂首,只能看見她的側臉。光線昏黃處,他順着她的視線看河面,看花燈,再看向一片虛無夜空,最後,看向她的眼睛。
漂亮的棕眸,空的,沒有聚焦,沒有方向,什麼都沒有。
他輕輕咳了一聲,問道,“錦年?”昏暗的天地間,他的嗓音亦是模糊的,微微沙啞,顯得格外柔和好聽。
“嗯?”她像是纔回過神。
“你一個人,能照顧自己?”他的目光滿滿的都是懷疑。
“當然,”她失笑,“我已經二十五歲。”
“這和年紀有什麼關係,”他腳步頓了下,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按捺住,“你男友呢?爲什麼不陪你?”
笑容凝在臉上,不知怎的,她忽感心頭有些異樣。
於是擡起頭,發現他也在看着她。
黑沉沉的眸子,帶着些許審視的意味。
錦年心跳微亂,一時竟不知如何啓齒。
“他爲什麼要陪我?”她緩過氣來,反問,“這是我自己的事情。他也有他的事。”
安瑞臉色陰鬱,半天才冒了句,“你倒是想得開。”
錦年笑笑不鹹不淡的接了句,“人總得有自己的生活。”
安瑞微怔,垂目望她,視線在她矜淡優雅的完美笑容上下徘徊,眼前浮現的卻是一隻拖着眼淚鼻涕,天天跟着他屁股後邊轉的小蘿莉。
一時間有點欣慰,也有點失落。
片刻的寧靜,安瑞小心的措辭,又道,“你們的事情,vn知道麼?”
“知道啊。”錦年說,努力使語氣變得輕快,“一起吃過幾頓飯。”
安瑞悶悶的“哦”了聲,停頓了好一會兒,才極快的含糊問道,“他……也挺好的吧?”
“啊?”錦年愣了下,才反應過來,“哦,還好,挺好的。沒病沒災。”
他點點頭,沒再說什麼。倒是她想起件事,猶豫了一下,緩緩道,“大家都好,小阿姨她,也……”
安瑞腳步又頓了下,這回是徹底停住,“你說什麼?”
錦年看見他緊繃的表情,不着聲色的別開眼,“vn叔叔說,她臨終前回光返照,有提到過你,你要不要聽?”
安瑞沒有說話,錦年徑自就說了下去,“她很內疚,最後那事,她覺得做的很……。”
“你和我說這個做什麼?”
錦年又愣了,“我以爲你想知道的。”
安瑞想,是啊,關於臻惜,他應該想知道的。可是……
錦年看着他的側臉,他笑起來還是那麼好看,陰鬱盡褪,風清雲朗。但是她卻沒有好心情去欣賞,見她沒有否認,便只好硬着頭皮繼續說下去,“她說,不約而至,不告而別,臨終也沒和你打個招呼。她其實……一直挺過意不去。”她聲音輕輕的,不想觸碰到什麼。
他不以爲意的樣子,只微微笑了笑。
半響,他問,“那麼,你呢?”那天又是爲了什麼,不告而別?
“……”
二人間再次陷入沉默。
錦年輕輕笑道,“哦,我怎麼了?當年離開,我記得我是和你打過招呼的。”
前方雨雪,迷了他的眼。他腳步頓了下,呼吸也亂了。他沒料到她會將話題岔到這一處。
毫無防備,霎時心亂如麻,她卻在身側淺笑依舊,波瀾不驚。
“我不想走,可是你不需要我,”七年前,她遺落心口的淚痕從未乾涸,延至今日,依舊能感受到發燙的熱度,灼的他心臟抽痛,“你不需要我了……你再看我一眼,好不好?”
只是,那夜,她以爲她獨自悲傷着,哀悼着,其實盈盈淚意,澀不能言的,是另一個人。
他說,“錦年,你恨我麼?”他的聲音沉沉,帶着點微沙,怪好聽的。語氣並不強硬,卻很難讓人保持沉默,或者回避。
她剛剛擡頭,啓齒預言,又看他頷首,搶先一步,“是,應該的。”
他終於還是推着她走到了這一步,恨他,是,她確實應該恨他。她所有的悲傷和痛楚都是他帶給她的,她本身……是那樣陽光明媚的小孩子。
錦年握緊傘柄,一動不動。終於,耐不住手腕酸楚,一個顫抖,傘面傾斜,隨後無數的雪花撲面而至。
終於,還是避不開吧?二人佯裝的平和,佯裝的……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
事實上,怎麼能呢?那些滋生暗處的傷痕,連疤都結不起,依舊血淋林的,怎麼能忘卻?那些傷人心扉的人事,情話,又如何能夠忘卻?
事實上,這也是闊別七年,二人第一次真正意義上面對面,好好說話。
一週前那晚,因爲種種原因,她心緒太過激盪,一直到坐到他家門口,神智都可以說是不太清醒的,只憑着一股血氣衝動,自己都不曉得自己在做什麼,想做什麼。而他當時也是鬼迷了心竅,如同被靨住了般,什麼也不曉得問,什麼也不曉得說。
而今天傍晚,那場短暫的溫存,也不過百米的距離,當時情景倉惶,哪顧得上再想其他?
可是,眼下……終於還是來了吧。其實,也好。
“是啊,應該的。”她一張口,便是多的數不清的碎雪倒灌其中,冷冰冰的,融成了水,浸溼了心口,脣舌麻木,所有多餘的情緒都被洗滌乾淨,再開口時,聲音輕飄飄慢吞吞的,“應該的。”
“……”
“那天下午,你和我說了很多話,你說……在你之後,我會遇到許多許多很好的男孩子們,他們溫柔乾淨,陽光俊朗,會有很多的時間陪我玩鬧,我們會一起逛街看電影,一起逃課,溜去泡吧,看搖滾樂隊……然後在所有人的祝福下邁入婚姻殿堂,同他攜手一生,我會很幸福,非常幸福。”
她輕聲細語,娓娓道來,忽而莞爾,笑着看他,“你聽,你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我都記得那樣清楚。沒有說錯,對吧?”
他低低“嗯”了聲。
“事實上,我也這樣做了,一直,一直很努力的往這個標準靠齊。”她又說。
“挺好。”他點點頭,卻直覺胸口酸脹。
是他想要的結果,可聽到的一瞬間,他如同頓失心臟,整個人空落落的,無法動彈。
他有一種放不下的感覺。
爲什麼會放不下?不應該這樣,他應該……感到欣慰的。
“不好。”她靜靜反駁。
他錯愕的看向她。她平靜的同他對視,緩緩補充,“從小到大,我一直都很乖,很聽話,尤其是你的話。我腦瓜笨,記憶力不行,但只要是你說過的,偶爾提到的,我都會記得很清楚很清楚……可,這就是我的極限了。”
安瑞微微蹙眉,不解其意。
“你知道麼?”錦年突然綻放出一個燦爛的微笑,“我把所有的精力都給了你,我,我……”她大口地喘息,喉嚨卻被什麼掐住了一樣,再也發不出聲音。
明媚笑容猶在臉上,可是她驚慌地發現,足前雪地被淚水融化了小小一片,滾燙的液體孩子不間斷的衝出眼眶,止也不住,她索性不再管它,好在聲音依舊是風輕雲淡的,聽不出來異樣,“我可以記得你說過的每一個字,到現在爲止,或許,以後也是一樣,但是……對於別人,呵……你知道怎樣麼?”
他呼吸忽然停滯。
“在你之後,我遇到過很多優秀的男孩子,比你好的不多,比你對我好的卻一抓一把。你讓後來我就想,要不先找一個相處試試?其中有幾個相當不錯的,更是是真心實意地對我,可是我卻沒辦法回報相等的感情。”
起初,都是熱情洋溢的,掏心掏肺對她好,她不是傻子,也能看得清楚,都是都把她記掛在心上,想要捂熱她的。但是離開她的時候,都是一副冷了心的嘴臉。
他們說她冷漠。
她該說什麼?
——是另一個人,是安瑞先禍害的我?
呵,明明是她自己送上門,賴着不肯走。
“就在上週,有一個很好很好的男人和我求婚,我們認識五年了,是我的男友,夥伴,知己,他一直對我很好,這次求婚,他爲我準備了許多,很久,勞心竭力,可我……連最基本的感動都無法辦到,我……怎樣去心安理得的享受他帶給我的一切。我,拒絕了他。”
錦年閉眼,呢喃,“安瑞,或許,我或許再也不會,再也辦不到對一個人那麼好了。”
風雪之下,她姣好的容顏蒼白的幾近透明,髮絲飄搖碎亂,脣瓣無色,聲音柔弱。
她穿着很厚的棉服,但瞧起來卻愈發顯得身形纖弱,他指間輕輕拂過她肩上的薄雪,很想順勢就摟住她。
他看見她嘴脣嗡動,說了句什麼,於是湊近,聽見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安瑞,我確實應該恨你,恨你把我變成了和你一樣冷心薄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