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怪了,那天安娘聽到我叫你的名字,嚇得筷子都掉了。”
“我的名諱在常人口中是避忌,但宮裡並不都是你這樣的傻子,她當然知道——”太辛說着一頓,“你說什麼?”
“怎麼?”
“那天她在太皇太后和我面前回話的樣子,你見着了吧?”
“隔着屏風,怎麼看得見?只不過聽聽而已……”說到這裡,沐晨光也頓住了。
安娘那時冷靜、鎮定,回答清晰,滴水不漏,就像一個在御駕前說慣了話的執事姑姑,而不是一個普通宮婢。當時她還悄悄爲安娘叫過一聲好。
沐晨光的臉微微發白。
一個聽到皇帝的名字都會驚慌的人,在太皇太后和皇帝兩人的駕前,卻能鎮定地回稟關於十二年前的一切,鎮定得不像她本人。
“好一個賤婢,竟然欺君!”太辛臉上驟然掠過一絲寒意,“她一定做過鮮稠膏蕈!”
“等等,等等。”沐晨光慌忙拉住他,“這裡頭一定有問題,安娘絕不會是害陛下的兇手,你看她那個樣子,怎麼會做那種事……”
“要是所有人都是表面看上去的樣子,我的位置也不至於坐得這樣辛苦!”太辛的氣息極不穩定。沐晨光根本拉不住他,傘也沒來得及拿,便給他帶出了亭外。還好,這時救兵到了。
“陛下。”
不遠處,一隊宮人提着燈籠走近,爲首的執着傘,卻是餘姑姑。宣冊之後,藉着宮中辦喜事的因由,餘姑姑自端秀宮回到了清涼殿。今天這氣派,顯然是復了原職,衣飾都已經更換。沐晨光一瞄見她的臉,趕緊把身上的外袍還給太辛,然後屈身行禮。餘姑姑卻看也沒看她,道:“段公公說陛下既沒有留宿佩華殿,也沒有留宿披香殿,而是跟着一名宮婢走了,奴婢還不相信,沒想到陛下還真在這裡。陛下,夜已深了,快回去吧。”
皇上道:“晴姨你先回去,我有事要去養心居一趟。”
餘姑姑訝然,“去養心居做什麼?”
“養心居的安娘或許知道先皇的死因,我要去問問。”
這消息令餘姑姑整個人震了震,緩了片刻,才道:“陛下,設若她真有嫌疑,陛下更不應該這樣莽撞地問她。一來會令其同黨驚覺,二來今天是你的大日子,千萬不要在這個時候落下把柄在那位手裡。陛下不愛去佩華殿,就留在披香殿吧。”
皇上不甚情願,餘姑姑道:“陛下要是不放心,就把安娘交給奴婢吧。奴婢早年在太后身邊侍候時,也曾與她見過幾面。明天奴婢去找她敘舊,一能問個究竟,二不驚動旁人,三也不至於冷淡新人。”
沐晨光在邊上聽得暗暗佩服,餘姑姑這番話當真是把全天下的道理都佔盡了。果然,太辛也找不到理由反對,道:“還是晴姨想得周到,安娘便交給你了。”他說着便走,餘姑姑微微一愣,“陛下,這不是去披香殿的路。”
“我不想睡別人的牀。”
皇上說着,一點身後的一名宮婢,“你的傘給她。”
這個“她”是沐晨光。
沐晨光趕緊道謝,恭送那一行人遠去,然後回到自己的屋子裡,進門的第一件事,就是看那件披帛。還好,雨不算大,她護得也還周全,鮮紅花汁寫出來的字跡,已經變成了淡淡的紫色,清晰得像是剛寫上去般。
沐晨光大笑三聲,帶着一臉滿足上牀。只可惜她的快樂還沒有維持到做完一個夢境,便被人推醒,卻是傅碧容坐在她牀邊,“你可醒了,快起來吧。”
“哦,我忘了,你要去鍾禧宮請安的,要我陪你去嗎?”
“這都什麼時候了,我早請了安回來了,是有人找你,”傅碧容臉朝着她,向門外使了個眼色,放低了聲音,“是餘姑姑的人找你去問個話。”
門口站着兩名執事姑姑,分左右而立,瞪着屋內虎視眈眈。看起來如果不是傅碧容這位才人坐鎮,她倆就要衝進來逮人了。
沐晨光徹底醒了,看着那兩名姑姑高大健壯的身子,不由得吞了口口水,“你覺得問話需要派這麼兩個鐵塔似的人來嗎?”
傅碧容道:“你別擔心,餘姑姑爲人很好的,不會有什麼事。”
“爲人很好?那只是對你。”沐晨光長嘆一聲,“我跟她大概八字不合。”
“那這樣吧,你先去,午飯的時候,我讓人去清涼殿找你回來,好不好?”
沐晨光點點頭,稍覺放心,跟着兩名姑姑出了披香殿。但路徑卻不是往清涼殿,而是養心居。
“兩位姑姑沒走錯吧?”
“少囉唆,跟我們走就是。”
沐晨光被呵斥了也笑容滿面,問道:“難道兩位姑姑是從養心居走着來的?那可真是太辛苦了。”她掏出兩張銀票,往兩人的袖子裡塞,“這是奴婢的一點心意,望兩位姑姑笑納。”
她隱隱覺得事態不同尋常,這一出手就是一千兩,這已經是一筆小小鉅款,哪知兩名姑姑卻像是被銀票燙着了手似的,推了回去,“少來這套!”
沐晨光的心沉了下去。
銀子當然不會燙手,燙手的是她這個人。
到底是什麼事?
去往養心居的小舟她坐過不知幾次,卻沒有哪一次像這次一樣,坐在艙中也遍體生寒。
養心居中仍然花木寂寂,門前門後,卻多了好幾名姑姑,年歲都在三十歲以上,服色最低等的也有七品,越往裡去品級越高。直到踏入廳堂,便看見餘姑姑坐在中堂之上,臉上仍然淡淡的沒有表情,周身卻像是有無形氣勢,令她看上去跟那個端秀宮的教習姑姑判若兩人。
那是權勢。
要裝飾一個人,不是靠衣服首飾,而是靠手中的權力。
沐晨光屈身行禮,“拜見姑姑。”
頭頂沒有聲音,沐晨光也不敢擡頭,地上的長壽富貴連枝菊花地毯如此熟悉,整個廳堂卻充斥着一股寒意。
“沐晨光,你可知道我爲什麼叫你來?”
“奴婢愚鈍,奴婢不知。望姑姑明示。”
餘姑姑慢慢道:“你要是愚鈍,那這宮裡也沒幾個聰明人了。”
“姑姑過獎。”
“你擡起頭來吧。”
沐晨光慢慢擡起了臉,餘姑姑的臉上不喜不怒,目光冷冷地在她臉上打量,忽然道:“怕了?”
“是。”
“你也知道怕嗎?”
“奴婢膽子最小,什麼都怕。”
“真是滿口胡言!”餘姑姑忽然一拍桌子,道,“好個膽大包天的小賤婢,你給我老實招來,爲什麼要在皇上面前亂進讒言,害死宮婢安娘?”
沐晨光震了一下,“你說什麼?”
“你跟皇上說安娘當面欺君,安娘受冤不過,以死明志。現在屍身正停在她的屋子裡,那間屋子你想必也曾去過,現在要不要去看一看呢?”
“奴婢可沒說過安娘欺君,只不過提了一下她的名字而已……”沐晨光下意識地反駁,然後才聽明白餘姑姑的話,耳朵嗡嗡直響,“你說什麼?”
“不敢看嗎?”
沐晨光深深吸了一口氣,臉上浮現微笑,“餘姑姑,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歡我,可是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你要這樣嚇我?”
“不信?”餘姑姑道,“跟我來。”
安娘安靜地躺在牀上,臉上上着淡淡的妝,看着比平時還要美麗一些。如果不是小頻在牀邊哭個不停,沐晨光會以爲她只是睡着了。
沐晨光只覺得腳步虛軟,要扶住門框纔不至於跌倒,她慢慢將手指伸到安娘鼻下,應有的溫熱鼻息始終沒有觸到,她皺起眉,再試,還是不行。當她第三次伸出手的時候,餘姑姑按住了她的手,淡淡道:“你以爲受了那樣大的冤屈,以她的脾氣,還會活着嗎?”
“不、不會,好端端的,她怎麼會死?怎麼會死?”
“這話應該是她問你纔對。”餘姑姑淡淡說着,喝道,“來人,給我把進讒言害人命的沐晨光押下去!”
那兩名健壯的姑姑應聲上前,沐晨光在兩人手裡掙扎,然而怎麼都掙不脫。
這種感覺很熟悉,彷彿就是離開江家的那一天般。用盡力氣,也是身不由己。
沐晨光被帶到養心居的偏室。這間屋子遠離前廳,位於最角落。無聊的時候沐晨光也逛到過這裡,當時瞄了一眼只覺得黑漆漆、陰森森的,再聽安娘說起這裡是懲罰犯錯宮婢的地方,就沒了興致,今天才看清它的全景。
整間屋子只有一個小窗,又背陰,門關上之後,大白天也昏暗得很,空氣裡充滿灰塵的味道,吸進肺腑時只覺得一陣陣嗆人。
餘姑姑道:“說,爲什麼要陷害安娘?”
沐晨光被兩名姑姑反剪着雙手,跪在地上,掙扎間髮絲早已經散落,她儘量忽略來自身上的痛楚,看着餘姑姑,道:“姑姑,你說說看,安娘死了,於我有什麼好處?”
“我也不知道,所以才問你。就像當初一樣,推散綺年落水,再嫁禍給我,對你又有什麼好處?”
“奴婢當初所求,只不過脫去秀女的身份。”
“我在宮中三十年,還真不知道爲什麼一個秀女想當宮婢。”餘姑姑冷冷地看着她,“我也不知道,爲什麼這個人真的當了宮婢,卻回過頭去陷害當初照顧過她的人,所以才找你來問問。”
“姑姑認定是我有意陷害嗎?”
餘姑姑冷笑,“到這一步了你還嘴硬。安娘進宮十三年,恪守本分,從未踏出養心居一步,除了你在皇上面前說她欺君,還有誰會知道安娘這個人?!看來不給你點顏色,你是不知道宮規的厲害。動手,給我掌嘴。”
“你、你敢?你這是公報私仇——”沐晨光失聲叫了起來,而重重的耳光沒有停頓地落在她的臉上,劇烈的疼痛之後是嘴裡淡淡的血腥氣,那名姑姑左右開弓,直打了沐晨光十幾個耳光,沐晨光的嘴角慢慢流下血來。
“說不說?”餘姑姑好整以暇地丟了一樣東西在她面前,“再不說,就要上這個了。”
“我什麼都沒有做過,姑姑要我說什麼?”沐晨光舔了舔嘴角的血跡,看着餘姑姑的目光變得森冷,“姑姑想要教訓我,乾脆就教訓吧,不用找藉口。”
那樣東西沐晨光很陌生,十根竹片用麻繩編成一片,不過很快餘姑姑便讓她明白了這樣東西的用途。她的十指被套進了竹片間,兩名姑姑各拉住一頭,只是微微一用力,十指便被擠壓得碎裂一般疼痛。
沐晨光咬住脣,才忍住了這一聲痛呼,冷汗已經從額角淌下來。
“願意說了嗎?”
“姑姑想讓我說什麼?說我有心謀害安娘?”沐晨光的聲音微顫,“姑姑,戲臺上都是這麼演的,我要真承認了,死得就更慘了。”
“可你要不認,我會讓你求死不能。”
“我到底是哪裡得罪了姑姑?非要我死,姑姑才甘心?”
“就憑你陰險毒辣,狐媚惑主,而且爲達目的連命都可以不要。”餘姑姑俯下身來,擡起沐晨光的下巴,看着這張沾滿了冷汗與輕塵的臉,“小小年紀就已經這樣厲害,假以時日,還了得?”
沐晨光勉強扯出一絲笑意,“姑姑,你不放心我在宮裡,不如把我送出宮去。”
“你的本事這樣大,我送得出去,自然有人接得回來。”
“那就勞您費心,再給我找門親事,看着我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我可再也沒有本事進來了。”
餘姑姑面上掠過森寒之意,“沐晨光,是誰給你的膽子?你就不怕我真的這麼幹?”
“奴婢求之不得。”
這是實話,然而在餘姑姑耳裡,卻充滿了諷刺意味,餘姑姑冷然一笑,“我雖然不知道你爲什麼敢這麼說,不過你既然敢,便有你的道理。我可不敢放你出宮。你已經犯了事,等我問出了證供,就把你交給掖庭局,那一切就不關我的事了。”
沐晨光生平頭一次嚐到了後悔的滋味。
當初在端秀宮被關禁閉時,那兩名宮婢的話彷彿還在耳畔,“你跟她犟,唉,只有自求多福了。”
如果知道有今天,當初無論如何也不會違抗她。
“這全是你自找的。”餘姑姑好整以暇地坐回椅上,“用刑。”
“啊——”
這一次的刺痛,沐晨光再也沒能忍住,她尖聲叫出了聲,而就在這一瞬,拶子左邊的力道忽然一鬆,那名高大的姑姑咚的一聲倒在了地上,跟着右邊的姑姑也倒地不起。
一道人影,在陽光的照射下,斜斜地探進屋內。
餘姑姑吃驚地站了起來,不過很快她便恢復了鎮定,“我早知道披香殿的事瞞不過鍾禧宮的眼睛,不過公公能來得如此之快,還是讓人意外啊。”
“姑姑對一個宮婢出此辣手,我也覺得很是意外。”熟悉的聲音自門邊傳來,祥公公的話裡聽不出喜怒,“不知道這名宮婢犯了什麼錯,要受這樣的刑罰?也不知道姑姑是得了誰的話,敢私自在此刑求宮婢?”
“她在聖駕前胡進讒言,害死了宮婢安娘,我難道問不得?”
“姑姑當然問得,只不過這個問法卻要不得。”祥公公的聲音淡淡的,卻挾着一絲冰冷的寒意,“如果有人證物證,姑姑可以把人交給掖庭局,如果沒有,姑姑就是屈打成招。餘秋晴,你是宮裡的老人了,這次怎麼這樣性急,非要置她於死地不可?”
“我爲什麼急着讓她死,就和公公爲什麼急着讓她活一樣的原因。”餘姑姑看着門外的人,已經知道自己錯過了一次極好的機會,她走出去時與他擦肩而過,“公公,多謝你來,我其實並不想出人命。”
她甚至還微微一笑,“你來得正是時候。”
祥公公沒有看她,也沒有踏進屋內,只站在門外,看着屋內,淡淡道:“起來吧。”
沐晨光疼得淚眼模糊,早已經倒在地上,灰塵揚起,想咳也沒有力氣,只剩下喘氣的份兒,但祥公公似乎沒有幫她一把的意思,繼續道:“起得來就跟我走。”
沐晨光咬着牙,把十指從拶子裡抽了出來,光是做這件事就耗盡了全身所有的力氣,再喘了口氣,才站了起來,回過身,搖搖欲墜地走出來。
“疼嗎?”
沐晨光勉強笑了一下,“公公要不要試試?”
“怕嗎?”
這下沐晨光已經笑不出來了。怎麼可能不怕?
她從來沒有離死亡如此之近過。
就算那次撲上去給皇上擋劍,也知道有裂雲錦保護自己,不會有性命之虞。
然而這次,她看得出來,餘姑姑是真的想要她的命。
“記住這疼痛,記住這恐懼。”祥公公的聲音飄忽,聽起來像是在夢裡,“不論是在宮裡,還是在這世上,只有握有足夠的權勢和地位,別人纔沒有辦法將這些疼痛與恐懼施加於你身上。”
“嗯,我會記得,想忘也忘不掉。”沐晨光看着已經疼到快要麻木的手,“皇宮就是這樣可怕的地方,就算不去找大掌櫃,我也不會留在這裡。”
“你——”
“無論如何,多謝公公來救我一命。”沐晨光說着,試圖對着祥公公的臉,只可惜她的眼前已經一片迷濛,“那個……我實在走不動了……”
她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向後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