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起來吃點東西吧, 東西可以砸,脾氣可以發,一天三餐卻不能不吃。都是我親自開的藥膳, 你多吃些對胎兒好。”
苦口婆心地語調。
文殊辰站起, 想揉揉她的髮髻, 伸出手卻生生止住了, 嘆口氣轉身而去, 看到滿地的碎瓷補了句:“你若不喜歡她們伺候,便讓……來吧。”
謝唯黎沒有聽清,側過腦袋想詢問, 哪裡還瞧得見他的影子,過堂冷風自窗裡吹進, 掀起地上碎末的粉屑, 滿室蕭索, 像極誰的心思誰的心情,碎了一地嘆息。
不知是懷孕還是本身情潮起伏, 難過紛涌而至,謝唯黎竟抱着雙膝陰陰哭泣起來,哭聲先是極小,繼而越來越大,她咬着下脣, 想極力止住, 身體卻不由自主地顫抖。
“夫……夫人, 您要哭就放聲哭出來, 別憋在心裡。”
熟悉的嗓音在牀側響起, 一道粉色的身影擋住光線,在謝唯黎身上投下一片陰影。
“婢子……婢子給夫人賠罪, 任憑夫人處置。”
地上滿是碎瓷,丫頭將藥碗和藥粥放在桌上,掀起裙襬跪了下去,三個響頭,潔白的額頭頓時溢出斑斑血跡,被她扯袖抹掉。
“無憂,我沒想過竟然是你。呵,果然是你。”
“我就說那日爲何會這樣巧,能在茶樓遇到你。你一向不懼蘇瑾彥,那日卻聲音顫抖原來是心理有鬼良心不安。”
憤怒過,發泄過,該有的火氣和力氣都隨淚水流盡,現在面對這個“罪魁禍首”的內鬼,謝唯黎竟生不出多餘的脾氣來。
冷嘲道:“無憂,我自認爲帶你不薄,在相府這麼些日子也從不曾虧待你,我謝唯黎到底做了什麼讓你這樣出賣我?”
“夫人,不是這樣的……”
“那是怎樣!”
突然提高八度,厲喝在空蕩的房間裡迴響,無憂瑟縮一下,卻沒畏懼。
“無憂,你看着我,你該不會是喜歡上文殊辰了吧?”
一針見血,無憂本能地擡頭,滿臉震驚,回神想要掩蓋表情已太遲。
“夫人聽婢子解釋,婢子是喜歡柒公子,但是婢子這麼做是有苦衷的。”
謝唯黎失笑,展開身體坐直,目光冷徹失望。苦衷,一句苦衷可以成爲所有事的理由麼?
“那天福管家和相府的隱衛談話,婢子無意中聽到相爺要丟下夫人來京城的事情,還說什麼要擁立新皇讓相爺官復原職之類的,這些也就算了,後來……後來婢子竟然聽到他們說要去宮裡將莞妃娘娘接出來!”
接林菀?
謝唯黎冷笑不語,繼續編,蘇瑾彥和林菀如今八竿子打不着,這麼荒唐的事編出來當她氣昏了頭麼?
無憂咬咬脣,繼續道:“夫人不在京城,不知道謝太傅和謝家大公子的情況,自宣佈相爺死亡皇帝便放棄尋找夫人屍體,太傅和公子嘴上不說心理卻很記恨,因爲知道夫人身前與婢子最熟便常召婢子去謝府伺候,做些夫人喜歡的糕點,太傅大人有時看着那些糕點盤子一上午都不說話,公子和夫人都蒼老了很多。後來不知出了什麼事,有一次婢子被召去謝府,就聽太傅大人說已請旨皇上和離相爺和夫人。”
“而相爺……明明知道卻什麼也沒做。夫人一定想不到,林少將軍走的當日,相府半夜來了位不速之客,正是那位在冷宮裡瘋魔了的莞妃娘娘!福管家親自派人看守,府中其他人都不知道,若不是婢子暗中留意,恐怕也要被矇在鼓裡。”
“婢子急着想把消息帶給夫人,可卻不知該怎麼辦,後來……後來柒公子就來了……婢子沒忍住,將所有事都告訴了他,再後來的事夫人都知道了。”
“騙,接着騙。我原來怎麼沒發現你睜眼說瞎話的本領這麼強?”謝唯黎端過貪涼的藥碗,苦澀的藥味衝的她皺起眉頭,微一猶豫,一飲而下。
無憂急了,緊着聲音:“夫人,婢子句句屬實,如有欺騙天打雷劈!”
“婢子知錯,不該瞞夫人這樣久,可是那幾天相爺和夫人形影不離,婢子實在沒有好機會開口,好不容易等相爺走了,夫人又長睡不醒,要不是柒公子出手相救,恐怕夫人腹中的小公子都活不了了!”
“婢子知道夫人氣柒公子將你擅自帶來南樑,但是婢子覺得柒公子說的有理,如果夫人留在揚州,沒有相爺的保護,夫人又會過上怎樣的日子?就算夫人堅持的住,小公子又能堅持多久?”
“……”
文殊辰救了她和孩子的命,這個認知衝撞着胸膛,讓她又痛苦又難過,又憤怒又感激。她知道自己不該再生氣也不該再任性,可是……她實在無法接受蘇瑾彥寧可藥翻自己也要上京的事實,更無法接受明明她應該惡狠狠地打罵痛恨文殊辰,可事實上……她對他的感情複雜到連自己都算不清。
文殊辰,我是該恨你,還是該謝你;我是該氣氛你,還是該歡喜你。
你總是不經過我同意,以最出乎意料的方式強行闖入我的生活,爲什麼不管我去了哪裡,不管我生我死你都要陰魂不散的糾纏我……
攪亂我的心緒。
煩不勝煩。
雙手負面,冰涼的手指敷在火熱的臉頰上,冰與火的碰撞,感官對立卻舒服至極,就像兩個性格截然的人,格格不入又完美契合。
“別說了,都別說了。你走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無憂張了張嘴,什麼話也沒說。端起空空的藥碗,無聲地出了房間。
……
“公子,南樑信使已入白祁,但不知怎麼,信件被人所截,前方傳來消息說……”頓住。
“直說便是。”庭院中,百花遍開,陳楚銘正在庭中執筆作畫,錦袍秀帶,濁世公子。
那屬下道:“南樑皇帝說蘇丞相的夫人不在白祁,在南樑。”
“什麼?謝唯黎竟被他帶去了南樑!”筆尖陡然頓住,墨汁砸下,暈染一片,落在原本霸氣壯麗的峽谷山河圖上顯著而突兀。
墨汁尚未乾,陳楚銘刷刷連添幾筆,烏黑處如脫胎換骨般,現出只栩栩如生的飛鷹,長空滑過,雙目如炬。
“怪道我的人怎麼找都找不到,這下好了,相瞞也瞞不住,牢中那位要是知道本公子將他心愛的夫人弄丟了可不拼了命要出來找本公子算賬麼?”
說是不知如何是好,語調卻輕快而隨意,彷彿只是自我調侃的娛樂。
“這南樑皇真狡詐,還沒開始對戰呢,就已經給咱們來下馬威了。”誰都知道,如今蘇瑾彥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牽扯到朝中的動向,這種時候文殊辰廣而告之說蘇瑾彥愛妻在他手中,這不是擺明了讓各方勢力快去拉攏他討好他麼?
“你先下去吧,有什麼情況及時稟報。”
“什麼好消息呢?能讓楚銘哥這樣眉開眼笑。”
似毫不意外,陳楚銘頭也沒擡,衝聲音發出的方向招招手:“繡繡來,看看我新做的畫。”
下屬閃身而過,蘇錦繡上了臺階,行至桌前。
陽光和煦,灑在兩人的衣襟上,秀髮隨風舞,交織在一起,才子佳人,不是墨畫勝似墨畫。
陳楚銘退開些,給她騰出足夠的空間賞畫,端起旁邊桌上的茶壺倒了兩杯香茶,一杯遞給蘇錦繡一杯自飲自酌。
“今日傳來消息,謝唯黎被南樑皇帶去了南樑。”
蘇錦繡接過杯子,詫異地看他一眼,見其眉眼認真不似玩笑:“南樑與白祁北地接壤,揚州在南方,從揚州去南樑幾乎橫跨大半個白祁,他們如何躲得過層層關卡?”
“這南樑皇該不會是故弄玄虛吧?”
再一次說真話被人歪曲意思,想必若文殊辰此刻聽到又要感嘆人心複雜,心思太多,說真話不易了。
陳楚銘沒和文殊辰打過交道,只能憑一些消息情報來推斷:“就算謝唯黎不再南樑也一定被文殊辰牢牢控制或與之有密切關係,不然南樑皇不會輕易散播出這樣的消息。更何況我也想不出,除了他還有誰能躲過我、陳楚之、蘇瑾彥三方人馬的巡查。”
蘇錦繡放下茶盞:“他確實厲害,原先皇上也對他頗爲倚重,甚至放任他參與一些白祁的內政,就連哥哥也一度被矇在鼓裡。”
“除了哥哥,他是第二個與嫂嫂有過生死之交的人,還曾一度打着給嫂嫂解蠱毒的幌子搬去相府對面住。”
狀似無意的話,卻道出南樑皇與謝唯黎不同尋常的關係和相識過程,這令陳楚銘大感意外,他只知這南樑皇就是之前來白祁議和的使臣,卻不知文殊辰與相府夫人有這樣不得不說的過往。
“繡繡想說什麼?”
蘇錦繡道:“楚銘哥相信直覺麼?”
“繡繡覺得不妨放任嫂嫂在南樑度過這段亂世之日吧,繡繡賭,這位狡詐狡猾的南樑皇非但不會做出任何危害嫂嫂的事,反而還會善待嫂嫂替她擋去一切危害。”
始料未及,陳楚銘驚呼:“何出此言?”
蘇錦繡頓了話頭,雙目鎖住他俊雅的眉眼,目光淡淡,含着幾不可察的笑意:“因爲他傾慕嫂嫂已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