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瑾彥回到府邸已是卯時，冬日天亮的晚，薄霧濃，隱約可見門口掛着的兩個大紅燈籠，在風中擺動，散發悠悠燈火光芒。
“相爺回來了！”守衛人看清來人，連忙將大門打開。
沒過一會，福祿便迎了上來，看他的樣子似乎剛起。看到蘇瑾彥身上、官帽上沾着露水，他立即吩咐下人們去備薑湯和熱水。又將昨夜他走後相府宴飲的情況如實彙報了一遍。
末了，才斟酌地問上一句：“相爺這次怎麼去了這樣久？”
緊跟在蘇瑾彥身後，向內院緩步走去，原本對於主子的事，做下人的不該插嘴太多，然而福祿的地位不僅僅是相府管家，關於蘇瑾彥做的一切事，多多少少他都有參與。自然也知道蘇瑾彥昨晚爲何進宮，大致見了些什麼人。
蘇瑾彥似乎有些疲累，也不知有沒有聽清福祿的發問，他並沒有接話，就在福祿以爲他不會開口時，他卻道：“夫人昨晚何時睡的？”
“夫人等相爺到丑時才就寢。”
這樣晚。
蘇瑾彥腳步微頓一下，繼而道：“她……”本想問謝唯黎心情如何，自己爽約在前，她是不是有不高興，但又記起謝唯黎不是個會將情緒表現在臉上的人，竟一時不知該如何發問。
福祿跟他多年，對他的脾性自然清楚，當下明白蘇瑾彥的顧慮：“昨夜是聖意難爲，夫人是通情達理的大家閨秀，自不會因這事與相爺置氣。相爺這會子回來，夫人還沒醒，相爺要不要沐浴更衣之後去瞧瞧夫人？”
蘇瑾彥道：“現在就去吧。”不親眼看到她實在不放心。
推開臥房大門，撲鼻而至不是熟悉的暖香，而是一股淡淡的酒香，隱約含着澀味。桌上赫然擺着一壺一杯，壺空杯倒，幾乎不用猜測腦中下意識反映出昨夜的畫面。
蘇瑾彥深嘆口氣，帶上門，輕手輕腳移步牀邊。
牀鋪散亂，外袍和衣帶散落在牀下，無不彰顯昨日女子的醉態。三千青絲鋪於枕間被間，不知是不是在夢中依舊不安生，朱脣微抿，額間滲出點點汗水，打溼了額際碎髮，眼角依稀可見潤溼。
蘇瑾彥只覺得胸口悶悶的，不疼卻有些憋的喘不上氣。他握住謝唯黎火熱汗溼的手心，蹭上自己微涼的臉頰。掌心溫軟小巧，仔細摩挲還能感知到指節處的薄繭。因爲酒精的作用，女子臉頰浮現不正常的紅潤，湊近了，連呼吸都帶着微喘和酒氣。
愧疚、心疼、自責、無奈……壓得他越發難受，改爲十指相扣，力道不自覺地加重，彷彿只有這樣，才能減緩心中混亂不堪的疲憊與情感。這是他的妻，他承諾要呵護一生的妻子。可他卻頻頻傷她，令她難過，連飲酒買醉都要瞞着下人偷偷躲在房裡。
如果他沒有推開這扇門，是不是連她最脆弱的一抹傷懷都看不見？仔細回憶起來，謝唯黎與林菀真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女子，他的唯黎不會撒嬌，不會埋怨，明明常常給人一種柔弱纖細如蒲柳的感覺，骨子裡卻如此隱忍堅強。她固執，固執地守着自己的一片心思，習慣了什麼都一人承擔，習慣了悲傷自己吞嚥，喜悅自己隱藏，也只有在睡夢中，纔會將所有的失落與迷惘展露無遺。
這樣的女子，叫他如何不心疼，如何不重視，如何不愛慕？
“唯黎，對不起。我回來晚了。”
心如黃連，蘇瑾彥低聲而真誠地道，他從來知道自己的妻子很美，從內到外，低調而瑰麗。說好陪她過生，說好給她最好的禮物，到最後，除了空冷寂寞的長夜，他什麼也沒留給她。
吻如羽毛般落在謝唯黎的眉上，眼上，臉上，帶着懺悔與虔誠，輾轉於朱脣。
最後一次，他告訴自己，再不讓她傷心落淚，再不將她捲入紛爭。林菀也好、林毅也罷……這些骯髒雜亂的污穢事他不會再讓她沾染分毫。唯黎，你只要你單純快樂的活着，只要這樣就很好。
……
醉酒容易，宿醉不易。這道理，謝唯黎用生命真切地體驗了一把。眼睛還未睜開，腦子才甦醒，隨之而來的是頭痛欲裂的“爽”感，彷彿有人拿着錐子“哐當哐當”敲打她的腦仁。
謝唯黎勉強睜開有些臃腫的雙眼，勉強撐起身子半倚在牀上，揉着腦袋努力回憶昨日發生的一切。她記得後來和文殊辰喝酒比武，然後……然後……就稀裡糊塗地醉倒了。她還記得昨天的月亮特別特別的亮，湖水很美，她對着文殊辰說了很多話，多到比任何時候都要多。那麼後來是文殊辰將她送回相府的？
下意識地掀開被子看，恩，很好，中衣嚴嚴實實穿在身上。想起昨天晚上的放肆，忍不住失笑搖頭，沒想到自己也有這樣豪放的一天，真是不可思議。
正想着有的沒的，臥房門被人從外推開。
她沒有出聲，是誰這樣大膽子敢擅自闖進來？
謝唯黎望去，正對上蘇瑾彥驚訝的目光，他託着餐盤，裡面燉了小米粥，雖距離很遠，香味卻有意識似地鑽入她的鼻孔，這才意識到自己肚子餓了。
目光下移，那脣上的傷口毫無預期地撞入視線，腦中透亮，謝唯黎瞳孔收縮一下，抿了抿脣，違心笑道：“夫君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
雖然經過掩飾，但傷口在下脣根本無法忽略，昨夜發生了什麼事，蘇瑾彥見過了什麼人，不用問都已知曉，更何況她還親眼所見。只是沒想到蘇瑾彥居然無法無天到這地步，敢在曜雪宮裡同林菀明目張膽的做那些事。
心底翻江倒海，不得不假意以手捂額，裝作宿醉頭痛，以防心思被蘇瑾彥發現。謝唯黎覺得自己實在無法強顏歡笑，她甚至得花上全身的力氣才能保持手指、身體不顫抖，表現的無知無覺。
真是狼狽啊！她自嘲道，強迫自己不要去想昨天宮裡會發生的事情，可腦子裡卻一幕幕回放蘇瑾彥抱起林菀的那幕。後來呢？他們回宮後發生了什麼竟能在那樣的地方留下傷口？
“身體還不舒服麼？”蘇瑾彥將托盤放置桌上，轉身就要在牀邊坐下。
“別過來！”下意識，謝唯黎本能地出聲拒絕，雙手推開他，力道之大，險些推的他站立不穩。
蘇瑾彥臉上笑容一僵，沒有開口。
“我……我昨日……昨日月色太好，妾身禁不住貪喝了幾杯，沒想到竟醉的一塌糊塗，現在身上都是酒氣……還請夫君大人先回房去，容妾身沐浴更衣再見。”
語無倫次、目光躲閃，這樣的疏離讓蘇瑾彥的心情一點點沉靜下去，但他並未深究，依着謝唯黎的意思沒有靠近，笑容淺淡，語氣溫柔，幾乎帶了刻意的安撫：“唯黎，昨日爽約是我不對，我向你道歉。”
謝唯黎意外，擡頭飛快掃一眼，復又低頭沉默。
她不答話，蘇瑾彥只能繼續道：“我還要道歉，你的生辰禮物，被我不小心弄壞了。不過我答應你，定會再補你一份。”
弄壞了，補一份？
他以爲她是他養的阿貓阿狗麼，閒暇時逗弄寵愛，忙碌時便拋之腦後？連“不小心弄壞”這種蹩腳的藉口都拿出來了，真當她謝唯黎是傻子麼？蘇瑾彥，不就是被林菀看中了拿走了麼，如此簡單的原因你就這樣難以啓齒？
“不用了。不牢夫君大人費心，妾身其實並不差什麼。”謝唯黎低眉恭順地道，聲音溫潤，看起來格外溫順。
但顫抖的睫毛卻暴露了她的怒意與倔強。
還說不生氣，可不就是記恨上自己了麼？
蘇瑾彥苦笑，竟有了詞窮的感覺：“是我不好，昨天失約了。我保證下次再不會。”
再不會讓林菀久等麼？謝唯黎心底冷笑，這回嘴上也懶得裝了，勾起抹笑：“夫君大人貴爲丞相，自當以國事爲重，繡繡又有孕在身，不知身體可好些了？”
諷刺太明顯，蘇瑾彥卻只能受着，還不得不隱瞞部分事情，坐到牀沿，耐心道：“繡繡好多了，娘子不用擔心。”
朱脣微張，卻終究沒再吐露一字。謝唯黎看着他，目光專注的有些灼熱，話堵在嗓子眼被生生嚥下。她想從蘇瑾彥的眼中看出一絲愧疚，一絲不安，她突然想，如果此刻他將昨日的一切都交代，自己還會原諒他……可是沒有，什麼都沒有，除了□□裸的真誠。
虛僞到讓她遍體身寒。
蘇瑾彥啊蘇瑾彥，我是如此的相信你，可是我的眼睛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訴我，信任你無疑等於自掘墳墓。男人難道都是這樣的麼？城府深似海，慾望大於天，感情對你來說到底是什麼？是生活的調味品，還是飯後茶餘的甜點，亦或是一場可有可無的遊戲？
腦中倏忽跳出文殊辰諧謔的笑容：“你該注意的不是蘇瑾彥在你面前表現出的有多愛你，而應看他揹着你時，是否仍時刻謹記對你承諾的愛意。”
真是一針見血的指證。
有這麼一刻，她幾乎認同文殊辰說的那句話，他們纔是一路人。至少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文殊辰行事光明磊落，他說下毒就下毒，說解蠱就解蠱，連威脅人都是堂堂正正從不隱瞞，雖然自己很不喜歡此人桀驁的論調，但不可否認，這也是他的真誠所在。
不像蘇瑾彥，政治玩久了，謊話說起來比真話還真。
不耐再與他打馬虎眼，也不知哪來的勇氣，謝唯黎突然道：“蘇瑾彥，我不想呆在京城了，你陪我去江南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