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蘇瑾彥！你太過分了！”
被重重地拋在冰冷硬實的牀上，縱使有厚被褥的緩衝，林菀仍是疼的直咬牙。狼狽地站起又跌倒，才收住的淚水又如斷線珠般下流，原本漂亮的雙目此刻殷紅瞪圓，滿是憤怒與狂躁，哪還有半分美豔感覺。
“哐當！”氣憤難當，狠狠將牀頭的花瓶砸在蘇瑾彥面前，林菀吼道：“你什麼意思！什麼意思！你給我說清楚！什麼叫我不配！什麼叫裝給我看！”
蘇瑾彥當然不會被砸中，眼見花瓶對準自己的腦袋，自覺後退一大步，任由瓷瓶碎裂在自己面前，濺起瓷片視若無睹，面上掛着極其淺淡的笑容，目光深邃如旋渦，聲音卻一如既往的溫潤，略帶警告：“菀妃娘娘自己做的事難道還要臣來解釋麼？”
“難道不是娘娘常常送信給林家說臣依舊迷戀着您麼？打着繡繡身體不適的幌子，三番四次逼迫臣入宮相聚。既然娘娘這麼想讓林家的人看到您與臣親密情深的樣子，臣剛纔的舉動不正遂了娘娘的意思麼？”
他竟然都知道！
被當面識破心思，林菀渾身一震，壓着脣僵着脖子，淚水流的更洶涌：“所以方纔在亭中你讓我忍我都是裝給爹爹的人看！”
蘇瑾彥挑眉道：“不然呢？”
這叫她如何相信！他的眼神明明這麼溫柔，怎麼可能是裝出來的呢？林菀哽咽着搖頭，滿臉不可置信，慌不擇言：“不，瑾彥，我不信。你一定在騙我。你說過的，你會照拂我，對……對，你不是處罰了所有向皇上告罪我的大臣麼？你不是……”
“菀妃娘娘。”不耐煩聽她這般細說下去，蘇瑾彥冷冷地打斷：“我照拂你，有千萬種理由，卻獨獨沒有喜歡這一條。處罰彈劾你的大臣也不單單隻爲你。”
緩了緩，他又道：“況且你三番四次打着繡繡的名義逼我入宮相見，甚至不惜借用聖諭。而我進宮來一路毫無阻攔不說，除了此次你故意放林家的人進來，根本連宮人人影都瞧不，可見你在後宮的地位已牢不可破。繡繡懷孕以來，皇上對娘娘的愛護幾乎冠絕後宮，況且皇上未立皇后，只怕娘娘日後的榮寵還遠不止如此。”
榮寵，呵呵，他不再喜歡她了，那些榮寵要來又有何用！親眼送她登後位，他怎麼忍心！
林菀怒極反笑：“封我爲後？蘇瑾彥我問你，我爲後，你很開心麼？皇上寵愛我，你很開心麼？你難道不知道我本是你的女人，皇上這樣做等於當着天下人的面扇了你的耳光！你這麼驕傲，難道就不恨麼？你怎麼會不恨呢！”
掃過她猙獰的面孔、凌亂的華髮、糟亂的華裳……目光變得有些迷離而感慨。昔日梨花樹下的笑顏幾乎淡的記憶不起，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他們每次相見都是這般劍拔弩張，她哀傷、絕望、張狂、歇斯底里，與那個舞姿豔麗的女子判若兩人。
恨麼？開心麼？蘇瑾彥驚訝自己竟從未思考過這個問題。毫無疑問，再來一次他仍舊會堅持之前的選擇，將這個女子送入皇宮。棋局如何走，早成定局，本就是他意料之中的事，又何來恨與不恨，開心與不開心？
唯一不在算計中的也就只有謝唯黎，唯此一人而已。
但不管怎樣，終究是他負了林菀的一番癡心如水，辜負了這個女子所有的愛恨癡纏。
不知想起什麼，蘇瑾彥的語氣緩和下來，腳上不動聲色再退一步，再開口帶了些勸慰：“事情已經過去這麼久，娘娘還這樣耿耿於懷麼？如今皇上愛惜娘娘衆臣共睹，宴請使臣時也獨獨帶上娘娘賜予鳳座，至於玉器珍饈更是數不盡數，最好的東西總第一個想到娘娘。要知道，這樣的專寵在後宮幾乎是每個女子想求卻求不得的福氣。”
“而且臣告誡娘娘，皇上對娘娘的所作所爲並非完全不知，知而不言，這正是因爲愛了娘娘纔會忍讓如此。皇上仁慈賢德，並不是所有的君王都有這樣的氣度允許自己愛的女人心裡放不下另一個人。”
“哈哈……”他說了一通，林菀卻仰天大笑，散發傾瀉在牀，凌亂如心緒：“這就是你的回答？”
一遍遍細數皇恩浩蕩，一遍遍細數皇帝對她的寵愛如何讓人豔羨？一遍遍重複着她入宮是多麼幸運的選擇？
蘇瑾彥沉默不語。
她盯着面前依舊俊雅無雙的男子，她愛極也恨極的男人，愛到想粉身碎骨，恨到想同歸於盡。好不甘心，不甘心他們之間怎麼就淪爲這樣了呢？到底是誰變了？
答案呼之欲出，另一個女人的面孔赫然躍入腦海。
謝唯黎。
都是這個女人的出現，搶走了原本屬於她的一切。蘇瑾彥不愛她了，不寵她了，連繡繡都開始向着這個女人說話！那次在宇林峰她讓爹爹派去的刺客怎麼就沒殺了她呢！
她要是死了該有多好！
想到此處，連語調都變得怨毒起來：“蘇瑾彥，事到如今，你還不肯同我說實話麼？你不是爲了遂我心願纔在亭中陪我演戲，也不是爲了護我平安纔打壓反對我的大臣，你根本就是爲了謝唯黎那個女人！你想做出這些來安我父親的心！省的他們下狠手殺了謝唯黎！”
“但是我告訴你，奪人摯愛的人從來都不會有好下場。謝唯黎現在開心幸福，她總有一天會爲自己的言行付出代價！”
言語辱極愛妻，蘇瑾彥當即青了臉色。
真是不識擡舉的女人！目光柔色蕩然無存，渾身散發着滲人的寒氣：“菀妃娘娘，請注意您的言辭。”
“言辭？”林菀冷笑，並未被他的氣勢所嚇，緩緩從牀上起身，華服凌亂全然不顧，竟一步步朝蘇瑾彥走來，停在咫尺之間：“我罵她又如何？你爲什麼不反駁我前面的話？你爲什麼不斥責我胡思亂想？你爲什麼不否認！爲什麼！”
保養良好的指尖因揪衣領的動作變得扭曲，不知哪來的力氣，林菀竟然推得蘇瑾彥險些趔趄。如此蠻橫無賴的方法，饒是蘇瑾彥也忍不住皺了眉頭，抓着林菀的雙手企圖掙脫開。兩人爭執不下，女人的力氣到底不如男子，手腕被握的生疼，林菀突然拉近兩人的距離，居然在他的脣邊狠狠咬一口，蘇瑾彥大吃一驚，顧不上口裡血腥的味道蔓延，下意識狠推開。
“哐啷！”
一個包裝精美的檀木盒子從蘇瑾彥的錦繡袋裡滾落。他立刻去撿，卻叫林菀搶先撲在懷裡。
擦了擦脣邊的血跡，脣上的疼痛恍若未覺，蘇瑾彥的語氣足以冰封曜雪宮：“還給我。”
一字一頓，帶着瘮人的壓迫感。
林菀像是和他槓上，他越是生氣，她越是開心。喋笑一聲，退回到安全距離，高舉着盒子：“聽說今天那個女人生辰？這是她的生辰禮物？我偏要看看是什麼寶貝。”
長袖中的雙拳不自覺地握緊，手背青筋乍現，蘇瑾彥道：“林菀，不要讓我重複第三遍。還給我！”
遠山黛眉高高挑起，眸中閃爍攝人的火光，蘇瑾彥何時用這樣的語氣同自己說過話，鼻頭酸，心頭針刺般疼痛，林菀昂着頭，強迫淚水不下流，傲慢：“是你說的，可別後悔！”
說着打開盒子，不等蘇瑾彥反應過來，連盒帶物狠狠地擲於宮殿裡的硃紅柱上，只聽“卡啦！”幾聲木頭折斷的清脆響聲，盒蓋與盒身斷成兩塊，裡頭的東西更是碎成數段滾落出來，竟是支雕刻精美的釵頭鳳，通體火紅，鳳目上鑲着兩顆璀璨的黑寶石。做工細緻卻粗糙，一刀一刻帶着生疏的味道，似乎不像出自名家之手更像某人親手製作……
與此同時，掌風凌冽而起，直衝林菀臉頰而來，卻生生在不足寸餘的地方停住。
蘇瑾彥氣極，雙目赤紅，高舉的手掌隱隱顫抖，另一隻手緊握成拳，腦中血液上涌，若不是良好的教養與風度剋制，他早已用最簡單粗暴的方式宣泄心中的怒火。
林菀也被他的模樣嚇的愣住，對上那近乎殘忍的目光，腦中除了後怕，一片空白。
怒極反笑，星眸神色微動，蘇瑾彥忽然嗤笑一聲，將手掌收回袖中，厭惡譏諷的目光毫不掩飾，雲淡風輕地：“反駁你？拆穿你？我解釋又如何？不解釋又如何？”
“莞妃娘娘，毀人心血的感覺怎樣？如果砸壞這釵頭鳳能讓娘娘心裡好受些，臣不要也罷。”
腦中轟地一聲炸開，不等林菀心中喜悅回暖，蘇瑾彥緊接着的一番話幾乎將她打入地獄。
他施施然道：“因爲接下去的日子，我不會再踏入這曜雪宮一步。”
“本以爲宇林峰一事你會知悔改，現在看來，是我高估菀妃娘娘的領悟力了。別以爲你命令他們藉機殺唯黎的事我不知道，娘娘，若不想林毅這麼快成爲第二個張立鈞，我奉勸你莫要再激怒我。”
“敢傷吾妻者，我蘇瑾彥有的是辦法讓她生不如死！”
言盡於此，多說無益，蘇瑾彥冷哼，震袖而去邁向殿外，氣場決絕而強大。
沒有哪個女人能一而再再而三承受這樣的打擊，許是受的刺激太大，林菀愣了半晌竟放聲大笑起來：“哈哈哈，不愧是白祁第一權臣，蘇瑾彥你真絕！”
已分不清身上到底哪處在疼，似乎每一寸皮膚都在淌血，淚水洶涌，她笑彎了腰，笑倒在殿上，玉指顫抖卻依舊堅定地指着他離開的方向道：“蘇瑾彥！你以爲只有你纔會威脅人麼？我告訴你，你最好現在就給我滾回來！否則我有的是辦法讓你後悔！”
這一次蘇瑾彥連嗤笑都懶得給予，清絕的背影未曾停頓，恍若未覺。
眼睜睜看着那熟悉的身影就要消失在大殿上，林菀如何肯，銀牙咬出血尚不自知，幾乎吼着丟出最後的王牌：“蘇瑾彥你是不可能得逞的！我肚子裡懷的可是龍裔！龍裔！”
“有他在，你們統統都別想好過！”
畫面倏忽定格，如林菀所料，背影果然僵直住。
蘇瑾彥驚疑不定，林菀居然懷孕了。陳楚之竟然會讓她懷孕？
……
不同林菀的瘋魔，火電石光間，蘇瑾彥腦子冷靜飛速地閃過近百個念頭。陳楚之就是再喜歡林菀，也絕不可能讓林菀懷上自己的孩子。林毅覬覦皇權早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林菀一旦懷孕，只會讓朝局變得更加動盪，對陳楚之百害無一利，這點他不可能不清楚。
那懷孕又是怎麼一回事？是林菀在說謊？是皇上疏忽？還是另有他用？
幾乎立刻排除了前兩者可能，懷孕這事假的真不了，只要讓沈賀一探便知真相，林菀還沒蠢到拿這騙人，而皇上也絕不是粗心大意之人。如果是另有他用，這到是出乎他意料，皇上想用這個孩子做什麼呢？竟然連他也瞞着。
不知蘇瑾彥心中所想。林菀美目緊鎖前頭青彥背影，哀涼傾瀉，從未覺得這般挫敗失落，曾幾何時，她林菀居然也淪落到要靠威脅和利誘才能達到目的？真是可悲。
但這樣的負面感情很快散去，修長的指甲扣入手心留下深深的刻痕。威逼利誘又如何，只要能留住他，她可以做出任何事！
孩子，他若在意，儘管拿去利用，皇位，他若要，爲他弒君又如何？怕只怕，他不再想要，不再在意，怕只怕，她手裡沒有他能索求的東西……
時間在沉默中一點一滴流逝，冰冷的月光如水如瀑，冰冷地澆滅所以細碎雜念。沒有人能理解林菀此刻的心情，兩人相處數載，她從來未曾真正看透過眼前這個男人，但又何妨，至少她比謝唯黎更懂這個男人，懂權勢對蘇瑾彥的重要。她敢賭，賭這個男人的野心，賭這個男人對權勢的迷戀勝過一切，彷彿只有拉他墜入更深的漩渦，自己才能找到活下去的勇氣，才能再此與蘇瑾彥親密無間。
半晌，蘇瑾彥終於重新擡起腳步，然而並未回頭。
林菀連呼吸都忘記，絕望浮上心尖。
卻聽寧靜的夜空裡響起道冰冷的聲音，即使冷若冰霜，對她而言幾乎宛如天籟：“地上涼……娘娘身子不爽，快些起來吧。”
淚水奪眶而出，這一刻林菀抑制不住心頭的狂喜，全身顫抖。
她知道，她賭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