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謝唯黎知道無憂是爲她好，纔會幫她分析勸她與蘇瑾彥和好。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爲何突然就這樣較真了，原來在出嫁前曾想好，以後各過各的，互不干涉，可是“喜歡”一詞，所有都被打亂了。她無法再做到心如止水地面對蘇瑾彥，面對紛雜的朝堂之爭。
謝遷擺明了態度，不信任她也不信任蘇瑾彥，而蘇瑾彥也因爲這樣或那樣的原因做着不得已的事情。夫妻兩個都要強，都不肯爲對方退讓，謝唯黎心亂如麻，歸根結底她就是不想蘇瑾彥捲入紛爭，不想他再接近林菀！
這個念頭像一根刺，直插入喉，她越想拔出卻陷的越深。
入夜，親耳聽到臺階上響起熟悉的腳步聲，人影停在門外良久終是沒有進來。黑暗裡，謝唯黎睜着大眼看着影子消失，聲音漸遠，眼眶忍不住溼潤。
細想，這是兩人第一次吵架，卻鬧到禁足、分房睡的地步，雖然蘇瑾彥宿在了隔壁間裡，只隔了一堵牆壁，但心卻咫尺天涯，各自輾轉難眠。
相比謝唯黎強烈的心理鬥爭，蘇瑾彥的煩惱顯然更多。
即使睡眠中也不得安生，眉頭緊蹙，額邊青筋突起，腦中一幅幅混亂的場景劃過——
天下着滂沱大雨，一個五歲大的小男孩衣履闌珊哆嗦着縮在硃紅氣派的高牆下，手裡緊握着枚破舊的玉闕。冷餓交加，幾乎令他頭暈目眩，然而金碧輝煌的大門從內打開的一刻，迷旋的目光登時變得清明倔強。
小男孩顧不得狼狽骯髒的形象，站起身三兩步衝到那羣人的面前，一個趔趄，竟失力跪了下來，泥水險些濺在前頭人的華服上。
“哎呀！哪裡來的小叫花子！還不快攆走，髒了三公子的衣服你們擔當的起！”出來的是位十三歲左右的小公子，旁邊跟着羣打傘伺候的僕人奴婢，年紀最長的太監看到小男孩尖叫着指手畫腳。
“我不是叫花子，我是來自薦的。聽聞三公子少年有成、聰明睿智，特請三公子成全！”
小男孩吃力的站起身，不去擦臉上的泥水，看到這樣多的人也不怯場，犟着聲音朗聲道。
被稱爲三公子的少年這纔將目光轉移過來，語氣老成：“我府上不收無用之人，你以什麼來自薦？”
小男孩不卑不亢道：“彥願輔佐三公子，習御駕之術。”
少年未答，眼中光芒閃過。大哥是太子，文武雙全，二哥雖然病弱卻文采斐然，他是父皇眼中最不起眼的皇子，論文論武都比不過兩個哥哥，所有人都只用“溫和”、“謙讓”來形容他，說他定能成爲兩個哥哥的好輔臣，可眼前這個衣衫襤褸的小男孩卻堅定地點出自己心中的那個不見光卻根深蒂固的秘密，並朗聲說要輔助自己。
少年握了握拳，心裡已有了打算，不動聲色：“膽子真大。你知不知道方纔那句話就足以讓你橫屍當場？”
小男孩不退反進：“可彥現在還活着。”
有膽有謀，是個培養的好料子。少年眸中浮現深邃的華光，擡手示意旁邊的宮女送上雨傘：“好，我答應收留你。你叫什麼名字？”
“蘇瑾彥。”
……
場景跳轉，男孩已長成偏偏少年郎，美酒入口，目光不經意被不遠處梨花樹的女子吸引。女子白衣勝雪，雖然年紀尚小，卻難掩美人坯子，旋轉，白色的梨花落了滿地，一顰一笑間天地失色。
“瑾彥瞧得如此癡迷，可是喜歡上林家大小姐了？”剛及弱冠，男子身上並存稚嫩與成熟的魅力，辦闔眸子慵懶隨性。
他回過神，笑着飲完杯中酒：“大皇子說笑了，瑾彥不敢。”
陳楚銘替他斟滿：“雖然你名義上是三弟的隨從，但你也知道我這人向來不看這些虛僞名分，此處唔其他人，什麼大皇子，什麼瑾彥不敢之類的話休要再說。”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喜歡就大膽喜歡，沒有敢不敢只有願不願。”
他笑了笑，笑容暖而溫和，輕鬆回話：“楚銘說的有理，瑾彥銘記在心，方纔的確是被林大小姐絕美舞姿迷住了。”也只是舞姿而已。
陳楚茗呵笑一聲，並不多說，蘇瑾彥正值少年，被這樣華美堆砌的東西所吸引實屬正常，再說人各有志，喜歡的東西也不同，他坐起身子，左右張望：“繡繡呢？方纔還在花園裡的，怎麼一轉眼就不見了？”
他還在瞧林菀跳舞，沒注意身邊人的語調和神色，下意識答：“想是和三皇子同去後園捉蝴蝶了。”
陳楚茗面色微僵，飲酒不語，良久才道：“瑾彥，我問過你許多次，你……真沒想過到我府上來麼？”
舉杯的手頓住，卻只有一瞬，他很快恢復成往常謙和的笑容，轉過雙眼，瞧着好友一字一頓：“楚銘啊，瑾彥很欣賞你，也很欽佩你。能交到你這樣的朋友瑾彥此生無憾。但是……瑾彥不能忘，三皇子對瑾彥和繡繡的救命之恩與知遇之恩。”
知恩圖報，信守承諾。他不想將來與陳楚茗爲敵，卻無從選擇。
瞧出他的爲難，陳楚茗聳肩輕笑，似乎還說了什麼，可笑容卻越來越遠，花園在扭曲，涼亭在扭曲，他吃驚地回頭望去，跳舞的人卻變成了謝唯黎，火紅的嫁衣，火紅的枝葉，連地面也化作火焰，她赤着玉足在火上跳舞，聲音淒厲哀婉，叫囂着拉扯身上鮮紅的衣裳，哭喊着不要嫁給他要離開這裡。
“唯黎！”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想也不想縱身跳進火海拼盡全力向中心跑去，腦中只剩一個念頭：不能讓她離開，就算死他們也要死在一起！
然而不管他如何努力奔跑，兩人間的距離卻不見短，身側掠過一記勁風，竟是林染陸！林染陸飛快地掠過火焰，眼看就要觸及到謝唯黎的衣袖，又一道同樣火紅的身影卻突然出現，如從天降，一把攬過謝唯黎的腰肢旋轉，巧妙的躲開林染陸的觸碰。
青絲迴轉，面容定格，雙眸如星，似笑非笑，正是文殊辰。
一股怒氣從腳底直衝腦門，他嘶吼着衝過去，腳踝竟突然被大掌牢牢拽住動彈不得。
回頭，陳楚茗渾身是血，眼神狠厲，宛若修羅，淌血的嘴不斷開合，這此他聽清了，陳楚茗一字一頓地道：“蘇瑾彥，總有一天我陳楚茗會踩着你的屍體和鮮血重回京城！”
而另一邊，緊接着傳來謝唯黎淒厲的哭叫。
腳步受限，他急的汗如雨下，只能眼見着文殊辰摟着她，眼神放肆而挑釁：“蘇瑾彥，你最後好好看清楚了，從此這個女人就歸我所有，不謝哦！”
——“放開她！唯黎！”
嘶叫怒吼着坐起，如一盆冷水從頭澆下，額前汗如雨下，蘇瑾彥大口大口呼吸着冰冷新鮮的空氣，腦中一片空白。
冷風吹過，才發現身上的衣衫盡數溼透。
是夢，還好是夢。他閉目調整呼吸，自己有多久沒有夢到以前了……
“相爺，您終於醒了麼？”同時，門外傳來福祿低低的聲音，還有略重的敲門聲，想來福祿已喊了有些時候。
蘇瑾彥晃晃腦袋，下牀灌了杯滿滿的茶水，茶水冰冷，從熾熱乾燥的喉管滑過，一路涼到小腹，他終於清醒了些，換上乾爽的內衫，披上架子上的外衣，清咳着開門，面色恢復如常：“何事？”
見主子出來，福祿鬆了口氣，沉着面色壓低嗓子彙報：“相爺，宮裡那位又鬧騰了。莞妃娘娘說身體不適，沈大人瞧了後說是娘娘氣血不足，前段時間心情起伏過大影響到胎氣，雖然沒有見紅，但長期下去對胎兒極爲不利。沈大人現在正在宮裡候着，相爺要不要去瞧瞧？”
林菀，又是林菀。
煩悶習上心頭，蘇瑾彥深吸一口氣，目光下意識地瞥向旁邊的房間，裡面黑黢黢，無聲無息。唯黎應該已經睡着了吧，他想着，心裡沉甸甸的，說不清是鬆口氣還是悶着氣。
“讓我進宮，是沈大人的意思，還是她的意思？”
福祿道：“老奴想沈大人是知道輕重的，眼下莞妃娘娘有孕的事只有我們和曜雪宮知道，若不是情況緊急，沈大人也不會讓下人帶話讓相爺半夜冒險進宮。”
蘇瑾彥清楚，林菀懷孕，由不得他不操心，整理好衣服關上門，收回投注的眼光，迎着深沉的夜色走去：“備轎進宮。小聲些，別吵醒夫人。”
……
兩人的腳步聲和說話聲消散在夜色裡，謝唯黎忽地睜開雙眼，眼中晴明一片，腦子裡不停迴盪着方纔兩人的對話。
林菀懷孕了。
丞相知道，皇上居然不知道！
她嗤笑捂額，蘇瑾彥竟是打算連皇上和林老將軍都瞞着。這是什麼意思？是這個孩子見不得人，還是某些人心裡有鬼，想加以利用？
不管如何，蘇瑾彥如此緊張林菀肚子裡的孩子，這讓謝唯黎氣怒不已。最讓她不能接受的是，蘇瑾彥竟還打算瞞着她！隻字不提！
謝唯黎再睡不下，窗門緊閉的四方空間，如同牢籠般困得她呼吸不順，起牀想要推窗，卻看到窗扉倒影的侍衛人影——對了，蘇瑾彥今日下令禁了她的足，無情冷淡地禁止她的行動！火氣不減反增。她踱了兩步，回到牀上坐着，乾脆大聲嚷起來：“無憂！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