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自古是權力與紛爭的最高集中地，紅牆灰瓦，巍峨壯麗，無不彰顯這裡的威嚴與肅穆。新皇溫和，然而所有的溫和都有其底線，有句話說老虎不發威，當我是病貓麼？
俊臉上慣常的和煦緩緩冷卻，虛扶在龍椅上的手指逐漸收攏，陳楚之瞧着大殿中一個接一個跪下喊着“臣有罪”的官員，表情從未有過的冷漠。
“皇上，臣有罪！明知我朝明令禁止臣子結黨營私卻無力阻止，皇上聖明！臣請皇上明察降罪！”
……
“夠了！”厲聲阻止第七個妄圖跪下的臣子，陳楚之目光冰冷地挨個掃過殿上或站或跪的官員們，又深深掠過蘇瑾彥，卻見其背手在身，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最後直接落在中間站着的醒目紅服者上。
後者腰桿挺立，神情堅毅忍怒，若不是那攏在袖中青筋暴起的拳頭，無人知道他內心的澎湃憤恨。
陳處之的聲音極爲冷漠，聽不出喜怒：“針對方纔幾位大臣所言，張立鈞你還有何話說？”
回答如人一般傲然，張立鈞朗聲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皇上，臣亦覺得此事蹊蹺。”作爲和兵部侍郎同一陣營的保皇派官員，謝遷忍不住出列進言：“張大人平時做事光明磊落，對皇上忠心赤誠天地可鑑，怎會如這些官員所言做出此等謀逆之事？皇上難道忘了上次林少將軍出征，若不是張大人盡心盡力的跟進糧草運輸，想來今天南樑使臣也不會踏入白祁國土。”
“謝太傅此言差矣，”蕭然亦出列，笑道：“俗話說知人知面不知心，畫虎畫皮難畫骨。謝太傅爲官忠良，自是看誰都如自己一般，但人心隔肚皮，太傅又不是張大人，怎知他心中所想？”
被一個小輩說教，謝遷冷哼出聲，擺擺袖子，粗氣道：“那敢問蕭大人，你又懂得多少？蕭大人與張大人同爲明德十三年的吉士，可現在論官位，張大人似乎不比蕭大人高出了幾品。”
“噢，老夫口誤，蕭大人中的是庶吉士，不是吉士，還請蕭大人見諒。”
蕭然笑容淡淡，對他的諷刺視而不見，溫言：“蕭然不才，只是謝太傅，此刻似乎不是討論下官品位的時機。殿上幾位大人還跪着呢。”
謝遷這回連哼都懶得哼，直接衝皇上拱手：“皇上，此案定有蹊蹺，若只因幾位官員的指證就處罰張大人，請恕老臣不服！”
陳楚之眼中的冷意散了些，確實，若僅憑几位官員的口證便判張立鈞的刑，的確有失偏頗。就如謝遷所說，張立鈞言行端正，是他一手提拔上來保皇派的核心能臣之一。現在突然被揭發說其心懷不軌，怎麼看都疑慮重重。
皇帝靜默不語，似在沉思，有被說動的跡象。
見狀，右側最先跪下的戶部官員立刻拜首，自袖中捧出張信紙，白紙黑字，赫然是張立鈞親筆書信：“皇上，臣自知口說無憑，特意將張大人的書信呈上，以示清白。”
蕭然瞥一眼上頭的人，上前兩步接過那官員高舉的信紙，簡單掃了兩眼，繼而神色大變：“皇上！的確是張大人的筆跡！”
有人開了頭，後面的官員紛紛道：“皇上，臣亦帶了張大人私下結交大臣的證據。”
“皇上，臣這裡有張大人賄賂的銀兩記錄……”
朝堂不寧，百官譁然，原本那些抱着看好戲態度的官員終於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大殿上議論紛紛，一些與張立鈞有些私怨或被他整治過的官員紛紛進言，生怕告狀的大軍中少了自己，被視作張立鈞叛逆一黨。
還真有證據？陳楚之即驚且怒，聽的愈加煩躁，大手一揮，制止百官進言與私語，示意順德將那些罪狀呈上來。
皇上心情不好，順德也不敢多嘴，小步跑下高臺，左手臂彎裡搭着拂塵，右手挨個收了罪狀，竟捧了厚厚一疊恭謹遞上。
好傢伙，居然如此之多？心裡蹊蹺萬分驚疑不定，面上不曾表現出來，陳楚之接過其中一些，先是隨意翻了兩張，待看清上面的文字動作僵住般越來越緩慢，最後竟停了動作閉上眼。一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的身上。
陳楚之忽然站起身，瞳孔森冷凍結成冰。
似是不相信自己剛纔看到的，年輕皇帝就着順德手捧的紙張，暴躁地再翻兩張，眸中目光似是始料未及，又似不可置信，他在高臺上小範圍地踱了幾步，揚手抓起順德手上的罪狀衝大殿底下狠狠砸去，紙張輕盈，洋洋灑灑鋪了一地。
“荒謬！簡直荒謬！”
龍顏震怒，百官立時跪了一地：“皇上息怒！”
息怒？他看這些人是巴不得他大發雷霆！
陳楚之越看越氣，演了這樣長的前戲，好傢伙，原來就爲了這一刻！
陳楚之氣的渾身發抖，什麼謀反，什麼貪污，什麼結黨營私，統統都是屁話！他剛就奇怪爲何今日衆多官員集體彈劾張立鈞，弄了半天矛頭指的根本不是張立鈞而是自己！
那些所謂的罪證真是熟悉啊，熟悉到他幾乎一眼認出就是昨日隱衛帶給他關於林毅圖謀不軌密報的翻版！
不用想也知道是出自誰的授意，林毅果真是活膩歪了，若不是條件不允許，陳楚之真想立刻讓某些人血濺當場！
所有隱衛查出關於林毅行賄受賄、私授官員的罪證竟一夜之間竟全變成打壓張立鈞的利器！如果只是打壓還沒什麼，張立鈞是自己一手提拔上來的心腹，大局面前犧牲在所難免，更讓他氣憤的是這些罪證！一章章，一筆筆全是對自己無言的嘲笑與諷刺！如同當衆狠狠給了自己這個皇帝一巴掌！
他該爲林毅的膽識叫好麼？公然與皇帝爲敵，策劃這一齣戲，他真是煞費苦心！最可恨的是，身爲九五至尊，他連說不的權利都沒有！只能被動挨打！
“朕問你們，這些你們從何處得到的？”他語調陰戾，宛如帶着從地獄爬出的森冷之氣。
“張立鈞結黨營私？他是豬麼！會讓你們手握這麼多罪狀！”氣血上涌，陳楚之怒不擇言。就在昨日，他還以爲只要拿住林毅的罪狀，就能將林家勢力一舉打壓，現在什麼都晚了，所有的罪證統統指向張立鈞，所有心血，一夜之間全打了水漂，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狠意自然而然被歸咎到林毅身上，如此膽大放肆的挑釁，他這是在挑戰自己做皇帝的底線！
面對來自皇帝的震怒，殿下衆臣似乎早有所料，事已至此，已如弦上之箭不得不發。聽到質問，有人帶頭進言：“皇上息怒。臣等只是做了本分之事，至於張大人的其他想法，恕臣等不知。”
恕臣等不知？
好一句恕臣等不知！髒水潑的乾乾淨淨。
“好，很好，非常好……”陳楚之點着頭，深呼吸，右手點指着說話的臣子道：“你，你們，做的很好。”林毅沒那麼好用的腦子，能想出這麼狠絕的招數，將所有這些平常看起來得過且過的庸臣團結起來，但不管是誰出的法子，他總會揪出來，讓其付出十倍百倍的代價。
一個個漠然的面孔，打着自保的心思，食俸祿卻懷揣不臣之心，同仇敵愾的架勢做了實打實。真是好樣的！
殿下無人應答，更無人催促，就像一幕戲上正演到高潮，戲子們突然一反急促的前態變得不緊不慢。前戲做足戛然而止，沉默是□□裸的無言相逼。陳楚之覺得自己從未有過的暴躁和挫敗，殿上明明站着這麼多官員，他們每天都喊着吾皇聖明，一言一語無不向自己表達着無尚忠心，可關鍵時刻，竟無人可用！無，一，人，可，用！
氣急，怒火燒紅了雙眼，灼燙的溫度反而令他奇蹟般地一點點冷靜下來。這事明顯是衝着他來的，看來有人已知道他昨夜收到林毅意圖不軌的消息情急之下才會擺了這出，但示威又怎樣？百官逼迫又怎樣，至少現在坐在皇位上的還是他陳楚之，白祁皇城的姓氏還是陳！
“張立鈞，”重新做回龍椅，語調重新變得冷漠莫測，棄車保帥，實屬無奈之舉。
陳楚之盯着他，一字一頓道：“朕再問你一次，還有何話說？”
事已至此，張立鈞心底透亮如鏡，到底是陳楚之看中委以大任的人，面對衆官所指，面上帶着淡淡的微笑，堅毅不屈：“皇上，臣還是那句話。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方纔面對證據確鑿的指證他除了站的更直沒有任何表示，此刻卻聽懂了皇上的語氣，緩緩跪了下來，撩袍碰地三叩首，行的是白祁最高級別的禮儀：“皇上，請恕臣無能，不能再侍奉左右。”
爲臣忠心者，不需要對其他官員的時時彈劾與監視，也不需要對皇上日以繼夜的吹捧，要的只是這樣一句真心實意的話語。
早在他選擇效忠這位年輕君王時不就決定了麼？不管發生何事，他的政治初衷都不會改變。
“皇上！請三思！”看到皇上真動了殺意，謝遷還想再說什麼，卻被其揮手打斷。
眸中深切地閃過一抹痛意，背夾抵着金燦燦的龍椅，可以感覺到森冷的寒意透過厚重的龍袍傳入脊柱，他似不忍去看，又似厭倦至極，左手微託額角閉眼擺手：“來人，摘去兵部侍郎張立鈞的頂戴花菱，打入天牢，明日午時問斬。其家眷……念其不知無罪，免去做官奴的刑罰，即刻發配出京，子孫後代無召不得入京。”保全其家眷，算是能爲他做的最後一件事。
“臣，謝主隆恩！”
推掉侍衛們上前的扣押動作，張立鈞甩了衣袖，毫無眷戀的瀟灑轉身。
“丞相。”直到再聽不見張立鈞的步伐，陳楚之緩緩擡起頭，雙目投向右首側立着的，從頭到尾始終緘默的蘇瑾彥，語含探究：“朕此刻只想知道，這樣大的事情，在此之前你究竟知道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