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上午九點。熱得要命。
德依什難民營散發着廢水的酸臭味。那些房屋——如果你能夠把它們叫作房屋的話——只不過是泥砌成的棚屋,開了幾個孔作爲窗戶,徐了焦油的防雨紙搭在上面當房頂。房屋之間的泥溝就是路了。
糞坑,施姆茨心想。他跟着東方人和新來的克漢,一邊揮開蒼蠅和蚊子,一邊朝營地的後面走去。那小流氓就任在那兒。
伊薩-阿卜杜拉提夫。
按東方人告訴他們的說法,西爾旺村的村民個個三緘其口,但達奧得使勁追問一個老寡婦,最終問出了菲特瑪的長髮男友的名字。她湊巧聽到瑞斯馬威一家談到他的名字。是個下等人。她不知道他是哪兒的人。
在財產侵犯類的案卷中,這個名字再度出現,它屬於由僱員或代理人進行盜竊的一類案件。他派克漢去找,可這孩子去了那麼久,以致於他疑心他在廁所裡淹死了或是開了小差。他去找克漢,正巧碰見他蹦蹦跳跳地上樓來,笑得嘴角咧到了耳朵邊,帶着一副洋洋自得的神氣。傻孩子。
案卷本身沒什麼重要內容。去年秋天阿卜杜拉提夫曾在塔皮約的一個建築工地上挖溝,他走到哪兒,哪兒的工具就不見了。承包工程的人叫來了警察,一系列的調查發現這個小流氓一直在偷鐵鍬、鎬和泥刀,然後賣給他和他姐姐、姐夫所佐的難民營裡的居民。他被逮捕後,他把警察領到了營地後部的窩贓處,這個地洞裡還藏着許多他偷來的工具。承包商很高興收回了大多數生產用具,又伯審訊的種種麻煩,就沒對他起訴。在牢房裡呆了兩天後,小流氓又回到了街上。
獐頭鼠目的小流氓,施姆茨想,回想起了逮捕文件上的照片。十九歲,無疑他這一生一直都在偷東西。像這樣的奸詐小人需要的不是四十八小時的牢獄生活,而是好好吃點苦頭——把他的屁股打爛,這樣以後幹壞事時他就會三思而後行了。而且那也許他們就不必膛着滿地驢糞蛋來這鬼地方找他了……
除了一支九毫米手槍以外,他們三個人都帶着尤茲槍。一輛軍用卡車就停在難民營人口外面。他們全副武裝地出現,要讓那些小流氓知道到底是誰說了算。但他們還是在穿過這片污物的同時,不停地回頭張望着。
他厭惡走進這種地方。不僅是厭惡貧窮和無助感,而是這一行爲根本毫無意義。
關於阿拉伯人和他們強烈的家庭觀的那些話全是胡說。看看他們是怎麼對待自己的。
每年難民們都要給安曼的福利與勞工大臣寫一次信。如果幸運的話,三個月後每戶家庭會收到幾個第納爾的錢或是九公斤麪粉。
但空想的社會改良者——私人機構——卻隨處可見,至少他們的辦公室隨處可見。
在貝瑟勒漢和東耶路撤冷比較好的街道上有他們安着空調的辦事處。聖維克多協會,美國友人服務委員會,路德教友會,“美國人在東方”,等等,所有這樣的機構都有美國人的大筆金錢支撐着,還有聯合國,在難民營周圍帶刺的鐵絲網上,刷着它的白色大標記。“由聯合國救濟協會管理”。由它管理?什麼意思?
還有巴勒斯坦解放組織,它在非洲的銀行、工廠、農場和機場構成了巨大的產業——他剛剛見到的一份報告估計其淨值爲一百億。
所有這些錢,所有這些社會改良者,卻讓營地裡的人仍然過得這麼窮。那些錢都去哪兒了?聯合國那個傢伙的梅塞得斯車就停在難民營前面,這就是一部分回答——他們給他四千美元的津貼——可僅梅塞得斯車這一項就不止這麼多。
大騙局——他倒很樂意去調查一下這種盜竊行爲。
聯合國派來的人是個長相難看的挪威人,脖子上掛着一塊護身符,帶着夾紙墊板和拴在一根鏈子上的筆,盯着在他身前聚集起來想得到某種優先權的六、七十人。他們三個走到近前時,他轉而盯着他們,彷彿他們纔是壞蛋。儘管他對任何事都沒有合法的管轄權,他還是對他們指手劃腳了一番。但是丹尼爾說過別惹事,所以他們忍耐了一會,看着他填好表格,還厭煩地看了他們幾眼,最後才告訴阿卜杜拉提夫的地址。同時排隊的人們還不得不等着這個挪威人分發給他們一丁點食物。
彷彿必須由猶太人來解決阿拉伯人造成的問題——吃下別人都不願去吃的東西似的。該死的政府陷了進去,玩起了慷慨的遊戲——把難民們也算在了以色列的福利名冊中,給他們房子,教育,醫療保健。從l967年起,他們那尚未成形的道德感大幅下滑,小流氓更多了。
就他所知道的面盲,難民營裡的人似乎要麼是懦夫,要麼是懦夫的後代。他們逃離了雅法、洛德、海法和耶路撤冷,因爲阿拉伯軍隊1948年用那些歇斯底里的廣播節目嚇破了他們的膽。
施姆茨那時是個十八歲的孩子,所以記得很清楚。廣播裡沙啞的嗓音叫器說,猶太人吃活孩子,割掉女人的,碾碎她們的骨頭,喝她們的血。
那聲音肯定地說,聖戰已經開始了。一場聖戰可以結束一切戰爭。說異教徒已經受到了攻擊,會很快被趕進地中海里去。說你們不僅能重新要回你們的房子,還有權沒收骯髒的猶太人積聚的一切財物。
數以千計的人們聽了,而且信以爲真,都跌跌撞撞地逃跑了。他們涌人敘利亞、黎巴嫩和加沙。涌人約旦的人如此之多,以致於壓彎了艾倫比橋。他們到那兒以後,建起難民營,把他們關了進去。
他們還在等,施姆茨看着一個乾巴巴的老太婆,心想。她正坐在地上,揀着碗裡的豆子。她的棚屋開着門,裡面有一個同樣乾巴巴的老頭,躺在一張牀墊上,抽着水菸袋。該死的政治扯皮。
受過教育的人已經找到了工作,定居在世界各地。但那些窮人,身體上或智力上有缺陷的人還留在難民營裡。活得像牲畜圈裡的牲口——繁殖着和他們一樣的後代。他們中有四十萬還在黎巴嫩、約旦和敘利亞,1957年以後還有三十萬在以色列,單在加沙的就有二十三萬。
挪威人給他們的地址在穿過難民營的半路上,一棟看上去彷彿正在融化的泥房子。
一例堆着空油桶,蜥蜴從上面爬過,追逐着某隻蟲子。
伊薩的姐夫馬科索穿着一件油膩的白襯衣和粘着鼻涕的黑短褲,坐在門前的牌桌旁,和一個十二歲的男孩一起下棋。這肯定是長子,只有長子纔有權和老人坐在一起消耗時光。
老人其實也不老。他面帶倦容,臉色蒼白,大約三十歲,有老鼠鬍鬚一般的脣疵,細胳膊,大肚子。左小臂上有一條青灰色的疤,一副骯髒的模樣。
他搖着骰子,看了看他們的尤茲槍,轉過身,說:“他不在這兒。”
“誰不在這兒?”施姆茨問。
“那隻豬,寄生蟲。”
“那隻豬有名字嗎?”
“阿卜杜拉提夫-伊薩。”
一隻厚皮蜥蜴爬上房子的一側,停下來,左顧右盼了一會,就爬得不見了。
“你怎麼知道我們是找他的?”東方人問。
“還能找誰?”馬科索移動了兩枚棋子。那孩子拿起骰子。
“我們想進你家裡看看。”施姆茨說。
“我沒有家。”
總有反駁的話。
“這間房子。”施姆茨說,用他的聲調告訴他,他沒心思聽他胡扯。
馬科索擡頭看看他,施姆茨也直視回去,踢着房子的側面。
馬科索咳出一日痰來,大喊:“艾莎!”
一個又矮又瘦的女人拉開門,手中還拿着一塊洗碗毛巾。
“這些人是警察。他們要找你那豬弟弟。”
“他不在。”女人害怕地說。
“他們要進來看看咱們的家。”
那孩子擲了兩個六點。他移了三顆棋子到終點,然後從棋盤上取走一顆。
“啊,”馬科索說,他從桌旁站起來,“放到一邊去,託費克,你學得太快了。”
他的聲音裡有明顯的危脅意味,那男孩畏懼地服從了,就像他媽媽一樣。
“滾出去。”馬科索說完,孩子就跑掉了。他把妻子推開,進了屋。偵探們跟在他後面。
和你所設想的完全一樣,施姆茨想。兩間小房間和一個廚房,又熱又髒又難聞。地上有一個戴無檐帽的小孩,一隻還沒倒的尿盆。沒有自來水,沒有電,爬行的臭蟲裝點着牆壁。
妻子正忙着擦乾一隻碟子,馬科索重重地坐在一塊破墊子上,隱約看得出那以前曾是沙發的一部分。他的蒼白顯現出發黃的顏色。施姆茨懷疑這是光線的緣故,或是因爲黃疽。這地方很有蔓延傳染病的危險。
“你抽根菸吧。”他對東方人說,想驅趕這地方的怪味。大個子掏出一盒萬寶路,遞給馬科索。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去,讓偵探給他把煙點上。
“你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什麼時候?”他們兩人都噴出煙霧的時候,施姆茨問道。
馬科索猶豫着,東方人似乎沒興趣等他回答。他站起來穿過房間,四處看看,摸摸,但很小心,不顯出侵犯的意味。施姆茨注意到克漢有點茫然,不知該幹什麼好,一隻手放在尤茲槍上。施姆茨又重複了一遍剛纔的問題。
“四、五天前。”馬科索說。
女人攢足了勇氣拾起頭來。
“他在哪兒?”施姆茨問她。
“她什麼也不知道。”馬科索說着,瞟了她一眼,她又把頭低了下去,就像是他伸手按下去的一樣。
“他有離開家的習慣嗎?”
“豬還有什麼習慣?”
“他做了什麼事,讓你這麼討厭他?”
馬科索冷酷地哈哈大笑,唾棄地說:“他像個女人。”這是阿拉伯人嚴重的侮辱詞。說明阿卜杜拉提夫既不負責任,又慣於欺騙。“我養活他十五年,他只會給我惹麻煩。”
“什麼樣的麻煩?”
“從他還是個小孩時起——玩火柴,差點把這兒全燒了。要不是及時救火,那豈不是個大損失?你們的政府五年前就許諾給我房子,可現在我還住在這個糞坑裡。”
“除了火柴以外,還有什麼?”
“我告訴過他小心火柴,想讓他記住。小豬玀老是玩火柴,燒傷了我一個兒子的臉。”
“還有什麼?”施姆茨又問一遍。
“還有什麼?他從十歲起就用刀子割老鼠和貓,看着它們死掉。把它們帶回屋裡看。她從來不攔着他。我發現了以後,痛痛快快揍了他一頓,他威脅要用那把刀對付我。”
“那你怎麼辦?”
“把刀子拿走,又打了他幾下。他永遠也記不住。蠢豬!”
他妻子強忍住一聲抽泣。東方人停下腳步。施姆茨和克漢轉過身,看見淚水在她臉上滾滾流下。
她丈夫迅速站起來,對着她叫嚷:“蠢女人!我說謊了嗎?我說他是豬、是豬生的不對嗎?我要是早知道你會帶來什麼血統什麼嫁妝,我早就從咱們的婚禮上逃走,一路跑到麥加去了!”女人向後躲着,又垂下了頭,去擦一隻早就幹了的碟子。馬科索罵罵剛剛地坐回到沙發墊上。
“他用在動物身上的是什麼刀?”東方人問。
“各種各樣的都有。他能找到或是偷到任何刀——除了其他優良品質以外,他還是個賊。”馬科索的眼神環視着這間破屋子。“你能看見我們這點財產,我們得節省多少錢才能養活他。我想管住聯合國分給他的那份錢,可他總有辦法藏起來——還要把我的偷走。都拿去玩了。”
“玩什麼?”施姆茨問。
“十五點,打牌,擲骰子。”
“他在哪兒賭博?”
“只要能賭的地方他都去。”
“他進耶路撤冷城裡去玩嗎?”
“耶路撤冷,希伯倫,都去。最低級的咖啡館。”
“他贏過嗎?”
這個問題激怒了馬科索。他摸起拳頭,在空中揮動着一隻骨瘦如柴的胳膊。
“他總是輸!寄生蟲!你要是能找到他,就把他關在牢裡吧——誰都知道你們怎麼對待巴勒斯坦人。”
“我們在哪兒能找到他?”施姆茨問。
馬科索誇張地聳聳肩:“你們幹嘛要找到他?”
“你覺得呢?”
“什麼事都可能——他天生是個小偷。”
“你見過他和一個女孩在一起嗎?”
“不是女孩,是妓女們。有三次他把那種人帶回家來。我們都得用醫生給的什麼東西洗個澡才放心。”
施姆茨讓他看看菲特瑪-瑞斯馬威的照片。
“見過她嗎?”
“沒見過。”
“他吸毒嗎?”
“我怎麼會知道這種事?”
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
“你認爲他去哪兒了?”
馬科索又聳聳肩:
“也許去了黎巴嫩,也許去了安曼,也許去了大馬士革。”
“他在這些地方有親戚嗎?”
“沒有。”
“在其他地方有嗎?”
“沒有。”馬科索憎惡地看着他妻子,“他是這家爛人裡最小的。父母死在安曼了,還有一個兄弟,在貝魯特,但你們猶太人去年把他斃了。”
他妻子把臉埋在手裡,整個人也想要藏到廚房的角落裡去。
“伊薩去過黎巴嫩嗎?”施姆茨問道——又是一個愚蠢的問題。但既然已經說到這兒了,那幹嘛不問問?他的同事沒發現任何政治性的內容,但調查的時間還很短,他還有其它消息來源要查。
“去幹嘛?他是個小偷,又不是個戰士。”
施姆茨笑了,走近一步,看着馬科索的左小臂。
“他爲你偷得了這塊疤?”
馬科索急忙遮住小臂。
“工傷。”他說。但他聲調中的敵意沒能掩蓋住他眼中的恐懼。
“是個攻擊性很強的人。”他們開車回耶路撤冷的路上,東方人說。
車裡的空調壞了,因此所有的窗戶都敞開着。他們超過了一輛半履帶式裝甲車和一個騎驢的人。路旁高大茂密的無花果樹下,穿黑袍的女人們正在摘果子。地面呈現出剛出爐的麪包一樣的顏色。
“很方便嘛,嗯?”施姆茨說。
“你不喜歡?”
“如果是真的,那就會喜歡。我們還是先找到那個混蛋再說貝巴。”
“他姐夫,”克漢問,“爲什麼會對我們這麼知無不言呢?”他在開車,車速很快,這種感覺給了他信心。
“爲什麼不呢?”施姆茨說。
“我們是他的敵人呀。”
“好好想想,小夥子,”施姆茨說,“他其實對我們說了些什麼?”
克漢加速轉過一個彎,努力回想起這次面談中的確切用詞,不禁汗流濱背。
“沒說出什麼來。”他說。
“完全正確,”施姆茨說,“他大嚷大叫,等到觸及實質問題——比如到哪兒去找那小子——他就不吭氣了。”收音機發出靜電干擾的雜音,他伸手把它關了。“最終結果是那混蛋出了胸中一口惡氣,可我們什麼也沒得到。等我們回到總部以後,我得給他一張心理治療的帳單。”
其他兩個偵探大笑起來,克漢終於覺得自己像他們中間的一員了。東方人在後面的座位上伸開長腿,點了一根萬寶路煙。他深吸一口,把手伸到窗外,讓輕風把菸灰吹落。
“瑞斯馬威兄弟的情況怎麼樣?”施姆茨問。
“有缺陷的那個一整夜沒有出房,”東方人說,“他兩個哥哥不好對付。我和達奧得在他們到家前盤問了他們,他們連眼都沒眨一下。和他們的父親一樣,厲害傢伙。對任何事都是一問三不知——我們告訴他們菲特瑪死了的時候,他們都沒眨一下眼。”
“冷酷。”埃維。克漢說。
“感覺怎麼樣,”施姆茨問,“和那個阿拉伯人一起工作?”
東方人一邊抽菸一邊思考。
“達奧得?就像和其他人一樣,我想。怎麼問這個?”
“只是問問。”
“你得容忍點,納哈姆,”東方人笑着說,“要樂於接受新鮮的經歷。”
“新鮮的經歷?胡說八道,”施姆茨說,“那些老經歷就夠糟的了。”——